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子，如今是酉時，再過半個時辰太后的壽宴便要開始了?！?/br>
    今日太后六十大壽，陸盛雖被獻文帝下令閉宮思過三月，但太后的壽宴卻是必須出席的。

    方才因著在地上磨蹭了一陣，他一襲白衫染上灰塵，于是很快返回殿內(nèi)，在宮人的伺候下?lián)Q上早已準備好的衣袍，待穿戴整齊來到舉辦壽宴的慈康宮時，離宴會開始還有一刻鐘。

    宴會尚未開始，席上美酒佳肴已盡數(shù)擺上，舞姬于場地中央輕揮長袖，隨著輕緩的樂聲搖擺著曼妙的腰肢。

    席間觥籌交錯，是一副熱鬧的景象。

    孟澤言今日一直在皇宮晃悠，是最早來到宴會的人，他父親孟捷今日稱病未至，他則代表孟捷坐于群臣上首，小小年紀便占據(jù)整個宴席最佳方位。

    此時他身旁圍著不少人，年紀有老有少，官職大小均有。

    陸盛瞇著眼睛打量了那群人好一會，方才從軟轎上下來，在宮人的攙扶下步行進入慈康宮。

    宴席眾人見著陸盛，皆恭敬的彎腰行禮，只孟澤言坐著不動，反是笑著看陸盛那一瘸一拐的右腿，打趣道：“這才一會不見，你腿怎的了，莫不是想在太后老人家面前裝可憐，好讓她向皇上求情，早日放你出來?！?/br>
    他這一嗓子嚎的比四周的絲竹之聲還要抓人耳朵，群臣三三兩兩的交耳寒暄，只假作未聽見。

    陸盛不理會他的奚落，只是笑著瞥了下嘴角，在宮人的攙扶下昂首挺胸的從他身旁走過，一步步踏上不算高的臺階，坐在為自己準備好的楠木椅上。

    孟澤言位置再好，也比不過陸盛的位置。

    他是太子，雖不得獻文帝喜愛，但架不住太后老人家疼他，歷來太后壽辰，他的位置都是被安排在太后旁邊的。

    落座后，陸盛單手撐著自己的下頜，懶洋洋道：“這位置視野不錯?！?/br>
    孟澤言整整一日的好心情被陸盛這一句話給打破了。他咬牙瞪了他一眼，隨即注意到宴席末尾陪著百里清落座的百里虞揚，于是風風火火的走了過去，拉著他胳膊，強行將他拖了起來，生硬的噓寒問暖道：“虞揚，你的手可好了？可否落下什么癥狀??！”

    如今離手掌受傷已是過了月余，傷口開始結(jié)痂，只是當初黑色的墨汁滲入rou里，右手掌心處殘留下一團不大不小的黑色墨跡。

    百里虞揚收回手，掌心微微握攏，垂下眉眼低聲道：“已經(jīng)好了?！?/br>
    一旁的百里清亦是笑著道，“小兒的傷已好了大半，多謝小公子關(guān)心?！?/br>
    父子倆口風一致，孟澤言不服氣似的哼了聲，扯著嗓子又問：“真好了嗎？你當初可流了不少血，有一段時日不能上課，耽誤不少功課吧，若有什么不懂的，你可盡管來問我。”

    百里虞揚是陸盛伴讀，陸盛被獻文帝懲罰閉宮思過，百里虞揚卻是在傷口愈合后，便又回了文華殿聽課。他在文華殿中是課業(yè)最好的那一人，父親又是文華殿首席太傅，哪里需要孟澤言過多關(guān)心。

    百里虞揚抬頭看著目光緊攥著他的孟澤言，正欲回話，陸盛散漫輕緩的聲音卻從席上傳了過來。

    “百里虞揚，你過來?！?/br>
    百里虞揚頷首，恭恭敬敬的上前。

    陸盛見百里虞揚和他父親長的愈發(fā)相像，連表面的行事也多了他父親的幾分穩(wěn)妥與迂腐，便忍不住笑著問道：“手好了嗎？”

    “好了?！?/br>
    “可有耽誤功課？”

    百里虞揚搖頭，“未有落下功課?！?/br>
    “唔”

    陸盛上前一步，伸手握著他手，將他掌心攤開后看著那一團黑色墨跡，意有所指道：“傷口好了，這顏色卻是消不掉的?！?/br>
    “無礙！”百里虞揚低頭，盯著灰白色的地面，余光是宴會上不停跳躍的燈火，他輕聲道：“這印留在掌心總比落在臉上好，多謝太子當初手下留情?！?/br>
    這話說的真好！

    陸盛滿意的松開手，離開之際指腹觸碰到他左手薄繭，于是繞有興趣的湊近低聲道：“你右手傷了未好，左手掌心卻有許多薄繭，怎的？這段時日，你是左手習字還是練劍呢？”

