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jìn)角門，就看到范誠低著頭站在二門臺階旁的槐樹下。

    范三太太吸口氣，擠出個(gè)笑容，問道：“阿誠站這干什么，地上有元寶，看得這么入神？”

    范誠慢慢抬起頭，輕聲問：“娘去哪里了，是不是去了楊家？”

    目光呆愣，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想必是從范先生那里得知了消息。

    范三太太心里“咯噔”一聲，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我這也是沒辦法，你舅祖父臨終前把含珠托付給我，我不能不管她……楊姑娘年歲還小，就是另外說親也說得過去?！?/br>
    范誠囁嚅道：“可我，我不喜歡含珠表妹?！?/br>
    “那是因?yàn)槟銈円娒嫔?，以后相處得多了，就喜歡了?！?/br>
    范誠搖搖頭，“含珠任性嬌氣，稍不如意就哭鼻子，我跟她合不來?！?/br>
    “合不來就算了，反正不能娶楊萱，”范三太太臉色拉了下來，“楊大人犯了事兒，說不定哪天就要下監(jiān)牢，不但幫襯不了你，反而要你跟著受牽連。”

    范誠道：“律法有云，罪不及出嫁女，我一個(gè)女婿又能受到什么連累？再者，我學(xué)問做扎實(shí)了，不需要別人幫襯，自己也能養(yǎng)家糊口……娘，我只喜歡楊二姑娘，您再去楊家，就說不退親了好不好？”

    范三太太氣道：“我前腳出來，你后腳讓我去反悔，這是把我的臉摁在地上讓人踩呢，再者，你想想楊太太會同意？”

    范誠臉色煞白。

    辛氏聰明練達(dá)，又有讀書人特有的清高與傲骨，絕無可能答應(yīng)。

    可想起楊萱白凈的肌膚，明凈如秋水的杏仁眼，和她歪著頭問“三哥喜歡什么樣的考袋”時(shí)的嬌俏溫柔，范誠又覺得心里刺痛得難受。

    以后楊萱要嫁給別人，對著別人輕顰淺笑，替別人縫衣做衫，跟別人生兒育女……范誠用力搖搖頭，忽地跪在范三太太腳前，“娘，兒子求您了，我心里只有楊二姑娘一個(gè)人，絕不可能另娶他人?！?/br>
    看著一向老實(shí)聽話的兒子，為了楊萱竟然三番五次地反駁自己，而且還不惜下跪。

    這還沒進(jìn)門呢，如果真娶進(jìn)家來，吹兩天枕邊風(fēng)，是不是更不將自己這個(gè)做娘的放在眼里了？

    范三太太勃然大怒，“范誠，你這是做什么？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君親，你卻為個(gè)女人下跪，這么多年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你就算不愛惜自己的功名，可也得替你父親想想，替你兩位伯父和幾位堂兄弟考慮考慮？”

    范誠面如土色，卻犟著問道：“就算楊世叔要下牢獄，跟伯父和幾位堂兄弟有何干系？”

    范三太太道：“你有那么位岳丈，難道他們臉上就有光了？阿誠，你就死了這份心吧，即便你不娶含珠，我也會給你相看別人，楊家就別想了。”

    閃身走進(jìn)二門。

    范誠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忽地俯下～身子，無聲地落了淚。

    這邊范三太太氣得渾身發(fā)抖，那邊辛氏也是惱怒萬分，好容易控制下心緒，吩咐文竹道：“將二姑娘叫了來……”

    第74章

    楊萱聽完辛氏的話， 低著頭， 無奈地嘆口氣。

    她已打定主意， 要用心待范誠，跟他好好相處，沒想到……

    退了也好。

    原本她也并非出于喜歡范誠本人， 更多的是貪圖范家這個(gè)庇護(hù)之地。范家不肯庇護(hù)她，見勢不妙及早抽身也無可厚非。

    辛氏瞧不見她神情， 只覺得她半晌不說話，怕她鉆了牛角尖，遂開解道：“若不想退也不是沒辦法。我是覺得三太太既然已經(jīng)生出這份心思， 將來即便你嫁過去也未必能過得好， 婆婆想到刁難兒媳婦實(shí)在太容易了。”

