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這是讓她一腔心血付諸東流，讓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這話說得宋哲整個人都呆了。

    他感覺自己仿佛是突然墜進(jìn)了深淵里，踏上了一條修羅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活著，是對不起她。他死了，也是對不起她。

    車到了機場，這時候機場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家屬、記者、將機場團團圍住，哭聲響成了一片，宋哲走進(jìn)去，他看著所有人嚎哭的模樣，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平凡。生死面前，他與所有人沒有半點區(qū)別。

    他被哭聲所感染，心中的恐懼無限延長，死亡似乎是一座立在他面前的高墻，它在哭聲中瘋狂滋長，拔高而起，成為他仰視都不可觸及的高度，無聲的威壓讓他幾乎跪到在地。

    可是這片刻——就是他幾乎投降這片刻，他骨子中卻猛地迸發(fā)出某種說不出的驕傲。他不該輸。

    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能輸。

    他挺直了腰背，故作鎮(zhèn)定，穿過人群之中，被高林引著往一個房間走去。

    進(jìn)去之后，所有人都在忙碌，一個中年男人走上前來，主動和宋哲握手，高林給宋哲介紹了對方的身份，隨后同對方道：“這次乘客中包括了我們宋總的女友……”

    “太太?！彼握軋猿旨m正，高林趕忙改口，“宋太太楊薇小姐，所以宋總特意過來想要得到第一時間的消息，麻煩您了?！?/br>
    “能理解，”中年男人嘆了口氣，“現(xiàn)在誰都想要最新的情況，誰能想到會有這種事？宋總您坐，現(xiàn)在還沒找到飛機的墜落點，遇難者名單還沒出來。您先等一等吧。”

    宋哲沒說話，他只是退了一步，突然彎下腰，鄭重行了個禮，沙啞道：“拜托您了?！?/br>
    中年人愣了愣，而一直跟著宋哲的人也都愣住了。南城稍微有頭臉的人物都知道，宋哲這個人性子最傲，哪怕是求人辦事，也不過就是帶著笑敬杯酒，哪里來這么大的禮數(shù)？

    中年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趕緊上前扶起宋哲，頗有力度承諾道：“您放心，有第一消息，我們一定立刻通知您！”

    得了這話，宋哲也沒再多說，只是點頭道：“謝謝?！?/br>
    看的出此刻的航空公司很忙，老者隨意聊了幾句后，就折了回去。高林扶著宋哲坐在了一遍，夜里有些冷，高林去找了一個毯子給宋哲，宋哲裹著毯子，頭輕輕靠在一旁柱子上，看著周邊人來人往。

    高林給宋哲遞了一杯茶，宋哲輕聲道：“你說這次找到她以后，我該怎么辦？”

    “您覺得呢？”高林心里害怕，努力和宋哲聊著天，宋哲眼神有些茫然。

    “我以前總覺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她離開我。可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更可怕的事?！?/br>
    “她離開我，總比她離開這個世界要好?！?/br>
    “宋總……”

    “每一次我以為我已經(jīng)足夠愛她，然后我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我可以再更多愛她一點。每一次，”宋哲喝了口茶，溫?zé)岬牟杷疂L入他的食道，讓他慢慢溫暖起來，他看著前方，聲音溫和，“我都能為她越過我的底線。我曾經(jīng)對一個人說對不起是我的底線，后來我對她說了無數(shù)次對不起?！?/br>
    “我曾經(jīng)以為說喜歡一個人是我的底線，后來我也說了許多次喜歡。”

    “我曾經(jīng)以為低頭是我的底線，后來我為她幾乎敲碎了我的脊骨?！?/br>
    “我曾經(jīng)以為我這輩子不可能對誰跪下，可我為她，跪了兩次。跪了她，跪了她喜歡的人。”

    宋哲苦笑起來：“我以為這一切底線的打破都是因為，我的底線是不能失去她，現(xiàn)在我卻發(fā)現(xiàn)，不是的。失去她不是我的底線?！?/br>
    “她活著……”他的聲音顫抖，“活得好好的，這才是我的底線?！?/br>
    “如果這一次，她能活下來，”宋哲閉上眼，每個字都仿佛是擠出來一般，“我就放開她?！?/br>
    “我是她這大半生的心血，她就是我下半生的所有。她不喜歡我，那就算了。她要嫁人，要生子，要去其他所有地方，都算了。我只要她好好的，”宋哲聲音頓了頓，好久，才出聲，“我一輩子，守著她，就夠了。”