    百里虞揚抬頭對上陸盛探尋的目光，神色安靜而坦然，正在思忖如何作答時，慈康宮門口已傳來皇上與太后入殿的消息。

    他轉(zhuǎn)身隨眾人跪下行禮，起身時因方才同陸盛說話立于宴席中央便自動垂頭退于側(cè)方。

    獻文帝領(lǐng)著太后與眾妃進殿，見著此景，問道：“你二人方才在寒暄什么，你可莫要見虞揚性子溫和一再欺負他?！?/br>
    陸盛立即拖著殘缺的右腿上前來，伸手牽過獻文帝身側(cè)太后老人家的手，道：“父皇眼中我便是那般的人嗎？許久不見虞揚，不知他傷如何，叫上前問了幾句罷了?！?/br>
    獻文帝冷哼了一聲，陸盛不多作解釋，只將目光落在太后左側(cè)同他一般牽著太后手的小姑娘身上，她一襲緋色紗裙，眉心亦被大人點上朱砂，肌膚勝雪，唇瓣嬌小豐潤，是個十足的生面孔。

    他打量著面前這人，小姑娘亦垂頭看著他微曲的右腿。

    太后牽著兩名孩子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兩人繼續(xù)前行，一行人落座，宴席開始，陸盛卻只是一個勁的盯著坐在太后另一側(cè)的那個小女孩。

    趙煥茹被陸盛盯的不太自在的朝太后懷中縮去，太后察覺便慈愛的輕撫她背脊，溫聲道：“宴席中不用拘束，若肚子餓了，盡管吃便是?！?/br>
    席上佳肴盡數(shù)布開，趙煥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搖頭道：“不餓的?！?/br>
    她今日隨父兄入宮參加太后壽宴，因母早亡，府中姨娘又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出身，無人帶領(lǐng)。恰因父兄立功，獻文帝大喜，半個時辰前于御書房密見趙家父子，她因年幼也進了去，太后知曉她身側(cè)無年長女眷陪同，便將她親自帶在身邊。

    這是天子一家賜予趙家殊榮，她知曉，卻也愈發(fā)小心翼翼怕行差踏錯丟了趙家臉面。

    因此，盡管腹中饑餓，她仍舊違心答復，說完卻發(fā)現(xiàn)陸盛拾起一顆紫紅色的提子扔進口中，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開始后悔自己的答話。

    她瞥開眼，有些郁悶的皺起眉頭，眉間被姨娘點上的朱砂在燈光下愈發(fā)紅艷。

    今日太后壽宴，亦是趙家軍得勝歸來的慶功宴，孟捷稱病未至，獻文帝頗有微詞，連著代父坐于群臣上首的孟澤言亦受到牽連。

    孟澤言不如孟捷老道，還是個半大孩子，被訓的臉紅耳赤，乖順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算是典型的代父受氣。

    陸盛垂頭不語，表情沉默。

    太后輕輕碰了下他手背，他方才抬頭對太后狡黠一笑，湊過頭輕語道：“祖母定是吃過飯才來罷！”

    太后莞爾一笑，眉間擠出細長的褶子。她老了，但勝在氣質(zhì)溫和，便比尋常老人要耐看許多，極易讓人生出親近之感。

    陸盛想，獻文帝稱帝時，她四十有六，前半輩子是個老實的婦人，后半輩子不用經(jīng)歷后宮爭斗便坐上太后之位，能不溫和嗎？

    他伸手拾起面前食盤上堆疊的綠豆糕遞給趙煥茹，話依舊是朝著太后說的，“祖母是吃過了，也不知提點一下她，我看她嘴饞的緊，口水都快流出來了?！?/br>
    他話說的夸張，趙煥茹卻不如之前緊張了，她伸手接過綠豆糕，賴在太后懷中，一雙眼睛如同初生的小鹿般一會看陸盛，一會看向下方的父兄。

    席間絲竹之聲消散，舞姬躬身退居幕后。

    獻文帝起身，朝群臣敬酒，朗聲道：“今日太后六十大壽，又逢趙將軍擊退邊塞北燕敵軍，實乃喜事，這杯酒朕為祝愿母后壽體安康。”

    他一飲而盡，群臣亦同時作陪，齊聲道：“祝太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br>
    陸盛舉起酒杯飲盡，側(cè)頭朝太后輕笑，道：“祝祖母身體安康，生辰愉悅?！?/br>
    趙煥茹見了，亦細聲細氣的附和道：“祝奶奶身體安康，生辰愉悅?！?/br>
    太后輕笑，拍著趙煥茹肩側(cè)，贊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趙煥茹聞言，甜甜的笑了，十分滿足的模樣。

