第6節(jié)
章決出門的大部分時間,陳泊橋都坐在安全屋窗邊的扶手椅上,看紗窗外太陽的模糊影像漸漸往下沉;而另一小部分的時間中,他與裴述通了電話。 裴述的父親裴少勇曾經(jīng)是兆華能源的董事會成員之一,幾年前退出了兆華能源的管理層,攜妻子去了亞聯(lián)盟北方的一個小附屬國定居。 外界傳言裴少勇是因與董事長陳兆言因理念不合而在集團內(nèi)被排擠奪權(quán),事實卻并非如此。 裴少勇是陳家埋在亞聯(lián)盟北方的一顆種子,正等適當時機,生根發(fā)芽。 陳泊橋不清楚章決何時會從寵物醫(yī)院回來,便長話短說,將事情始末簡單地告知了裴述。 此次陳泊橋被救事發(fā)突然,又至關(guān)重要,裴述不敢大意,把幾名顧問一同帶來了。 聽陳泊橋說完,幾人低聲探討了幾分鐘,很快得出了針對此刻情況的最佳方案,由裴述轉(zhuǎn)述陳泊橋。 裴述一反常態(tài)地有些猶豫,語氣較往常正經(jīng)了不少,讓陳泊橋覺得那幾名他父親親自挑選的顧問,應(yīng)該沒有達成什么體面意見。 “你可能不會喜歡他們的方案?!迸崾鲞t疑地說。 陳泊橋并不意外:“你說吧?!?/br> “新獨立國政要的兒子,帶著一隊最高級別的雇傭兵,帶你越過邊境偷渡密道來泰獨立國,這中間的所有人物和環(huán)節(jié),只要有絲毫泄露,就會成為你叛國的證據(jù)、無法洗去的污點,不論你怎么辯解,”裴述道,“對你來說,整場營救,都是你的定時炸彈。這點你必須承認?!?/br> 聽到這里,陳泊橋大概已經(jīng)了解了方案的內(nèi)容。 不僅是不體面,甚至有些無恥了,不過他沒有打斷裴述。 “但如果將營救變?yōu)榻俪帜??”裴述緩緩道?/br> “章決要你給他開一把基因鎖,就像你說的,他的身體必定有什么缺陷,如果我們讓這成為他的目的呢? “假設(shè)章決需要那支藥劑,需要打開原型機的基因鎖,而陳董事長只有你一個后代,你又被亞聯(lián)盟判了死刑,為了獲取藥劑,章決劫持了你。這很合乎邏輯。 “另外,章決的父親作為新獨立國的政要,也部分參與了這場劫持,反而洗去了你叛國的嫌疑,若你私通北美,他們又何必大費周章——” “裴述,”陳泊橋打斷了他,“行了?!?/br> 裴述停了下來。 陳泊橋?qū)⒓喆袄_了一些,看遠方港口來往的船只,與岸上排列整齊的、像積木塊似的集裝箱,而電話那頭,裴述正壓抑地呼吸著。 來泰獨立國的路上,章決對陳泊橋說“你是英雄”。 陳泊橋沒有回應(yīng)。 剛從羅什公學(xué)畢業(yè),不顧父親的激烈反對進亞聯(lián)盟軍校就讀的陳泊橋想做英雄;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陳泊橋想做英雄;在伏擊中中彈的二十歲的、接受副總理表彰的陳泊橋以為自己會成為英雄。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遠到陳泊橋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個天真正直的人究竟是自己還是別人。 當然,即便不是英雄,陳泊橋也不至于懦弱無能至此。 過了一會兒,裴述先退一步,哂然道:“我說過了,你不會喜歡?!庇植环艞壍乜嗫谄判牡貏裾f:“可這是最優(yōu)方案。章決自作多情搞出這么個大麻煩,承擔責任是不應(yīng)該嗎?!?/br> “裴述,”陳泊橋說,“是挺麻煩的,但我沒這么骯臟?!?/br> 或許是陳泊橋的態(tài)度過于堅決,裴述變得不再平靜:“不骯臟你把他的藥搞沒了。” 陳泊橋不說話了。 全世界或許只有章決會信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承認,自己當時好奇過頭,沒有考慮后果,太過冒進了。 談話陷入僵局后,裴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收斂情緒,平板地說:“算了,不提這個,那你準備怎么辦?!?/br> 陳泊橋道:“我和他一起上船,你們把亞聯(lián)盟的人引來,再把章決摘出去。既然能當做我叛國通敵的證據(jù),也能成為構(gòu)陷?!?/br> 顧問們溝通了片刻,認為陳泊橋cao作更為復(fù)雜的提議也不是不可行,開始著手準備做新的方案。 