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看到來人，瞬間定住，心頭百感交集，眼圈便有些紅。

    陳氏又何嘗不是如此，下跪行禮，再抬眸，淚光閃爍：“臣婦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br>
    李太后起身，疾步過去：“meimei快起?！?/br>
    陳氏笑中帶淚：“皇上恩典，特準(zhǔn)雪晴隨我一道入宮。這一別……太多年了?！?/br>
    就在剛才，馬車停在宮門口，她撩起布簾下來，抬首望向巍峨的宮殿，忽然之間，仿佛就看見了幾十年前的李太后和自己，當(dāng)時仍是垂髫少女，手挽手的親密，最終她落選，李太后留在宮中。

    年華似流水，芳華留不住。

    李太后揮手讓那傳話的太監(jiān)下去，對著請安的江雪晴微微頷首，挽起陳氏的手坐下，嘆道：“一別經(jīng)年，聽聞江尚書待你極好，如今見你仍是這般年輕，都沒變多少，這話定是真的。哀家……”

    她喉嚨哽咽，轉(zhuǎn)向江雪晴：“雪晴，你且去西殿，先瞧瞧你jiejie去?！?/br>
    江雪晴屈膝行禮，道：“是。”

    彭嬤嬤送她出去。

    李太后拉住陳氏的手，對視一眼，心緒紛飛，萬般感慨涌上心頭：“哀家知道你掛念女兒，就再留你耽擱一會兒。這一兩年，哀家常想起咱們一同進宮選秀的情景……哀家困在這深宮中，到底老了?！?/br>
    陳氏道：“太后怎會有此想法？您瞧起來，和三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

    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鬢邊青絲中都摻雜著華發(fā)，額頭眼角，歲月留下了一道道脂粉抹不去的刻痕，心照不宣之下，不禁同時笑出聲。

    李太后搖了搖頭，道：“不說這個。難得見面，咱們說點高興的。”

    *

    慈寧宮，西殿。

    江晚晴聽說meimei來了，快步迎了出去。

    江雪晴從門口進來，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jiejie。”

    江晚晴牽著她往殿內(nèi)走，一邊問道：“家里一切可好？”

    江雪晴頷首：“都好。臨出門前，爹還讓我同你說，你在宮中只管安心，不必牽掛家里，待封后大典后，就能時常召見我們?！?/br>
    江晚晴低下頭，喃喃道：“封后大典……”

    喜冬端著托盤進來，將瓜果點心放下，又泡上一壺?zé)岵瑁髡辶艘槐?/br>
    江雪晴道：“二嫂嫂有身孕了?！?/br>
    江晚晴訝然：“當(dāng)真？”

    江雪晴笑著點頭。

    二哥夫婦成親多年也沒動靜，母親為此cao碎了心，求神拜佛請大夫求藥，不知耗費了多少心思，乍然聽見，江晚晴心里一喜：“那你要替我恭喜二哥二嫂了?！?/br>
    江雪晴剝開一粒瓜子：“這是自然。對了，母親也隨我一道進宮了，現(xiàn)在正陪太后娘娘說話?！?/br>
    江晚晴怔了怔，站起身：“那我也過去——”

    江雪晴不語，看著她走出幾步，忽然道：“jiejie。”

    江晚晴轉(zhuǎn)身：“怎么？”

    江雪晴淡淡笑了笑，語氣平靜：“楚王托人上門提親了，爹娘若答應(yīng)，我若愿意，他就請皇上賜婚?！?/br>
    江晚晴定在原地，好一會沒聲響。

    半晌，她對喜冬使了個眼色。

    喜冬會意，拉著翠紅一起安靜地退了出去，放下門簾。

    江雪晴又剝了一粒瓜子，目光垂著。

    江晚晴沉默良久，緩緩道：“那你……”

    江雪晴干脆道：“我答應(yīng)了，父親想必不會反對?！?/br>
    “你……答應(yīng)了？”

    江雪晴看著jiejie震驚中不無疑慮的臉，心平氣和：“為什么不呢。先帝和皇上勢同水火，他卻能在兩人之間游刃有余，足可見其才智和手段。如今他在朝中得勢，皇上在一眾兄弟中親近他，我若嫁進楚王府，以后對家里，也是一個助力?！?/br>
    江晚晴坐下，正色道：“雪晴，事關(guān)你的終身大事，你考量的不能只有他的門第，和今后能給家里帶來什么——”她皺緊眉，默了默，輕聲問：“你喜歡他嗎？”

    江雪晴不以為意：“我用不著喜歡他?！?/br>
    “雪晴——”

    “jiejie?！?/br>
    江雪晴站起身，看著窗外：“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女子生來只能依附男子生存，若將夫君視作今生至愛，一旦被辜負，除了以淚洗面之外，又能如何？”

    她回頭，唇邊帶著一絲笑：“你且看父親，說句不孝的話，外人都說他對母親禮敬有加，可后院從來也沒少了年輕貌美的姨娘?！?/br>
    江晚晴無言以對。

    江雪晴眉眼沉靜：“jiejie，我不愿用我的人生，去賭一個找到良人共度余生的機會。我只想自己過的好，家人過的好，你……你過的好?！?/br>
    停頓片刻，她低下聲音：“若有我在楚王身邊，家中不用處處依托你在后宮，jiejie身上的擔(dān)子，也可以輕一些。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今后的一切，若能萬事順?biāo)熳匀皇呛?，若有風(fēng)雨，我和jiejie一同承擔(dān)?！?/br>
    江晚晴心里一酸，不自覺地握緊手，輕聲道：“楚王是想娶你當(dāng)續(xù)弦，你知道嗎？”

