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國一派溫潤儒雅的中年政府官員風范。他在北京市的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工作，一年四季地忙碌奔波，難得見兩個兒子一面?？吹皆S容與，許志國坐在沙發(fā)上，捏著眉心疲憊地點了點頭。沒像妻子那樣滿面寒霜，許志國說話慢悠悠的：“回來了啊。”

    許奕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時而笑一下，手下噼里啪啦。

    倪薇親自接了丈夫的大衣去掛了，冷冰冰問許容與：“不是說好的前天回么？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你是有什么國家大事，比我和你爸還忙？”

    許容與淡聲：“對不起，不是什么大事，和同學之間的一點交際，不如您和爸爸工作忙?！?/br>
    倪薇眉一挑。

    許容與望向她：“正好有些事借此機會，也想和爸爸mama商量下。吃完飯再說，好么？”

    許奕從手機上抬起了頭，若有所思地看眼許容與，他匆匆和尹合子發(fā)了最后一條消息——

    開飯了，今天先不聊了啊。我估計我們家又要“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許志國夫妻和兩個兒子入座，晚餐開始。這一家子平時天南海北地忙，相聚的機會很少，但他們在一起吃飯，仍然是食不言寢不語，每個人的用餐禮儀都非常得當。倪薇恐怕對許容與有一腔不滿，都在這時忍了下去。

    但是吃完晚飯，阿姨們收拾完家離開后，坐在客廳前，這一家人就要談話了。

    許志國先開了話頭，慢慢說了自己一年忙碌的工作，之后倪薇也說了自己的，夫妻二人關心了一下兩個兒子的學業(yè)。成績一亮，許奕例行地得到了許志國夫妻嘆氣的一道目光，他不為所動，并笑嘻嘻：“不過我籃球打得好，這學期代我們學校參加了不少比賽?！?/br>
    倪薇瞪他一眼。

    許志國贊賞地看著許容與：“許奕，還是要向容與學習。和專業(yè)有關的課外活動可以多參加些，其他的就收收心吧?！?/br>
    倪薇眼睛微微一瞇，轉了話題：“容與是要跟我們說你這兩天做錯了什么嗎？”

    許容與沉默了下，抬眼望向她：“我一直發(fā)過消息，沒有和大家一起過小年是我的錯。我不知道m(xù)ama還要我說其他的什么錯。”

    倪薇盯著他良久，許容與冷冷淡淡的，沒避過她針尖一樣探索的目光。倪薇懶得和他多話了，伸手：“手機拿來?！?/br>
    分明是要查他的手機。

    許容與沒有動，手肘仍撐在桌緣，淡淡道：“我不會再讓mama看我的手機了。我已經(jīng)上了大學，即將成年，我自己能對自己做的每件事負責，不需要mama為我的一言一行把關。爸爸mama請了教育學家管我和哥哥，我想專家的意思也是管大放小，并不是說孩子的每件事都要匯報。我拒絕mama你的這種行為?！?/br>
    倪薇：“……！”

    許奕心想完了，他捂臉，心里哀嚎一聲，然后趕緊打圓場：“哎媽，容與說的其實也有道理。我不也不讓你看手機嘛，你看我弟也這么說，你就聽聽嘛……”

    許志國在旁邊：“許奕，不要添亂?！?/br>
    倪薇冷冷看著許容與，身子微微前傾：“你覺得我干涉了你？如果不是我對你的事見見上心，你能有今天么？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書，你就是這樣回報我么？你對得起我在你身上的付出么？”

    許容與：“正是我認可mama在我身上的付出，我才用子女和父母說話的態(tài)度和mama你說話。我以子女的身份請教，希望mama不要對我不相干的事干涉太多。學校的老師都認識我，去上什么課都有人問我……這種感覺，并不愉快，我像是全天在被你們監(jiān)視一樣?！?/br>
    許志國看妻子臉色不好，便幫話：“是我請的你們老師照顧你。什么監(jiān)視，說的那么難聽？我這么忙，你們老師也沒跟我天天告狀啊。我和你媽不過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不要養(yǎng)成你哥那樣散漫的性子?！?/br>
    許奕挑眉：“哎……”怎么又說到我身上了？

    許容與不急不躁地問：“我哥有哪里不好么？我不覺得。我知道你們對我和我哥其實是一樣，我被明著管，他被暗著管，不管我們什么事，你們都心里有數(shù)。但這么強的控制欲，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好事。我很不喜歡，我希望爸爸mama放手?！?/br>
    許奕：“……媽你不會也整天派人監(jiān)視我干什么吧？”