    獻文帝一杯盡，另起一杯，開始步入正題，“這一杯，則是朕代替大周百姓謝過趙將軍與眾將士，邊塞辛苦，而等駐守十年才得歸，實乃不宜?！?/br>
    他仰頭飲盡，趙覃從群臣中步出，掀起未及脫身的鎧甲，緩緩跪下，朗聲道：“臣多謝皇上厚愛，駐守邊疆實乃微臣與眾將士職責，余生自愿忠于大周，絞殺北燕賊子令其不得踏入大周國土一分?！?/br>
    獻文帝頷首微笑，目光落于孟澤言一側(cè)的群臣身上，朗聲道：“朕知你忠心，亦憐惜眾將士在外拼殺不易，今日特封汝為大司馬大將軍，長子趙從安為驃騎將軍，且旗下眾將士皆升一級，領(lǐng)黃金百兩，良田千畝?！?/br>
    趙從安與眾將士皆起身快步行至宴席中央，掀衣跪下，齊聲道：“謝圣上恩賜?！?/br>
    趙煥茹見此景象，激動的從太后懷中探出身來，看向下方春風得意的父兄。

    太后擔心她摔著，雙手攏在她腰間，笑著道：“好孩子，快些坐下，下面人都看著你呢?！?/br>
    趙煥茹聞言看向下方，果見宴席眾人目光或有意或無意落于她身，一時只羞的臉色通紅，心中亦不期然升出一種自豪之感。

    她矜持的坐回太后懷中，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一直沉默的陸盛身上。

    第十七章

    夜色輕柔，明月無聲置于烏云后，欲語還休。

    封賞過后，絲竹之聲漸起，舞姬于幕后重現(xiàn)，席間氣氛一時顯得十分歡松熱鬧。

    眾妃為討太后歡心，皆起身一一祝酒獻禮，陸盛與趙煥茹兩個小輩隨侍其側(cè)，也跟著得了不少禮物。

    皇后于眾妃獻禮后方才緩緩而至，她身后宮人手捧一盞剔透的如意瓷盤，其上擺著一盞長約半尺的象牙鏤空龍船，船身制作精巧，其上人物表情鮮活。

    太后年幼長于江南，江南多水鄉(xiāng)，這艘龍船顯然極得其喜愛。

    皇后命身側(cè)宮人將船身至于太后身前案桌之上，又陪同太后說了些許笑話，方才轉(zhuǎn)身落座于獻文帝身側(cè)。

    趙煥茹見了，湊近去細瞧船上眾人表情，濃密的睫毛掃過白皙的象牙船身之上，表情專注。

    陸盛單手支著下顎，忽然手肘被人抵了下，趙煥茹伸手指著龍船鏤空之處，朝他示意道：“你看，這里面還有兩個小人?！?/br>
    原是這龍船不僅船身外部雕刻精致，內(nèi)部細節(jié)亦極其豐富，他湊過頭去，透過鏤空雕花的窗戶看見船身內(nèi)部一間同比例縮小的房屋，房屋內(nèi)擺放著一張褐色木床，床沿上坐著一對夫妻，妻子正手執(zhí)木梳替丈夫綰發(fā)。

    他瞧著，眼睛一亮，忽然道：“你看錯了，這屋中有三個人?！?/br>
    除去那對夫妻還有一個孩子。

    她躲在床沿下，手里拿著一顆拳頭大小的球玩耍，也不知是何時闖入這對夫妻的房間。

    趙煥茹湊近去看，笑著道：“我方才都沒發(fā)現(xiàn)，這孩子真是有趣?！?/br>
    “哪里有趣？她這般頑劣，必定會被她父母痛揍一番?！?/br>
    說著，他察覺腳底刺痛的感覺微微減弱，便補充道：“除非她痛哭求饒，好生悔過，不然，少不得挨一頓打?！?/br>
    趙煥茹母早逝，父兄多年在外從軍，她在府中眾多姨娘的陪伴下成長，幾乎未受到苛責訓斥，此時，不解道：“只是闖入房間，便要痛打一番嗎？”

    陸盛篤定，眉梢微挑，道：“那是自然?！?/br>
    趙煥茹遲疑，“那她過得一定不開心。”

    要怎樣才算開心？

    陸盛憶起古旭，腦海中是她痛苦流涕的模樣，轉(zhuǎn)眼，又變作一副呆傻沉悶的臉孔。

    他撐著額頭沉思，表情微微凝滯，顯得心事重重。

    太后此時得了空，低聲朝他問道：“盛兒，你這腿是何時傷的？祖母前段時日在外禮佛，來不及瞧你，不想你不是自己受傷，便是傷了他人?！?/br>
    陸盛抿嘴不答，反是起身敬了太后一杯梅子酒，又顧左言右的說了一些好玩的話，將太后和趙煥茹逗得開懷大笑。

    太后笑起來是好事，陸盛一下子得了不少賞賜。

    獻文帝見母后如此高興，也在太后的勸說下解除了陸盛閉宮三月的懲罰。

    陸盛聽了也沒多高興，只是多喝了幾杯梅子酒解饞。

    趙煥茹也跟著伸手去取酒杯，被太后制止，她失望的收回手，抬頭瞧見陸盛嘴角未及咽下的酒滴，一時，只覺得宮中并非姨娘們口中那般無趣。

    因著太后老人家方才幫了自個，陸盛不好早走，便一直安安分分的坐在她身旁。直到宴會末尾，太后見陸盛實在坐不住了，方才笑著問道：“早想走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