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二狗子,這名氣太難聽了,你沒有名字嗎?我剛偷學了幾篇文,要不要替你取一個?” “時瑾,時瑾,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我聽先生說,瑾、瑜,皆是美玉之意……時瑾,那便是這世間最美的玉!” “你看,這是我這些年攢下的銀子,你那么聰明,我借給你……” “你要好好修學,將來會有大出息,知道嗎?” 他說:“好!” 那一年,二狗子消失了,世間多了個宋時瑾。他下定決心,再見面時,定足以讓顧懷瑜滿意。 數(shù)載的努力,終于得了回報,金榜題名后面對身邊的珠圍翠繞,他卻很想那條青石巷,和那個叫他二狗子的人。 宋時瑾想,是該回去找她了。婉拒同僚相邀,滿懷期待回了那條巷子,只是顧家早已人去樓空,沒留下絲毫線索。 有說她們搬走了,有說顧府一夜間人全都失蹤了。 或許上天注定他們要錯過,再怎么尋覓也是枉然。 “大人,出了這么大案子,明日怕是要耽擱你找人了……”莫纓實在忍受不了這味兒,將布巾折了兩轉塞進鼻孔,甕聲甕氣的提醒。 他知道,宋時瑾每過上兩月,便會出門一段時間,說是尋找舊人。這么些年下來,整個大理寺都習慣了,在他出門那幾日,除非必要,否則絕不耽擱他。 “不用找了?!彼螘r瑾開口,聲音小到像是說給自己聽。胸腔干澀嘶啞至悲鳴,嘴里全是苦澀之味。 再也找不到了! “大人……” 莫纓有些擔心,他竟從素來意氣風發(fā)的宋時瑾身上,嗅到了萬念俱灰之氣。 我于這世間踽踽獨行,幸得你相伴脫去這形影相吊的模樣,如今,我弄丟了你,復又嘗到了煢煢孑立的滋味。 “宋時瑾,你要做個好人?!?/br> 第2章 白墻黛瓦,朱紅窗,蒼月高懸,淺白的梨花被夜風從枝頭摘下,打著旋飄落到地上。更深露重,墻外巡夜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 一聲鑼響:“三更咯~”。 聲音悠遠綿長,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引起陣陣狗吠。 顧懷瑜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睜開眼,她看著周圍,腦子有些懵。 整個院子沒有點燈,借著如霜的月色還是能看清。園子里青石板上,大片大片的血液已經凝固發(fā)黑,周圍花草被踩踏成了爛泥,濃重的腥味驟然涌進鼻子,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大門上了鎖,門下臺階處橫七豎八堆疊著好幾個人。那些人面色青灰,表情驚恐扭曲,大張著嘴,脖子上皆有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流盡了全身血液。 一刀斃命,連呼救都來不及。 顧宅! 這是十年前滅門那夜的顧宅! 深埋在腦海里不愿回想的記憶在翻騰,顧懷瑜覺得這應該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浮生若夢憶只憶生平難忘之事。 否則她雙眼已瞎,怎可能還會再看見呢。 想要動一動,手心卻觸到一陣冰涼。顧懷瑜顫抖著手,舉到面前一看,烏黑凝固的血塊黏在掌心,正慢慢往下滑動,拖出一條腥臭的尾巴。 這是怎么回事? 觸感太過清晰,渾身上下劇烈的疼痛,不得不讓她懷疑,這一切并非夢境。 可是,怎么可能! 自己分明被剜了雙眼,割了四肢,上一刻還感受著生命的流逝,怎么一轉眼便到了顧宅。 呆愣半晌,她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顧不得周身的疼痛與手上的臟污,瘋狂向墻角那口水井跑去。 圓盤似的月投映在水面,顧懷瑜盯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眼前的自己還是昔年稚嫩模樣,卻依稀有了精致的輪廓,巴掌大的臉上,桃花眼尾微挑,眉如遠山含黛,唇不點而朱。頭兩側盤著雙髻,發(fā)間零星的簪著白玉杏花釵,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裝飾。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她,這是十年前,一切磨難開始的那天!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如果是夢,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一整夜,顧懷瑜都坐在井邊一動不動,她不敢閉眼,生怕再睜開眼自己又回到那片荒地,在絕望中死去。 暗夜將明,還未到卯時,巷口就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夾雜著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顧府門前。 門鎖咔噠一聲,有人進來了。 “處理干凈,別留下一絲痕跡!” “是!” 顧懷瑜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頭看大門處,目光變得幽暗不明。 是了,今日一早,榮昌王府便會派人來處理干凈尸體,順帶接她回去。 前世的她,陪著尸體過了一夜,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只覺得有活人相伴才能將她從驚懼中救贖。 懵懵懂懂回了王府,一切事物對她而言都是極其陌生。 她從未想過要同林湘爭奪寵愛,顧氏的耳提面命,毆打辱罵,早已讓她從心里覺得,自己生來就是低賤,即便是飛上了枝頭也變不了鳳凰。 她以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謹慎的活著,努力過后總能苦盡甘來??