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人活著，總得有一個羈絆。我和你不一樣，”宋哲苦笑，“我沒有你這么獨立，這么堅強，我想有個根，我想在什么時候我想到生死的時候，我有個理由告訴自己，死亡是可怕的，我有活著的理由?！?/br>
    “如果我父母還在，這個理由是我父母；如果我有孩子，這個理由是我的孩子；如果我有妻子，這個理由是我妻子?？墒俏乙粺o所有?！彼握芸粗?，目光垂落到茶杯里，看著茶杯里的人，慢慢道，“不過，這也是我想做的。如果你不接受，你可以拒絕，我不會勉強?！?/br>
    “只是我不明白，”他有些難受，“我連對你好，都讓你這么討厭嗎？”

    已經(jīng)不勉強，不強求，就連對一個人好的資格，都沒有嗎？

    楊薇聽見這話，無數(shù)心酸涌上來，她不敢抬頭，只是死死握著手里的杯子。

    房間里有種詭異的靜謐，宋哲以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過難堪，以至于她無法回答，他低聲嘆息：“我明白了……”

    “其實，不是的?！?/br>
    然而這時候，楊薇卻突然開口：“我并沒有討厭你對我的好。”

    宋哲愣了愣，他看見楊薇抬起頭來，笑著看著他，眼里有幾分絕望：“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處置這份好?！?/br>
    “我不能無條件享受別人對我的付出，你給我一分，我就要還你一分。宋哲，”她看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太喜歡你了?！?/br>
    “我對你這份喜歡啊，真的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我舍不得你難過，看不得你傷心，我清楚知道，這輩子你不管做什么，我都能無條件原諒。可是這種感情，讓我太害怕了?！?/br>
    “因為我不能回頭?！睏钷毖劾飵Я搜蹨I，“我放棄這段感情不是一時意氣。我不是因為你和某個女星的緋聞，也不是因為你某一次嘲諷，我對你的失望是長年累月里積累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動了心，然后又死心，反反復(fù)復(fù)產(chǎn)生的?！?/br>
    “我和你在一起，我一輩子都活在恐懼你。我輕而易舉覺得你對我太好了，然后又在你對我好的下一瞬間就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你心里，不過如此?！?/br>
    宋哲呆呆看著他，他看著楊薇的眼淚落下來，他一時慌了神，忙道：“別哭……”

    “我沒事?！睏钷碧郑亮四樕系难蹨I，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他，接著道，“我沒事的。阿哲，其實我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不在于你，在于我。你現(xiàn)在真的改了，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你這份改變不是因為你真的改變，你不是真的認識到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你只是因為愛我，你愛我，所以你要對我好?？墒侨绻悴粣畚伊四兀俊?/br>
    “人一輩子這么長，如果你有一天不愛我了，那我就要面對過去那個你。我怕了，”她身子微微顫抖，“我真的害怕?！?/br>
    “我不能回頭，我回不了頭。我根本不能想象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樣子，我會隨時陷入害怕，我會敏感，焦慮，我會變得特別討厭，不像我自己?！彼治孀×四?，她怕讓對面人看到自己這份軟弱的模樣，可她又清楚知道，如果不讓對面人知道他們之間最根本的結(jié)在哪里，他永遠都要走在一條傷人傷己的路上。

    “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或者說從我們成年以來，我最高興的時候，其實就是決定要去美國、離開你之前那段日子?！?/br>
    楊薇痛苦笑起來，她又哭又笑：“我那時候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你以為我是哄著你，為了謀求逃離的機會，其實不是。”她抬眼看他，笑著出聲，“我是真心的?！?/br>
    真心和在一起看電影；

    真心和他一起去游樂場；

    真心同他在一起。

    所有的一切，她都是真心的，抱著一種世界末日的決絕姿態(tài)，在全心全意，陪伴他。

    “我的喜歡真的特別卑微，”她眼里帶著絕望，“那時候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經(jīng)不顧一切追逐的。然后你給了我，如果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束，我就覺得很好了。可是如果我們還要走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走下去?！?/br>
    “阿哲，”她看著他，帶著哭腔出聲，“我不是討厭你對我好，我是害怕。你靠近我，我就害怕。我寧愿一個人走在這些陌生的地方，我寧愿一個人在晚上想你，我都不想再回到過去了。你放我走吧，好不好？”