    他心里一頓，想到他在火車上才認識的尹合子，他媽不會就已經(jīng)知道了吧？

    倪薇瞥他一眼，無動于衷：“這世上多的是父母對孩子不管不問。像我和你爸這樣的地位，本來沒時間管你們兩人的事。正是關心你們，愛護你們，我們才犧牲自己的精力cao心你們。容與你非但不感激，反而怪我們多事？我們在你身上白花了這么多心血么？還是你覺得我們沒資格管你？”

    許容與不為所動。

    他實在是一個太過冷靜的人，倪薇這么說，他仍然平平靜靜的：“我希望mama客觀一些，不要總用是否是血緣關系來讓我產(chǎn)生愧疚感。我正是將你們當做是爸爸mama，才愿意說這些。如果我哥說這些，你們就不會多心。為什么我說這些，你們就要想到別的方面？”

    “我是珍惜你們，才愿意開誠布公地談一談?！?/br>
    許志國若有所思地盯著許容與的側臉，微微恍神。他壓根沒想到許容與會說這些。這個少年，心里有主意，他知道。但是許容與一直是那么沉靜，沉默。他和妻子對容與的安排，容與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為什么現(xiàn)在……

    倪薇聲音微微抬高：“既然承認我是mama，這個家就是聽我的。我的教育方式就是這樣，你不認可，請你離開！”

    許奕立刻站起來：“媽你說什么呢？再怎么吵也不能這么說。你讓容與去哪里？！”

    倪薇話一說完，目中就浮起悔色，但大兒子這么一幫腔，她反而冷笑一聲，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許容與，看他怎么收場。

    許容與停頓了半晌。

    說：“看來mama是不認同我的話。”

    倪薇：“對。”

    許容與垂目：“那希望我們雙方互相冷靜些時候，思考下今晚的談話吧?！?/br>
    他起身，離席。

    身后一直靜默，沒有人開口。

    許容與和倪薇的這次大戰(zhàn)，導致家里一直低氣壓。別人家過年喜慶無比，這一家過來做事的阿姨，卻是大氣不敢出。這家的家長擺明在給兒子冷暴力，用早餐的時候，倪薇特意囑咐：“不用準備二少爺?shù)?。?/br>
    倪薇冷笑：“他不是不要我管么？那就什么都不管他了?！?/br>
    許奕欲言，被倪薇一瞪：“要不要把你的飯也撤掉？”

    許奕只好心里同情弟弟一把，悄悄背著倪薇給許容與發(fā)了條消息。他怕死了家里的低氣壓，吃完早飯就匆匆出門溜了。倪薇對長子的沒心沒肺恨鐵不成鋼，低罵了一句。

    許容與下樓吃飯時，阿姨們一臉為難，倪薇拿著張報紙坐在客廳冷眼旁觀。許容與根本沒求助，他打了個電話，家里聽著他說什么木板啊泡沫之類的，沒有聽懂他說什么，但許容與直接出門。

    倪薇在他出門前涼涼道：“要買你們那什么建筑材料？挺貴的吧。不要我管，那就也不要花家里的錢。”

    許容與頓了一下，說：“我上學期有接私活，我有錢?！?/br>
    倪薇哼了一聲。

    許容與側身，看向她：“而且我有特等獎學金，你是不是忘了，mama？”

    倪薇臉一冷，不理會他了。

    許志國對許容與的意見沒那么排斥，他反而來勸倪薇，但是倪薇并不認同。她說一不二，這么多年下屬對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不容人辯駁的性格早就深入骨髓。許容與挑釁她的威信，她自然不會輕易后退。而許容與這個人也是不后退。兩個人就像杠住一樣。

    除此之外，許容與每天都關在書房里做他的建筑作業(yè)。

    除夕當天，許家按照慣例，一起去許志國的父母的大院里過年。出門的時候，倪薇看著許容與從樓上下來，忽然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今天開的車是我的吧？不讓我管，還要坐我的車么？”

    許志國在一邊不贊同的：“薇薇，少說兩句，別和孩子計較?！?/br>
    許奕趕緊：“哎呀媽，你別說了，你干嘛要分得那么清楚啊？你還非要把容與趕出家啊?！?/br>
    倪薇：“我沒有把他趕出家啊。我只是突然覺得我需要時時提醒他一下，沒有我，就沒有今天的他?！?/br>
    許容與與倪薇對視良久。

    他輕聲：“mama既然對我這種態(tài)度，那我沒必要出門了。到爺爺奶奶那里反而讓人看我們家的笑話?！?/br>
    說完，他就上樓了。

    許奕：“……”

    許奕服氣了：“你們兩個都在干什么?。俊?/br>
    倪薇寒著臉，被許志國勸著上了車，許奕回去上樓，找許容與談心。許志國夫妻在車上等半天，最后是許奕一個人出來的。許奕把車門重重關上，沉著臉坐到后座上。隔半天，他說：“媽你今天太過分了！”

