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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顧有紫宮寵在線閱讀 - 第81節(jié)

第81節(jié)

    正過來上面的少女嚇了一跳,以為客人生氣了,往他臉上看去,卻是半笑的樣子。

    少女連忙替他數(shù)落地上的臟小子:“又不要你的錢,你跑什么?人家請你吃面,你不說個(gè)謝字就跑,難怪先生不高興了。”

    她的聲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故作的怒意,更顯出小女孩的可愛。少年卻充耳不聞,起身再次往外跑,楚三派微微嘆氣,傾身在他肩膀一磕一帶,把他按回剛剛坐著的位置,口中道:“放下。”

    聲音仍是不高,卻隱隱透出威懾。

    少女這才發(fā)覺面碗燙手,趕忙放在桌上。

    楚三派眼盯少年,少年別著脖頸僵持一會(huì)兒,慢慢展開骯兮兮的小手,把縮成一團(tuán)的錦囊放回原位。

    少女恍然地“啊”了一聲。

    “倒不是為他一個(gè)謝字。我也沒有生氣?!背苫謴?fù)了笑瞇瞇的樣子,不動(dòng)聲色地看著少年的肩膀一點(diǎn)一點(diǎn)塌下去,黝黑的眼眸暗下去,方才徐徐開口:

    “東西不值錢,你拿了也沒什么。只是我就是做這一行的,若被個(gè)毛頭小子撬了行,豈不被人笑話死?!?/br>
    兩個(gè)少年人同時(shí)瞪大眼睛,驚異地看著他。

    楚三派笑了。他自己剛剛出道的時(shí)候,也是他們這般大的年紀(jì)吧,那時(shí)候他也是無法無天,什么酒都敢喝,什么人都敢信,什么事都敢干……

    懷念之情一起,便有心逗逗他們,自報(bào)名姓道:“楚三派,聽過沒有?”

    “盜圣!你是盜圣楚三!”也許是因?yàn)檫^于激動(dòng),或者是一碗湯面下肚有了力氣,少年的聲音變得清亮。

    楚三派長眉一挑,“喲,還是有識貨的?!?/br>
    少年臉上充血,又悔又愧:“我、我不知道是您,我聽過您的名號,我和我朋友都十分敬仰您!”

    接著,許是因?yàn)樾闹信枷窨雌饋砗蜕?,少年的腦袋湊得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問:“您、您能給我講講您在江湖上的故事嗎?”

    江湖。

    從一個(gè)從未踏入江湖的孩子口中聽到這兩個(gè)字,楚三派一瞬恍惚,而小姑娘不知何時(shí)也搬了長凳湊過來,托著臉頰殷殷望向他。

    楚三派迷朦的眼眸一亮,嘿嘿一笑,指著酒壇對少年道:“你把它喝完,我就給你講?!?/br>
    少年二話不說,提起壇子就灌。

    楚三派樂不可支,倚臂問他:“你喝過酒沒有?”

    少年一氣兒喝完,才咣當(dāng)把壇子放下,一邊皺眉一邊咧嘴,“飯都吃不飽,哪里喝得到酒?我喝完了,您說話算話?!?/br>
    女孩給他舀了一瓢水,少年嘴里辣,正想著痛喝幾碗水,剛要接就被攔了:“這么好的酒拿水澆?記著,以后喝酒不喝水,有了酒,還要水做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就喝到這上好的佳品,也是難得。”

    而后他換了個(gè)更舒服的坐姿,擺出講故事的架勢。

    “我說話算話。這就是第一個(gè)故事。”楚三派手指空壇,“這是我從太原停云莊帶出來的‘須盡歡’,一兩抵得一斤黃金,一共兩壇,給了你半壇……你品出來滋味沒有,沒有?算了,總有一天你會(huì)知道?!?/br>
    “我會(huì)醉嗎?”少年露出一種近似天真的神情,既有初嘗美酒的欣喜,又有一絲未知的忐忑,還有一種對仗劍攜酒闖天涯的豪情向往。

    盜圣對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笑道:“這酒前勁綿柔,后勁卻足,你嘛,應(yīng)該能挺到我講完故事?!?/br>
    “那大俠快說!”少年面泛紅光地催促,仿佛已經(jīng)醉了。

    (二)

    楚三派可講的故事很多。

    譬如有年仲冬,他在徒太山顛蹲守整整一個(gè)月,只為等著山中唯一一只獨(dú)眼的七間雪貍現(xiàn)身覓食。他聽說這種獨(dú)眼雪貍的眼珠,比世間任何一顆寶石都要美麗。后來果真等到了,見到了,相信了,卻眼睜睜看著那只精靈從面前躥過,終究沒忍動(dòng)刀。

    再如那一年的端午,逛廟會(huì)時(shí)他不過手賤順了一把不值錢的扇子,就陰差陽錯(cuò)被當(dāng)成了殺人兇手。那時(shí)他剛剛小有名聲,可惜不是什么好名,若非死中求生自證清白,這條小命就算交代當(dāng)場了。