掛下了電話,陳泊橋繼續(xù)百無聊賴地看窗外。 下午四點一刻,門開了。 章決手里提著兩個袋子,走了進來,他把其中一個放在餐桌上,臉上沒什么表情地對陳泊橋說:“買了晚餐,不知道會不會合你胃口,應(yīng)該比昨晚的三明治好?!?/br> 他將另一個提袋放在地上,從里面拿出一個小防塵袋,走近陳泊橋,把防塵袋塞進陳泊橋懷里:“送你的?!?/br> 陳泊橋低頭看了看綢質(zhì)的袋子,又打開來,拿出一個毛絨貓玩具,發(fā)現(xiàn)跟章決送走的小跛腳貓很有些相像,便覺得有些好笑。 他提著玩偶的腿,問章決:“哪兒找來的?” “醫(yī)院門口,”章決低著頭,視線放在陳泊橋的手和玩偶之間,過了幾秒鐘,才低聲問,“你喜歡嗎?” 陳泊橋懷疑章決根本不知道正常人不會給成年alpha男子毛絨貓玩偶當禮物,他捏著玩偶柔軟的肚皮想了想,禮貌地進行了一次善意的欺騙:“謝謝,我很喜歡。” 章決微微抬起頭,看著陳泊橋眨了幾下眼睛。 章決的眼尾有些上挑,眼睛明澈剔透,形狀標致,下睫毛很長。陳泊橋突然間發(fā)覺章決長得不差,只是因為氣質(zhì)陰沉,打扮隨意,讓人注意不到他其實有一張還不錯的臉。 對視片刻,章決再次向陳泊橋確認:“真的?”他一說完,就緊緊合上了嘴,仿佛只要嘴閉得夠快,陳泊橋就會把他剛才說的話當成別人說的一樣。 陳泊橋?qū)φ聸Q笑笑,又隨意地騙章決:“真的。” 章決抿了一下嘴唇,一邊把外賣袋里的食物拿出來,一邊告訴陳泊橋:“我不太送人禮物,不擅長挑?!贝蟾耪娴男帕岁惒礃蛳矚g,章決的話多了起來,他掰開外賣的環(huán)保盒,露出他們的晚餐,又說:“船八點開,接我們的人七點會到。我們坐貨船,條件還是不會很好,只能繼續(xù)將就,不過等我們到新獨立國,會好很多?!?/br> 陳泊橋看著章決把盒子擺好,拆開一次性餐具,才站起來,坐到餐桌邊。 兩人對著一堆餐盒,安靜地吃著晚餐,忽然間,章決口袋里有東西震了一下。他放下筷子,拿出了一支陳泊橋沒見過的手機。手機型號很新,像是章決的私人電話。章決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把手機屏幕轉(zhuǎn)向陳泊橋,說:“明天動手術(shù)?!?/br> 陳泊橋抬眼看去,是一張跛腳小貓的照片。 發(fā)信人叫做聞接待,就在章決給陳泊橋看照片的這會兒功夫,聞接待又發(fā)了好幾條信息過來,告知章決小貓的檢查情況和在醫(yī)院的狀態(tài),語氣還帶著些親昵,用了許多可愛的表情。 陳泊橋本來以為章決是完全不擅社交的類型,現(xiàn)在看接待對章決的熱情程度,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陳泊橋問。 “嗯。”章決拿回來看了看,很快地回了條訊息,然后把手機關(guān)機了,和陳泊橋繼續(xù)這頓口味尚佳的外帶晚餐。 章決有些怪,讓陳泊橋覺得新奇。 陳泊橋沒有交往過對象,他沒機會戀愛,也沒興趣接觸仰慕者,感情生活乏善可陳。陳泊橋一貫認為別人對他的喜歡是無趣的從眾心理,喜愛的實際上是他的外形,他的家庭或者優(yōu)秀的履歷。 信息素與荷爾蒙是最短暫最不可靠的東西。人人習(xí)慣為自己考慮更多,沒有人會像章決一樣傻。 沒人會把從別人體內(nèi)取出來的粘著血和碎rou的定位器偷偷藏起來。 陳泊橋靜靜地看著章決,叫他:“章決?!?/br> 章決抬起頭,眼神里有些疑惑:“怎么了?” 陳泊橋幾乎要問出口,問章決跑來亞聯(lián)盟自討苦吃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和章決同學(xué)幾年,似乎話都沒說過幾句吧。 但最終陳泊橋說:“沒什么?!?/br> “哦。”章決說,又溫順地低下了頭。 第六章 海員副領(lǐng)班宗拉并未如約而至。 他原應(yīng)在晚間七點整抵達安全屋樓下,帶章決和陳泊橋前往港口登船。 七點來了又過,章決不想再讀著秒干等,仔細查閱了安全屋附近的監(jiān)控,沒找到來接他們的車輛蹤跡,又確認了從港口到安全屋的路線都不存在交通擁堵后,用通訊器給宗拉打了電話。 第一次去電時無人接聽,再過一會兒打過去,提示音成了該手機已關(guān)機。而貨輪定于九點半出發(fā),時間緊迫。 