    “除夕的時候我們把容與一個人丟家里？”

    倪薇嘴硬道：“我沒有不讓他上車。他自己不來，我還要求著他來么？”

    許志國：“哎……”

    葉穗一個人窩家里很無聊。

    她mama在那晚之后又給她打了電話，語氣平和了很多，跟她道歉說自己那天過激了。葉一夢委婉地說既然叔叔都知道她了，特意邀請她去mama那里過年。

    葉穗拒絕了：“我去你那里了，我爸怎么辦？”

    葉一夢說著說著就煩了：“你能不能別提你爸？你故意掐著點氣我吧？你……”

    她沒說兩句，葉穗就掛了電話。

    不打算去mama那里，葉穗打算一個人把春節(jié)給消磨過去，節(jié)后人多了，她就出去實習去。畢竟東大要求每學期都要實習……她還沒開始呢。

    所以葉穗玩游戲的時候，許容與的視頻邀請突然過來，她嚇得手機脫手而出。說實話，現(xiàn)在許容與一找她，她就有點心慌。鎮(zhèn)定了一下，接受了視頻邀請，看到許容與的背景還是他家那間書房，葉穗心里有產(chǎn)生了些陰影。

    她假笑一聲：“你們家好奇怪，除夕你都還在書房待著，不休息??？你昨天不是還說你們家年年過年都在你爺爺奶奶那邊么？”

    許容與靠著椅背，揉了揉僵硬的脖頸，漫不經(jīng)心：“我去了，誰陪你過除夕呢？”

    恐怕倪薇不會想到許容與是刻意不去的。

    而聽到許容與這話，葉穗怔了一下，難說的，她心里涌上一絲暖流，想原來他是為了陪她……男朋友這么善解人意，哪怕陪她的方式是一起畫設計圖，葉穗也認了。葉穗拿著手機走向電腦，一邊感動，一邊干干道：“開電腦繼續(xù)寫方案對吧？”

    許容與怔了一下，問：“你過除夕的時候，還這么用功？”

    葉穗驚喜：“不用么？！”

    她對著手機就“啵”了好幾下，紅唇貼上屏幕，明明沒什么，卻看那頭的許容與倉促地向后躲，他還用手擋了下臉。嫌棄狀滿滿，只有少年的耳根微紅，眉眼里含著笑。

    許容與輕笑：“怎么舍得在除夕的時候奴役你呢？除夕時不是一起看電視吃大團圓飯的么？你有安排么？”

    “有哇有哇！”葉穗說，眼睛一轉，“我本來就包了餃子的。咱們一起邊看節(jié)目邊吃飯。”

    許容與：“嗯。”

    如此就這么安排上了。

    葉穗那邊積極起來，忙著讓男朋友看自己開心的樣子。許容與這邊，則是坐在電腦前，拿著筆繼續(xù)寫建筑方案。她不喜歡總在工作，許容與卻覺得這是樂趣，他根本不覺得除夕時自己在寫建筑方案有什么凄慘的。只是他知道他的這種想法和大部分人不一樣。

    葉穗那邊吃餃子，許容與這邊也隨便從廚房端了盤餃子。中途許奕給他打電話，還是想說服許容與和他們一起過年，被許容與拒絕。許容與一邊低頭工作，一邊時而抬頭，看一眼屏幕里的葉穗。

    傍晚差不多時候，葉穗忽然接到一個同城電話，說有人訂了禮物給她。葉穗忙跳起來，沖對面的許容與笑嘻嘻：“有人給我送禮物，我去看看啊?！?/br>
    一會兒，她懵懵地抱著一大束玫瑰回來。

    玫瑰鮮艷，飽滿欲滴，埋在女生懷里，花與人同美。

    葉穗問許容與：“你還送我花??？”

    許容與微微頷首，矜淡冷漠。

    葉穗?yún)s一點不在乎他這個樣子，她心中滿滿的激動甜蜜，在收到這捧花時到達了極點。她沖到手機前，心跳仍然很快。她不停地：“天啊天啊！你居然送我花！你還有這么浪漫的時候啊?！?/br>
    許容與看她那么開心，自己的情緒也被感染。他微微笑了一下，停下了手中活，望著她：“我說過我會對你好得讓你離不開我。我沒有開玩笑。”

    他溫和道：“雖然你總是不高興我找你寫作業(yè)，但是我也能做很多其他的事。”

    許容與垂目：“葉穗，我說過，有人愛你的。”

    葉穗：“……”

    城市禁煙火，外面一直到現(xiàn)在都靜悄悄的。她聽不到那些雜亂的聲音，只聽到許容與的聲音。隔著一個小小的手機屏幕，她望著那個少年，她的心跳快得讓她承受不住。

    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