墒?,誰能想到,她百般退讓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折磨。 王爺王妃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氣,羞于生出她這么個玩意,加之費勁心力培養(yǎng)林湘這么多年,是不是親女早已不重要。她的哥哥林修睿則心系林湘,她說什么便是什么,容不得別人置喙。 多年的相處,顧懷瑜才是打破這個家和諧的罪魁禍首。 而林湘,自她回府那日就不曾給過好臉色,她的退讓在她眼里,不過是心機深沉的謀算。 “小姐?!?/br> 管家林良才找了許久才在井邊找到顧懷瑜,喊了兩聲她沒反應,眼神早已不耐煩。 “顧大小姐!”他聲音帶了兩分怒氣,想要上前推她,低頭對上顧懷瑜惡鬼似的眼眸猛然收回了手。 “我沒聾?!彼ь^,漆黑的眸子在燈下流光溢彩,像極了年輕時候的王妃。 林良才心里一凜,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天生一派不怒自威,他怎就忘了,這位才是正經小姐! 清了清嗓子,他道:“我來接您回府?!?/br> 顧懷瑜只端在井邊,靜靜的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淬著寒冰,沒有一絲溫度,許久才道:“你是誰?回得又是哪門子府?” 林良才心里一涼,轉而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虞地說:“小人乃榮昌王府管事,林良平,奉王爺王妃之命,請小姐跟我走一趟?!?/br> 王府派來的人手腳很快,片刻時間已經收拾好了殘局,連地上的血都用濕布巾擦了干凈,除卻空氣中飄散著的血腥味,和來不及復原的花草,當真是沒有留下痕跡。 “請吧?!绷至疾趴粗f。 馬車駛出青石巷,顧宅的大門吱呀一聲闔上,關上了過往種種。車輪滾滾,顧懷瑜看著簾子下晃悠悠的穗子,眼神帶著即將瘋魔的恨意。 既然老天給了自己重來一次的機會,那么自己就當一個從地獄回來復仇的惡鬼,前世的一樁樁一件件,她都會向這些人全部討回來! 林良才坐在馭位悄悄看了眼簾子,有些好奇。照理說這顧懷瑜還未及笄,一夜間雙親仆奴全在眼見暴斃,又跟滿院子尸體關了一夜,怎么也不該是剛才那種表現(xiàn)。 言語間雖然冰冷,但聽不出害怕,一派鎮(zhèn)定從容,難道是血脈里自帶的威嚴? 長吁了一口氣,林良才琢磨著,自家郡主的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還未來的及多想,回頭便見正前方一隊人馬緩緩走來,八抬大轎前前后后跟了二十余人,轎子乃是御賜,明黃的轎簾上繡著麒麟,栩栩如生。 當今世上誰敢這么招搖! 他心里一驚,忙招呼著車夫將馬車駛到一旁,想等著對面的人先過去,未曾想轎子卻停在了眼前。 “榮昌王府的人,這是……”隔著轎簾,里頭的人不緊不慢地說著話,聲音低沉清冽帶著寒氣。 林良才忙從馬車上跳下來,躬身將雙手舉至額頭,“回大人,小人奉王爺之命,去接我家小主子回府?!?/br> “哦,我倒是不知道世子與郡主近日出了門?” “這……” 林良才心里一凜,接了顧懷瑜回去,這王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消息自然是不打算隱瞞的。索性抬步上前,對著轎內低聲道:“大人誤會了,馬車里并非我家世子與郡主,乃是十五年前與郡主一母同胞的二小姐,因生來體弱,沒出月便送到了臨州靜慈庵由佛主照看。” 這是王爺與王妃早就套好的說辭,時下大戶人家若有兒女生來體弱,有夭折之像,大多會秘而不宣將子嗣送到庵廟里,祈求佛主憐憫,待長到及笄之時再接回本家,上告族親。 “這倒是樁美事?!鞭I里人話音剛落,就有人替他撩開轎簾。 奢華舒適的轎內鋪上了軟墊,宋時瑾胳膊肘枕著一塊白玉枕,單手撐著額頭,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卻讓人感覺到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陰寒。 林良才咽了咽口水,在聽聞宋時瑾的名號時,他就已經在官場上聲名鵲起。 人都道他陰狠毒辣,睚眥必報,凡得罪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偏偏皇上看重他,予以重任,如今在朝廷上如日中天,誰也不敢得罪,連他家王爺見了也得禮遇三分。 一切種種,皆因他心太狠手太毒,身后無人倚仗即便手握重權也不會引君忌憚。 “小姐!”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林良才轉身敲了敲馬車,低聲提醒,“快見過宋大人!” 顧懷瑜皺了皺眉,上一世她直接被林良才帶回了榮昌王府,路上并未出現(xiàn)此波折,怎的如今冒出一個宋大人。想了想,她還是起身撩開了車簾。 只一眼,宋時瑾便坐直了身子,將撐著額頭的手悄然放下,寬大的袖子遮掩,看不見他用力捏到泛白的指尖。 這才是他的顧懷瑜,活生生的顧懷瑜! 她比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大了些,也漂亮了許多,粗糙的衣料在她身上也能穿出飄逸,只是裙擺上的血漬,很礙眼。 “林小姐?!彼抗庾谱?,掩去眼底深埋的眷戀,極力平緩心情,算是冷淡的招呼了聲。 “民女顧懷瑜,見過宋大人?!?/br> 宋時瑾眼神閃了閃,“顧懷瑜,是個好名字。” 他嘴里呢喃兩遍,視線緊鎖在她身上。顧懷瑜低下頭,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靜默無聲,他不開口,誰都不敢說話,林良才連呼吸聲都壓低了些。 立在轎旁的莫纓鼓起勇氣,適時出聲道:“大人,時辰不早了,皇上還等著您呢!” 宋時瑾沒有看他,落在顧懷瑜身上的視線斂去了寒意,眼底深處隱有驚濤駭浪翻涌。 她不認識他了…… 許久,莫纓才等到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