    “我們兩個都不要喜歡對方了，真的，”她慢慢收斂了情緒，“太累了?！?/br>
    宋哲沒有說話，他靜靜聽著。

    他說不出是什么情緒，面前人說著喜歡他，他理應(yīng)高興，然而他卻生不出半分歡喜。

    因為他清楚知道，她在此刻說喜歡他，是一種訣別，是在告訴他，祈求他放手。

    雖然他已經(jīng)放開了，可她卻覺得還不夠徹底。

    他連對她好這樣的事，都不能做。

    他靜靜看著趴在桌上痛苦著的人，好久后，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

    “不哭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了紙，捧起她的臉，為她擦著眼淚。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不哭了。你放心，你不想我做的事，我都不會做?！?/br>
    楊薇輕輕抽噎，宋哲看著面前人哭泣的模樣，將她輕輕按在自己身上，她靠著宋哲，感受著他身上的溫暖，聽著他的心跳。

    他仿佛是一夜之間從男孩成長為了男人，給而來她依靠的力量，他聲音平和，慢慢道：“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其實沒什么的。薇薇，你以后就過你喜歡的生活，我給的都是你本該拿的，你不要覺得是我因為喜歡你給你的施舍。哪個豪門太太離婚，一點錢都不拿走的？你不拿，別人也會笑話我。”

    “我以后不會隨便來找你了，但我也不會刻意規(guī)避你，我會努力不喜歡你，你也努力從過去走出去?！?/br>
    “你可以繼續(xù)說你的脫口秀，也可以繼續(xù)做公益，或者去做投資，你可以和蘇簡在一起，你們兩個好好的，你做什么都好，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宋哲維持著笑容，他抱著懷里的人，輕拍著她的背，艱難繼續(xù)：“我會好好經(jīng)營公司，會實現(xiàn)我爸媽的愿望，投資好的電影，把電影帶出國門。我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商人，以后說不定你會在電視上經(jīng)?？吹轿夷兀俊?/br>
    “我們都會從過去走出去?！?/br>
    他抱著她的手忍不住用了力：“我們都會變成更好的自己。你見到我的時候，不會再自卑，再害怕，我見到你的時候，也不會因為你，失去我自己。”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你永遠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過年時候，你可以回家，我們一起包餃子，我會等你?！?/br>
    楊薇沒有回應(yīng)，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冒犯，可他還是開口：“如果蘇簡欺負了你，你也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揍他?！?/br>
    “楊薇，”他閉上眼睛，“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得。我知道過去于你而言不是什么好的回憶，這段感情，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幸福的結(jié)果?？墒侨硕际怯蛇^往成就，我不能說感謝這些痛苦，因為痛苦就是痛苦。可是，楊薇，”他蹲下身來，將哭得喘不上起來的人死死抱進懷里，“喜歡你，我不覺得遺憾?！?/br>
    “我希望，喜歡我這件事，于你的生命，也不是遺憾?！?/br>
    聽到這句話，楊薇腦海中猛然閃過那十三年。

    她看到十四歲的宋哲被大雨淋濕了衣衫，抓著她的手，擋在她身前，同所有人說：“楊薇已經(jīng)很好了?！?/br>
    看到少年的他站在陽臺上，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低頭往下，笑意盈盈看著她；

    看到他和她坐在天臺，他悄無聲息為她披上衣服；

    看到他和她在教堂里，低頭將戒指戴在她手上。

    她突然抱住了他，死死咬緊了牙關(guān)。

    “不遺憾?！?/br>
    她出聲。

    愛上這個人，喜歡這個人，或許沒有一個很好的結(jié)局，可是每一場愛情里，必然都有最寶貴、最珍惜的時光。

    而這個人，她愛他時，他有他的少年張揚；此刻他離開，他也并沒有變得狼狽不堪。

    是少年的宋哲，鑄就了如今的她。也是她，成全了如今的宋哲。

    她突然燃起了無窮的希望，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這件事于她，也并不是全然是噩夢和絕望。

    她突然特別特別想再愛上誰一次，她突然特別羨慕自己年少時那一腔孤勇，那不計后果、不問前程的，喜歡一個人的感情。

    她顫抖著抱著他，突然出聲：“宋哲，我們都要往前看?！?/br>
    “是啊，”宋哲笑起來，“我們都要往前看。薇薇，”他將臉貼在她的耳邊，他想，這一輩子，他可能都不會和她再有這么一份親昵，他溫柔開口，“如果可以，我希望，有生之年，你能再重新喜歡我一次。”

    “不是喜歡過去那個讓你患得患失的宋哲，而是喜歡上一個全新的、讓你安心的、給你更好人生的宋哲?！?/br>
    “而這一次，”宋哲閉上眼睛，“我不會辜負你的喜歡?！?/br>
    盡此一生，必不負卿。