    “知道。王妃過世的早。”

    “楚王府后院中不下二三十名姬妾，王妃早逝，一來體弱，二來明里暗里受了多少侍妾的氣……這真是你想要的生活？”

    “才二三十名?！?/br>
    江晚晴一愣：“你說什么？”

    江雪晴走了回來，輕輕笑一聲：“才二三十個侍妾，我以為有上百個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br>
    江晚晴驚駭?shù)乜粗?，這一刻，仿佛透過少女稚嫩的容顏，看到了書中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開掛女主。

    江雪晴面不改色：“jiejie，我還有很長的人生，身為女兒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加官進爵，不能在外拋頭露面，大半時間耗在后院，見那些姬妾的時間，沒準(zhǔn)比見楚王的時間都多，下半輩子的樂趣也就在她們身上了。”

    她挑了挑眉，一雙含情脈脈的秋水明眸，轉(zhuǎn)瞬間銳氣盡顯：“你且看著……等我嫁過去，一個個的收拾她們，遲早讓她們在我手底下服服帖帖的，我說一，她們不敢說二。那些不愿順服的，我便不會容她們留在王府?！?/br>
    江晚晴微微動了動唇，勸說的話還未出口，江雪晴噗嗤笑了聲。

    她抬起手，掩唇，睨了jiejie一眼，笑道：“人各有志，jiejie就別再勸我啦，自小就連看話本，我都不喜歡看情啊愛的，癡癡纏纏，何苦來哉？我選的人生，定是我自己想要的。”

    多少年了。

    她看著父親逼jiejie嫁給東宮太子，看著jiejie在宮中一人獨行，人前是眾人口中賢德寬容的皇后，享母儀天下之尊，人后終日郁郁寡歡，不得開心顏。

    她看著新帝登基，隨口就能抹去jiejie的身份，連名字都留不得，如今一聲令下，jiejie又變回了皇上的表妹‘江晚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父親如此，先帝和皇上如此，這男子的寵愛和厚待，她是一絲一毫都不想要。

    從來只有jiejie……

    年幼失去母親庇護，又因為生母身份低微，在府中受盡冷眼，寸步難行，只有jiejie牽住她的手，告訴她沒事的，以后有jiejie在。

    jiejie教她念書，教她寫字，不準(zhǔn)府里下人怠慢她。

    她闖了禍，jiejie替她擔(dān)下。

    讀書習(xí)字、女紅琴技有了少許進步，jiejie最是高興。

    只有jiejie，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陪伴她，安慰她，保護她。

    這等情分，又有什么能及得上。

    江雪晴垂首，緩緩握緊那雙曾牽著她，走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手，眼瞼低垂，鄭重道：“以前，jiejie保護我。今后……我也會盡我所能，護著你。”

    第63章

    江晚晴低著頭，看著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一雙柔荑。

    纖細嫩白的手指，水蔥一樣的修長好看。

    她笑了笑，開口時，聲音微澀：“雪晴，你是真的長大了，以后的路，你一個人走，我也能安心。”

    江雪晴一怔：“jiejie？”

    江晚晴嘆了一聲，反握住她：“你比我強的多，在王府都是委屈了你，原本……”

    原本，你應(yīng)該鳳儀天下，和那個男人一道站在繁華帝都最高之處，俯視大夏的江山萬里。

    江雪晴道：“我不覺得委屈?！?/br>
    江晚晴沉默一會，開口：“你……你請父親等上幾天給楚王答復(fù)，就說你年齡尚小，因巫蠱之事受了不小的驚嚇，正在休養(yǎng)。”

    江雪晴皺眉，問：“這是為何？”

    江晚晴搖了搖頭，輕輕道：“你聽jiejie的?！?/br>
    江雪晴不再遲疑，答應(yīng)下來：“好?！?/br>
    又說了幾句話，喜冬撩起簾布，臉上帶著喜色，眼圈卻有些紅，疾步過來：“姑娘，五小姐……夫人來了?！?/br>
    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

    寶兒打著簾子，陳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一時之間，殿內(nèi)殿外悄無聲息，只剩悲喜交集的凝望。

    江晚晴兩步上前，喚道：“母親?！?/br>
    陳氏手指發(fā)顫，撫上她的臉頰，仿佛不信這是真切的血rou，眼中含淚：“好，好……本以為今生都不得相見，老天終究是厚待我的。”

    江晚晴心中一痛。

    從前不見面，總是能狠下心不去想，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整整二十年，從小到大的記憶，一幕一幕，在腦海中如書頁翻飛。

    得而復(fù)失之后，又是永久的失去，當(dāng)真是厚待么。

    江晚晴和江雪晴一人一邊，扶著陳氏坐下，江晚晴親手斟上茶，遞給陳氏，咬牙忍住淚意，強笑道：“方才聽五妹說，二嫂有了身孕，您總算了卻一樁心事?！彼鲆环礁蓛舻呐磷?，替陳氏拭淚：“母親別哭了，這是府上天大的喜事?！?/br>
    陳氏搖頭，淚光盈盈：“對娘來說，最大的心愿，是你平安?！?/br>
    短短幾個字，訴盡父母慈心。

    江晚晴點頭：“我會的。”淚珠在眼眶中滾動，終于落了下來，她唇邊帶笑：“您也是，不管……無論日后如何，女兒只希望您和爹爹平安順?biāo)?，身體康健。女兒不孝，不能常伴爹娘身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