章決沉吟了片刻,拿著車鑰匙站起來,對陳泊橋說:“我去港口看看?!?/br> “一起去吧,”陳泊橋冷靜地說,又指了指自己的臉,“反正也沒人能認出我。” 章決本也不放心陳泊橋單獨留在安全屋,便同意了,和陳泊橋一起下樓,進了車里,往曼谷港開。 在前往港口的路上,陳泊橋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從上一臺車里順的墨鏡,架在鼻子上,問章決:“是不是更像逃犯。” 他的眼睛透過茶色的墨鏡鏡片,看著章決,既不像詢問,也不像玩笑。他離章決很近,章決在二手市場買的薄針織衫,穿到他身上,突然柔軟得像開司米制成,也顯出一些貴重的樣子來。 晚餐過后,章決耗時一個半鐘頭,根據(jù)事先演練過的方法,幫陳泊橋改變了裝扮。先用隱形膠布修改了陳泊橋的眼型,再給陳泊橋貼上仿生皮抬高顴骨,仔細粘上虬曲胡髭,遮蓋住陳泊橋大半張臉,最后為陳泊橋戴上假發(fā),讓陳泊橋看上去與沈宇華的護照照片一般模樣。 陳泊橋坐在沙發(fā)上任憑章決涂抹完畢,去浴室照了照鏡子,走回起居室贊揚章決幾句。或許贊揚也不是太認真,但章決不可控地飄飄然,仿佛從前一個人對著整個屋子的石膏像學(xué)貼仿生皮的夜晚,全都可以省略不提。 安全屋到港口行車只要十分鐘。 章決的越野車有港口通行證,他們進入了港口鐵閘,根據(jù)交通線穿過一個個集裝箱,靠近了他們原本打算搭乘的貨輪。 在能看清貨輪的地方,章決停了下來,他們下了車,隔著一百多米,一道觀察靠港的貨輪的情況。 貨輪還在上最后一批貨,晚霞余暉斜斜漫上岸,讓集裝箱的陰影蓋住了章決,也蓋住了陳泊橋。 “還上船嗎?”陳泊橋問章決。 集裝箱之間的穿堂風(fēng)大,把章決頭發(fā)吹亂了。章決盯著貨輪,抬手把幾絲貼到面頰上亂發(fā)攏開了,才道:“照理是宗拉和他的海員帶我們上去的。” 遠洋貨輪雖也載客,但載的都是熟客。若沒有宗拉帶著,貿(mào)然上去坐船,章決怕他們即使上去了,也會引來過多的關(guān)注。章決拿出通訊器,給宗拉打了最后一次電話,對方依舊關(guān)機。 船員正在將最后一批貨運上貨輪,架子很快要收起來了。 章決不想帶陳泊橋冒險,也有完整可靠的后備計劃,于是放下通訊器,作了決定:“今晚不上船了?!?/br> 陳泊橋沒有反對,他問章決:“那我們現(xiàn)在回去?” 章決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回原來的安全屋,我們先去拿把鑰匙,換個房子住?!?/br> 章決在曼谷備有三個安全屋,分別應(yīng)對不同的情況。第二個后備計劃中的安全屋鑰匙,提前存放在市區(qū)某家私人銀行的保險柜里。 他開車帶陳泊橋去了銀行,告訴陳泊橋:“我去拿鑰匙,你在車里等我?!?/br> “章決,”陳泊橋叫住了章決,說,“我想聯(lián)系一下裴述,我有事要和他商量?!?/br> 陳泊橋很坦蕩,雖然沒說是什么事,章決也很難拒絕。章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通訊器,有點猶豫地說:“我的通訊器不太方便給你?!标惒礃蛐α诵?,指了指街角的一家雜貨店,章決順著陳泊橋的指向望去,發(fā)現(xiàn)店門口擺了個賣手機的簡易柜臺。 “好吧,”章決確認陳泊橋的變妝沒有脫落的跡象后,便把自己錢包和車鑰匙都給了陳泊橋,說,“那你自己去買,不要走遠?!?/br> 說罷下了車,走向馬路對面的銀行。 章決向經(jīng)理出示了早就備好的證件,下樓到保險柜取了鑰匙,回到到車邊,發(fā)現(xiàn)陳泊橋還沒回來。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店招牌和小彩燈都亮了,夜風(fēng)徐徐吹著,空氣里有些食物的香氣。 章決站著發(fā)了幾秒鐘的呆,緩緩地往雜貨店走,踏上臺階往店里看,果然看見陳泊橋在里頭。 陳泊橋坐在小店里靠墻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和店里的一個長相白凈的omega雇員聊天,眼睛看著雜貨店墻上掛著的電視機屏。 見章決走進來,陳泊橋不意外地握著手中的手機,向跟章決揮了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