    楊薇眼淚奔涌出來。

    “好?！?/br>
    她抱著他：“我等著你?！?/br>
    我等著，這個全新的、讓我重新愛上的宋哲，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第62章

    一個人變成什么樣子，從來不是天生注定。他由他的過往構(gòu)成。

    他曾經(jīng)被人捧在手心活得肆無忌憚，于是成了南城有名的宋少爺，后來他愛上了一個人，他悲她所悲，喜她所喜，他奮力討好，跌跌撞撞追求，終于學(xué)會愛一個人。

    楊薇的哭聲在他懷里慢慢中止，這個人的沉默和擁抱仿佛是一種無聲的慰藉，他在悄無聲息中，成長為一個足以讓她內(nèi)心安寧的男人。他學(xué)會了等待和沉默，學(xué)會了用無聲的動作，去照顧她的情緒。

    等楊薇哭完了，她抬起頭來，宋哲低頭看著她，用手抹過她的臉，低笑出聲來：“臉都哭花了。”

    楊薇有些不好意思，她放開他，擦著眼淚，宋哲回了身，看了看時間，溫和道：“先把飯菜吃了吧。你還打算在倫敦呆多久？”

    “再過兩天吧，”所有話說開來，楊薇輕松不少，她看著對面的宋哲，也沒了什么負擔(dān)，溫和道，“休息兩天，就去劍橋，去完劍橋，我也該回國了?！?/br>
    “挺好的。”宋哲點點頭，接著道，“回國后什么打算？”

    “繼續(xù)做直播，脫口秀，這次不找經(jīng)紀人了?！睏钷毙χ_口，“打算到一些山區(qū)里去講，一面支教，一面幫忙募捐?！?/br>
    “挺好的?！彼握芸粗?，神色溫和，“但是要注意安全?！?/br>
    “嗯，我知道，”楊薇點頭，“我會聯(lián)系好官方渠道的?！?/br>
    說著，楊薇想起來：“你呢？”

    “今年我定了三個電影項目，一個中外合資，另外兩個全是國內(nèi)原創(chuàng)團隊，其中有一個是水墨國漫。”宋哲說起他投資的項目來，頭頭是道，“我希望這三個項目能好好做，能在國外上映后拿一個好票房。”

    “你這心也太大了點，”楊薇有些哭笑不得，“今年春節(jié)檔你還都沒定下來，就想著國外市場了？”

    “因為，能讓很多外國人看我們的片，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彼握艿皖^吃著東西，語氣不自覺溫柔下來。

    “以前爸媽就和我說，他們那一代人一直有個夢想，希望把文化輸出做出去。可是那時候他們做不到，因為中西方文化差異太大，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里長大，我們有這個基礎(chǔ)的，他們用一輩子，鋪了通往世界的橋梁，他們希望我能繼續(xù)把這條路鋪下去?！?/br>
    “我以前覺得挺扯的，”宋哲自嘲笑了笑，“可當我媽走的時候，當我坐到他們的位置，我就覺得他們就像一盞燈，一直照在我前方?！?/br>
    “為人子女，”宋哲神色平淡，“他們活著時我沒為他們做過什么，現(xiàn)在他們走了，我拿著他們的東西，至少要把他們最想做的事情做了?！?/br>
    楊薇沒說話，她第一次聽見宋哲這么平和提起宋彥青和趙陽蘭。

    宋哲的叛逆期很長，一直到趙陽蘭死前，他似乎都在和自己的父母作對。

    他從來不肯承認他們的觀點，除了娶她，他似乎沒有同意過趙陽蘭任何事。甚至于，或者在娶她這件事上，也是被趙陽蘭逼著干的。

    楊薇沒說話，宋哲抬眼看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楊薇回過神來，“當初你娶我，是心甘情愿的嗎？”

    聽到這話，宋哲垂下眼眸，他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他彎著嘴角，慢慢出聲：“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你以為誰又能逼著我？”

    “只是說，那個時候，我自己不肯承認這份喜歡罷了?！?/br>
    見他這么坦誠，楊薇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這個問題的尷尬也蕩然無存。

    兩個人吃完飯，宋哲便領(lǐng)著她去超市買東西。

    “你們還要待兩天，屋子還是準備點吃的吧?！?/br>
    他說著，便帶著楊薇出門去，楊薇兩天沒出門，也有些悶得慌，她隨意穿了件風(fēng)衣就準備出門，宋哲一回頭，看見了她的裝扮，說了句“等等”之后，便回去給她從衣帽架上拿了條圍巾，然后給她圍上，隨后笑著道：“行了，外面風(fēng)有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