    高林說不出話，宋哲沒有哭出來，他卻是哭出來了。

    宋哲還沒回國的時候，他跟著趙陽蘭做事兒，宋哲回國之后，他就跟在宋哲身邊，可以說，他看過了楊薇從愛到死心，又看過了宋哲從懵懂到愛。

    這兩個人仿佛他的弟弟meimei，看著楊薇走到今天，看著宋哲走到這一步，他卻無法阻止，無力感環(huán)繞了他，令這個三十多歲的人無法言語，抬起手來，取下眼鏡，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方才離開的中年人去而復(fù)返，宋哲看見他來，眼睛頓時亮了，猛地直了起來，朝著對方走了過去。

    中年人拿著兩張單子，走到宋哲面前，高興道：“宋總，有個好消息，根據(jù)高先生提供的證件信息，您說的楊薇小姐，并沒有上這架飛機。她在起飛前一個半小時購買了去倫敦的機票，根據(jù)登機信息顯示，她最后上的，是去倫敦這家班機?！?/br>
    聽到這話，宋哲整個人都呆了，高林反應(yīng)得最快，他直起身來，拿著單子確認(rèn)了兩遍，終于確定下來，他高興出聲：“宋總，楊小姐沒事！她沒事！”

    “沒事……”

    宋哲喃喃出聲，直到這一刻，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他又哭又笑，反復(fù)呢喃：“沒事……她沒事……”

    “對，她沒事，她去倫敦了，宋總，她很好！”

    “她沒事……”宋哲聲音越來越大，他抬手捂住臉，笑著坐到位置上，沒了片刻后，那笑聲就轉(zhuǎn)化成了哭聲。

    他仿佛是從地獄爬回了人間，沒有人知道在前面兩個小時，他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生死起伏。

    他那緊繃著的內(nèi)心終于松下來，他一聲一聲嚎啕大哭出聲，滿腦子只有一句話——

    她沒事。

    她沒事，她還活著。

    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這滿天神佛，給他最慷慨的恩賜。

    第56章

    去倫敦的行程很長，以往坐飛機，楊薇沒坐過經(jīng)濟艙，從她第一次坐飛機，就是跟在趙陽蘭身邊坐的商務(wù)艙。她記憶里商務(wù)艙永遠(yuǎn)很安靜，足以躺下的位置讓人很舒適，而經(jīng)濟艙的位置對于她來說狹小得有些難受，人與人都擠在一起，空氣中的溫度無形升上去，讓人覺得煩悶不堪。

    好在坐在她邊上的蘇簡是個一個干凈清爽的男生，他們兩人的身形都不算臃腫，位置顯得寬闊不少。蘇簡是個愛說話的人，他對電影十分了解，和楊薇看電影的時候，他很認(rèn)真和楊薇分析劇情和畫面。

    “你看這個畫面，他是用一個俯瞰城市的視角，你知道為什么要這么拍攝嗎？”

    “不知道?！睏钷睋u搖頭，她對這些東西不是很理解，蘇簡頓時像是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高興道：“這是導(dǎo)演在確定一個基調(diào)。一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是一個什么樣的風(fēng)格，這個故事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顏色的故事，都是在這個畫面里去展現(xiàn)的。你看到這個畫面，雖然里面什么都沒有，什么情節(jié)都沒有，但是你就會明白，哦，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蘇簡說起電影來，滔滔不絕。楊薇靜靜聽著，聽他說構(gòu)圖，聽他說色調(diào)，聽他說故事中的母題子題內(nèi)核線故事層次……

    2個小時的電影，他說了四個小時沒聽，換做旁人早就煩了，然而楊薇卻是很認(rèn)真的在聽著，沒有半點不耐煩。

    她甚至恰到好處的為他叫了一杯水，悄無聲息放在他手邊，他渴了的時候隨手端起來喝了一口，又能續(xù)航繼續(xù)。

    等到了吃飯時間，他被空乘提醒，這才反應(yīng)過來。

    “哦，到吃飯時間了。”

    蘇簡回過神來，然后他抬眼，看著微笑著的空乘，皺起了眉頭。

    空乘見他不說話，伸手將前方的餐牌拿了出來，遞給了蘇簡，再次重復(fù)：“here is today's menu，what would you like to have”

    蘇簡看著餐牌皺眉不語，楊薇在一旁看了，大概明白過來。

    這人英語不好。

    于是她善解人意給他做了翻譯，同他道：“你吃面嗎？這個是面，這個是土豆泥，這個……”

    蘇簡愣了愣，片刻后，他面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他低下頭，輕咳道：“嗯，吃，都吃。要不你選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br>
    楊薇點點頭，她按著自己的口味要了吃的東西后，直接幫蘇簡也要了一份。

    兩個人吃著飯的時候，楊薇有些奇怪道：“你一個人出來？”

    “嗯。”蘇簡又開始翻找面前屏幕上的電影，口齒不清道，“出來旅游?！?/br>
    楊薇囧了囧，就這個英語水平，也不知道是怎么放出來的。只能說中國人民富有了，簽證拿得也容易了。