    楊萱抬頭道：“我巴不得不嫁，守著娘親待一輩子多好?！?/br>
    辛氏嗔道：“凈說瞎話， 哪家的姑娘不嫁人， 留在家里當(dāng)老姑娘？”

    楊萱笑一笑，笑容未達(dá)眼底便已消散，“我覺得范伯母未必真想讓范三哥娶她外甥女， 真要有這個(gè)心思， 早兩年就定下了， 何至于拖延到現(xiàn)在？”

    辛氏一點(diǎn)就透，長長嘆口氣，“趨利避害， 人之常情， 可是他們怎知咱家一定會破敗？”

    話出口， 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近一個(gè)月，被羈押的文士中，約莫半數(shù)是跟楊修文有過來往的，輪到自己家也是早晚的事兒。

    正思量著，聽到楊萱道：“娘，我想把春杏和春桃放出去，她們兩人伺候我這些年，年紀(jì)也都不小了，許她們些銀錢，她們或是嫁人或是另尋主家，各隨心意?！?/br>
    辛氏道：“兩人都放出去，你身邊不就沒人伺候了？”

    楊萱笑道：“我待在家里沒什么事兒，還要人伺候什么？每天就是吃飽了睡，睡足了吃，自己也能干。”

    “那隨你吧，”辛氏應(yīng)著，“實(shí)在不行就讓文竹過去，文竹最妥當(dāng)不過?！币贿呎f著，一邊走到衣柜前，從最底層取出那只海棠木匣子，找出來兩只十兩的銀元寶并兩支銀釵，“每人給她們十兩銀，足夠用上兩三年了?！?/br>
    楊萱接在手里，見匣子里尚有好幾張銀票，便道：“娘給我些銀子吧?！?/br>
    辛氏抬眸，“你要銀子干什么？”

    楊萱褪下腕間手鐲，將其上機(jī)關(guān)打開，掏出里面的銀票，“藏在這里面以備不時(shí)之需……三舅舅手頭也藏著銀子，只是不想露出來?！?/br>
    辛氏愣了好半天，將匣子最下面兩張八百兩的銀票仔細(xì)卷好，塞進(jìn)手鐲里，叮囑道：“仔細(xì)收著別丟了，如果家里真出事，也未必能牽連到你們，你拿著可以傍身，如果沒事那最好不過，你留著以后當(dāng)私房銀子……也別只藏在這里，小衣的衣襟還有鞋底夾層都能藏一張?！?/br>
    兩人在屋里低聲商議，外頭文竹氣不過，將今天范三太太的來意說給李顯媳婦聽，“……去年上門求親時(shí)說得天花亂墜，把二姑娘夸得就好比天女下凡似的，這才剛過一年，又覺得二姑娘歲數(shù)小……去年不更?。窟€說把錯處盡管推在她家，本來就全部是范家的錯處，說定的事情她還能腆著臉再收回來……真氣死人了?！?/br>
    李顯媳婦原本是楊萱的奶娘，因?yàn)闂钶娲罅瞬疟话才抛鲂┛p縫補(bǔ)補(bǔ)的雜活兒，她平常對楊萱的事情最上心不過。

    聽罷立刻罵道：“真是不要臉，得了便宜還賣乖，難不成把錯處推到他們家，二姑娘就不受帶累了？但凡退親，不管因?yàn)槭裁炊际桥匠蕴潯恍校也荒芨煽粗媚锉黄圬?fù)，總得出了這口氣?！?/br>
    憤憤然想了片刻，出二門尋到李顯，悄聲吩咐他，“哪天出門的時(shí)候往醫(yī)館問問，就說男人不行應(yīng)該怎么治，吃什么管用，就說是榆樹胡同范家三公子打聽的……千萬別被人看出半個(gè)，‘楊’字來?！?/br>
    剛吃過晌飯，楊萱被退親的事兒就傳到了楊芷耳朵里。