    還有那個(gè)叫秋娘的女人……算了,這件事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楚三派肚子里的故事,怕比茶樓酒肆里的說書人還多些,但他今天看到兩個(gè)不諳世事的少男少女,突然對或驚險(xiǎn)或熱鬧的往事失了興趣,反而很想說一說在這些發(fā)生之前,更早之前,他初入江湖的故事。

    對于十六歲出師那天的情形,楚三派還記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的陽光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山比平日暄鬧,云比平日飄浮,連師父看起來也比平日更加和藹。素來話少的老頭兒,在那一天給他準(zhǔn)備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行頭,一柄磨得鋒亮的匕首,還有一副送閨女出嫁的神情。

    十六歲的小楚沒有多少離別情懷,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情十分雀躍。

    師父見他如此,不露聲色地嘆息一聲:“知道你等不及要出去闖了,臨走前,師父還有話囑咐?!?/br>
    “師父請說?!?/br>
    “干了我們這一行,就一輩子落在別人舌頭里,這沒的可說。但你得記得盜亦有道,小偷是賊,大偷是盜,你圖財(cái)可以,不許害命?!?/br>
    “是?!?/br>
    “在外萬事小心,不可輕信別人,不可好勇斗狠。若是鬧出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別說出為師來,沒用?!?/br>
    “是?!?/br>
    “別愛出風(fēng)頭四處挑釁,死得最快的永遠(yuǎn)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記住了嗎?”

    師父說一句,小楚答聲“是”,到了這最后一句,他卻不應(yīng)聲了。

    沉默片刻,少年昂起頭道:“不找人比試怎么出名,不出名,怎么在江湖立足?”

    少年的眼神像新發(fā)于硎的刀鋒,把一字一句磨得精亮:“師父放心,不管徒兒傷了廢了,成了敗了,決計(jì)不會(huì)抬出師父的名號,不過這風(fēng)頭,徒兒是定要出一出的!”

    老人看著輕狂年少的徒兒挺直的脊背,輕輕嘆了一聲,不再說什么,目光追隨那道背影直至不見。

    但他老人家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徒兒第一個(gè)找上的人,就是盜圣杜景休。

    都道年少輕狂,但那時(shí)候無處安放的血?dú)?,竟真的沖沒了死生浮休,連什么是害怕都不知曉。之所以啃上這塊最硬的骨頭,楚三派的想法其實(shí)簡單至極——既然出名要趁早,那么擒賊先擒王。

    杜景休年逾不惑,終年愛穿月白色的儒衫,終日平和的臉上沒有一道皺紋。這一日他依舊一身月白,在西湖旁邊的飛仙樓當(dāng)窗而坐,襯得整面湖水都清涼爽快。

    就在這位名頭極響的人物放下酒杯,準(zhǔn)備享受飛仙樓聞名遐邇的西湖醋魚時(shí),一個(gè)長著桃花眼的少年撞了進(jìn)來,說要跟他爭一爭“盜圣”的名號。

    杜景休看了看少年,只聊家常似的問了一句:“你是誰?”

    找到人并不難,畢竟盛名難避。但這樣一位一身清雅,滿臉與世無爭的大叔,還是和小楚的想象差了很遠(yuǎn)。

    而且這樣鼎盛有名的人物不是應(yīng)該酷酷地說上一句:先不要說話,讓我吃完這條魚——如此才更符合身份么?

    杜景休平淡地看著他,還在等答案。

    不知為何,小楚覺得自己的氣勢已先xiele一半,為了不泄掉另一半,只好悶悶作答:“我叫楚三派,學(xué)了點(diǎn)本事,想跟大叔你比比,搏個(gè)聲名。”

    “好啊?!闭f完杜景休扔掉筷子,當(dāng)窗翻了出去。

    小楚傻眼,一剎之后掌心點(diǎn)桌,也跟著飛了出去。

    時(shí)值六月,湖面上田田蓮葉,翠碧接天,杜景休如一點(diǎn)白鷺在荷葉間幾個(gè)起落,便沒了蹤影。

    小楚目不錯(cuò)睛極力跟隨,心中驚于對方的輕功之高。

    湖光碧色在遠(yuǎn)離他,人跡聲喧也在遠(yuǎn)離他,當(dāng)他覺得氣力將近時(shí),迎面看見杜景休立在前面一顆柳樹下等他。

    杜景休端的是玉樹臨風(fēng),小楚卻叫汗濡濕了后背,他咬牙望著這位氣息平和的大叔,一絲火氣也生不出來。

    杜景天等他氣息勻了,微笑道:“輕功不錯(cuò)。既是要比,就按前人的規(guī)矩,翻跟頭吧,一炷香內(nèi),翻得多的為勝?!?/br>
    “什么?”小楚一時(shí)反應(yīng)不及。

    杜景休輕輕折下一枝柳條,幾乎是瞬間在地上掃出了兩個(gè)渾圓的圈兒,而后看一眼,滿意地扔掉柳枝:“你翻得比我多,我就把盜圣的名頭讓給你。很公平吧?”