    蘇簡見楊薇不說話，突然想起來：“你也是一個人？”

    “嗯?！?/br>
    “出來做什么的？”蘇簡剛問完，立刻道，“哦，我來猜一猜，你肯定是出來談生意的！”

    “怎么說？”楊薇挑了挑眉，蘇簡眨了眨他漂亮的眼，一臉純真道，“你看上去特別嚴(yán)肅，一看就像個職場女精英。旅游沒你這么嚴(yán)肅的?！?/br>
    這話把楊薇說笑了，她搖頭道：“沒，我是來旅游的?！?/br>
    “你打算好去哪兒了嗎？”

    “還沒想好?！?/br>
    這話讓蘇簡亮了眼，他從自己旁邊的包里掏出一個小本本，小本本里面用彩色的筆畫了一個又一個地方，他繪畫功底很好，畫旁邊標(biāo)注著地名，他看著楊薇，亮著眼道：“這個是我的旅游線路，你要不要一起？你一個女孩子旅游不安全的！我可以保護你！我們一起吃東西，可以多點一點，到時候分著吃，省錢！你要是不介意，我們可以一個房間，我睡沙發(fā)打地鋪，到時候房費我出2/5，你出3/5。當(dāng)然你介意就算了……”

    他迅速列出一個出行計劃，然后努力推銷自己：“你放心我的，我家在南城，我爸媽都是教授，清白人家出身，我身份證可以壓在你那兒，你不用擔(dān)心我是騙子。我也不用擔(dān)心我對你圖謀不軌……”

    楊薇聽他嘰嘰喳喳說著，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她聽明白，蘇簡就是想省錢 找一個免費翻譯。

    她笑著不說話，蘇簡就一直在給她推銷：“我路線都摸得很清楚，到時候我可以給你當(dāng)導(dǎo)游。什么地方有好吃的，好玩的，好住的，我都知道……”

    楊薇哭笑不得聽著他說話，過了許久后，她終于忍受不了了，抬起手來道：“停。”

    “你答應(yīng)了？”

    “先這樣吧。”楊薇隨口道，“反正我們第一站是倫敦，我們先在倫敦玩，如果還要繼續(xù)，我們再定，ok”

    得了這個結(jié)果，蘇簡也算滿意。他開始給楊薇說她的旅游規(guī)劃，他說她是個導(dǎo)演，歐洲是人文藝術(shù)天堂，所以他想來找感覺。

    “你拍過什么電影？”

    “沒拍過。”

    蘇簡果斷回答：“就拍過一些小視頻。”

    楊薇愣了愣，蘇簡低下頭，摩挲著自己的本子，眼里帶了柔和：“可是沒事啊，我才25歲，我還有很長的人生，我現(xiàn)在先寫劇本，拍小視頻，這次我回去，就去拍一個小短片，然后我會拿獎，接著我就去找投資人……”

    他規(guī)劃得很好，楊薇就靜靜聽著。

    其實她沒比他大多少，可在聽他說話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的內(nèi)心比及這個青年，真的蒼老太多了。他這樣的熱情和認(rèn)知，她只在中學(xué)時候體會過。那時候為了高考，為了未來，他們一群人全力以赴。

    她喜歡聽蘇簡說話，這個人說話讓她有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的錯覺。

    這是她離開南城以后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這個“第一”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意義。

    于是她靜靜聽著他說話，在飛機上不知到真正的時間，他們穿過中東的土地，看見地面上的燈火，在他碎碎念叨聲里，她慢慢閉上眼睛，然后輕輕倒在他的肩頭。

    就這么一個輕微的動作，對于那個青年來說，卻像一個開關(guān)，他突然就停止了所有話語，整個飛機都安靜著，大家似乎都在睡覺，只有飛機發(fā)動機微微的震動，還有外面柔亮的月光。

    蘇簡手里握著自己涂得花花綠綠的手賬本，感受著肩頭的溫度，呆呆看著前方，他感覺自己心跳似乎是突然被無限放大，整個機艙里的人，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呆呆看著前方，好久后，他才有了勇氣，慢慢轉(zhuǎn)過頭，看著肩頭的女人。

    在熟睡后，她姣好的面容終于呈現(xiàn)出了一絲稚氣，完全看不出年齡。蘇簡靜靜注視她許久，突然笑起來。

    而后他回過頭，抿著唇，低頭抽出了一只鉛筆，在紙上迅速勾勒出了一個q版楊薇的模樣。她和q版蘇簡并肩而坐，然后將頭輕輕搭在他肩頭，口水滴落下來。

    他輕輕畫著這些小漫畫，而后也撐不住，慢慢睡過去。

    第一道陽光落在楊薇眼里時，她睜開眼，看見天邊有一道明亮的弧度，像是地球的邊緣弧度，仿佛是宇宙中俯瞰著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