    楊芷長長舒口氣，頓時(shí)感覺無比的輕松舒坦，低低嘟噥句，“漂亮又如何，還不是說退就退？退過親，以后再找可就難了?！?/br>
    她嘗過親事不順的滋味，甚至連楊美那種人都上趕著巴結(jié)過，這會兒該輪到楊萱感受一下了。

    笑著打開妝盒，取出之前過生辰辛氏送給她的赤金蝴蝶簪，插在鬢邊。

    金簪輝映著她眸中光彩，竟是比往常生動，臉色也提亮了許多。

    楊芷又換件俏麗的冰藍(lán)色衫子，步履輕松地走到西屋。

    意外的是，楊萱非但沒有蒙著被子哭泣，反而頭上包一方手帕，跟春桃春杏兩人翻箱倒柜地不知道折騰什么。

    衣服、被子、器具擺得到處都是。

    楊芷瞪大眼睛，驚訝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楊萱笑道：“把屋子收拾一下，京里最近不太平，正好春杏表叔一家進(jìn)京定居，要接春杏出去，我看有她能用上的東西就讓她帶著，好歹也是主仆一場，留個(gè)念想也好?！?/br>
    楊芷輕蔑地撇撇嘴，“賞支釵或者賞只鐲子也就夠了，還用著這么大陣仗？別不是怕閑得無聊，特地尋些事情消磨工夫吧？”

    唇角微翹，目光閃動，眉間明顯帶著不容錯識的幸災(zāi)樂禍。

    楊萱念著往日情分不欲與她一般見識，只假作沒瞧見，開口道：“姐想必也聽說這陣子錦衣衛(wèi)沒少抓人吧？好多讀書人都下獄查抄了家產(chǎn)，姐也把東西歸置歸置，若有個(gè)妥當(dāng)?shù)胤讲仄饋?，日后還能有所依傍。”

    楊芷怔一下，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楊萱又跟一句，“姐要是穿藍(lán)色衫子，就別戴金簪，金簪跟藍(lán)色不相配，顯老氣。”

    楊芷“哼”一聲離開了。

    春桃朝楊芷的背影翻個(gè)白眼，不滿地說：“姑娘真是，大姑娘分明就是來看笑話的，姑娘何必提點(diǎn)她？提點(diǎn)了也未必領(lǐng)情，往常姑娘待大姑娘多好，說翻臉就翻臉，都是白眼狼……姑娘喝口茶歇會兒，我跟春杏收拾就行?！?/br>
    楊萱正覺得有點(diǎn)累，便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一氣兒喝了大半盞，囑咐春杏，“租宅子時(shí)千萬別貪圖便宜往那些魚龍混雜的地方去，你一個(gè)姑娘家，安全為上。依我看，就在南薰坊尋個(gè)倒座廳或者租個(gè)跨院就好，價(jià)錢貴點(diǎn)就貴點(diǎn)，要是沒了命，給你多少銀錢也沒福消受?！?/br>
    春杏本來拉著臉不想走，聽到這番話，“噗嗤”一聲笑了，“姑娘才多大年紀(jì)，比我們小好幾歲呢，這口氣跟走南闖北的拉鄉(xiāng)客似的。”

    楊萱哂笑聲，“我不是擔(dān)心你，是怕我這東西被人坑騙了去?！?/br>
    春杏走到楊萱面前，突然跪下，紅了眼圈，“姑娘什么心思，我都明白。我不會忘記姑娘的囑托，定然好生照顧自己，以后我還得接著伺候姑娘呢?！?/br>
    本來?xiàng)钶媸窍雽扇硕挤懦鋈?，可她們不愿意走，而且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孤單單一個(gè)人也有些生怯。