    這一手“雙庸探柳”是十分高深的玄門功夫,可惜當(dāng)時(shí)的楚三派眼力不夠,并沒留意。但他畢竟不傻,總覺得這里面應(yīng)該有點(diǎn)什么陰謀詭詐,可左右琢磨,也沒想出個(gè)所以然。

    杜景休耐心很足,負(fù)手安靜地等著。

    “大叔……”小楚還是忍不住把疑惑問出口:“這不會(huì)太兒戲嗎?”

    杜景休聳聳肩膀:“我不喜歡太麻煩的事,又不好以大欺小,就比翻跟頭?!?/br>
    小楚深吸一口氣,“好,翻就翻!”

    “然后呢然后呢,誰贏了?”面館中的少年聽得入了迷,急不可耐地詢問。

    楚三派呵了一口氣,“你覺得呢?”

    女孩接口道:“既然先生如今是‘盜圣’,自然是……”

    未等說完,楚三派輕輕搖頭。

    “……輸了?”少年面上有一分不知掩飾的失落。

    楚三派望著那碗成坨的面,忽然問:“你還吃不吃?”

    好奇心完全淹沒了少年的食欲,他草草地晃了晃腦袋,催促他快講。

    楚三派卻像故意賣關(guān)子,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挑起一筷頭兒送進(jìn)嘴里。

    (三)

    翻跟頭的動(dòng)作算不得優(yōu)雅,何況是前后兩任盜圣一齊在柳樹下翻跟頭,那場面絕對可在江湖名人逸事中大書一筆。

    但當(dāng)事人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風(fēng)過香盡,兩條人影大喇喇地躺在各自的圓圈里,胸口都在快速起伏。

    “五百三十一。”

    兩人同時(shí)報(bào)出數(shù)字,聲音吻合得出乎意料。

    靜默。不長不短的靜默后,小楚笑起來,由衷贊道:“大叔你……蠻行的嘛?!?/br>
    這翻跟頭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也不需內(nèi)力深厚,比的只是體力和耐力。都說拳怕少壯,論輕功楚三派自認(rèn)不如,但若比賽翻跟頭,他一心以為自己勝機(jī)更大。

    杜景休也笑:“所以說我可能還不算老?!?/br>
    “大叔當(dāng)然不老?!鄙倌暾f得真心實(shí)意。頓了頓,又不甚認(rèn)真地問:“平手,怎么辦?”

    西斜的陽光透過柳葉灑下來,杜景休歪過頭,看著少年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思索一番后開口:“我明天要去廣寒樓取一樣?xùn)|西,之后離開杭州,再找我就難了。你若還想比,明晚就約在那里,如何?”

    楚三派一下子坐起來,“廣寒樓?澗蒼閣的那個(gè)廣寒樓?那個(gè)江南第一樓?”

    杜景休淡淡道:“正是了?!?/br>
    澗蒼閣的名頭大得很,大到你在外面隨便進(jìn)家酒樓,兌張銀票,都可能是照顧了澗蒼閣的生意。閣主席客塵在黑白兩道人望頗大,一手池影劍出神入化,便是昔日江東第一劍客殷意鼎盛之時(shí),亦不相伯仲。而他一手創(chuàng)下的廣寒樓,即專司珠寶奇玩生意。

    杜景休既說去“取”東西,那意思便很明確了。只是自打席客塵立閣之日起,還沒人敢打廣寒樓的歪腦筋,先不論大家是否有那份信心能敵過守樓的竹枝三怪,便真是得了手逃了出去,從此以后也難在江湖上混下去。

    楚三派不是想不出澗蒼閣發(fā)動(dòng)遍布武林的勢力,滿世界追殺一人的場面,但他天生的無法無天,凡事從不考慮利害得失,只憑一腔意氣。再者說,事兒是他挑起來的,怎么說也不能先認(rèn)慫吧。

    思及此處,少年似乎找回了先前的半口氣,豪邁地問:“大叔你說,怎么比?”

    “以明晚戌時(shí)為始,子時(shí)為止,誰先拿到‘剪秋紗’,就算誰贏?!?/br>
    “剪秋紗?”楚三派又吃了一驚,眼里放出賊光:“就是那‘晝有蘭芷之香,夜有明燭之光,佩為駐顏之術(shù),服為祛邪之方’的剪秋紗?”

    “不錯(cuò)。”未等少年細(xì)想,杜景休接著又道:“不過事先說好,你若栽了,我可不救;你若贏了,盜圣之名歸你——但東西得歸我?!?/br>
    楚三派笑出聲來:“大叔你這湊四合六的買賣做得好?。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