    楊萱便假借有些東西要帶出去，才哄得春杏答應(yīng)。

    話既是說出去了，楊萱遂挑出一對素常用的汝窯天青釉的三足盤和一對豆綠色圓洗，并之前藏在鐲子里的那張七十二兩的銀票交給春杏，只等她離府時(shí)候帶出去。

    當(dāng)天夜里，辛氏將范家退親的事情告訴楊修文，不無擔(dān)心地說：“外頭到底是個(gè)什么情形？白天阿桐提起他在鹿鳴書院的同窗被抓進(jìn)牢里……師兄，事到如此，咱們是不是也該想條后路？”

    楊修文不耐煩地說：“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要什么后路？”

    辛氏咬咬唇，耐著性子道：“師兄可以視仁以為己任，可孩子們呢？阿桐尚未娶親，阿桂還不曾開蒙，師兄忍心看他們……”

    “那又如何？”楊修文背著手在屋子里快速踱幾步，站住，“你說有什么辦法？讓孩子隱姓埋名逃亡千里？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也沒用。倒不如視死如歸名垂后世，也不墮我楊家忠義之名?！?/br>
    辛氏輕聲道：“師兄沒想過辭官不做，就此放手？”

    楊修文毫不猶豫地?fù)u頭，“不可能?！?/br>
    辛氏便不再作聲。

    昏黃的燭光照射過來，她低垂的鬢發(fā)在臉龐照出一片陰影，臉頰半明半暗，可眼角明顯有水樣的東西在閃動。

    楊修文心中微動，放緩語氣道：“瑤瑤，要不咱們和離吧？你把家里東西收拾一下，帶著孩子們走?！?/br>
    那一抹閃亮極快地從眼角滑出，瞬間鋪了滿臉。

    辛氏咬唇，“我不！師兄莫非是忘了，成親那天，是如何說的？”

    那天，床畔燃著龍鳳燭，枕上束著同心結(jié)。

    辛氏臉上布著細(xì)密的汗珠，輕聲道：“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只待黃河徹底枯……”

    便是青山爛，黃河枯，兩人也要不離不棄。

    楊修文展臂將辛氏擁在懷里……

    忙碌過兩天，楊萱把屋里物品都整理過一遍。

    一只花梨木匣子盛著金簪玉釵并各樣珍珠寶石等物，用藍(lán)布包裹卷著，就放在她床頭矮幾的抽屜里，如果緊急時(shí)候，她抓起來就能走。另一只榆木匣子盛放著她平常戴的釵簪，仍舊擺在妝臺上，由春桃保管。

    此外東西都不甚緊要，舍棄也就舍棄了。

    而大舅母卻打發(fā)人請辛氏過去商量事情。

    是真定府張家想要早點(diǎn)將辛媛娶回家。

    同樣定了親的，范家急搓搓要退親，張家卻眼巴巴想娶回家。

    辛氏感慨萬千，惆悵地嘆道：“阿媛當(dāng)真是有福氣，不像阿萱……原以為知根知底是個(gè)好的……”

    大舅母也道：“張家確實(shí)厚道，可阿媛歲數(shù)太小了，還差半年才滿十四。哪里有這么早就嫁人的……張繼倒是親口應(yīng)允我，及笄前絕對不圓房，話說得好聽，你說嫁過去之后，還能由得咱們？”

    辛氏道：“他既是這般說了，想來不至于有意反悔，不過這事兒得先跟阿媛交代清楚，讓她心里有數(shù)。別兩人天天纏磨在一起把持不住。”

    “誰說不是？”大舅母愁眉苦臉地說，“可這孩子沒心沒肺的，就是人家把她賣了還樂顛顛地給人數(shù)錢，我說的話，她能聽進(jìn)去？”沉默會兒，又罵：“男人在外頭做得孽，卻讓女人跟著擔(dān)驚受怕，這一個(gè)多月我都沒睡好覺，就怕夜里有人敲門……慌慌張張的，嫁妝怎么辦？一應(yīng)東西都在揚(yáng)州，我手頭不到一萬兩銀子，能置辦什么東西，連鋪面跟地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