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奴隸忘不了小姐的大恩大德……怎么能忘呢？她的身體雖然獲得自由，可她的心竟又被小姐俘獲了?？上扇松矸輵沂猓腥缭颇?，注定沒有可能。而且，小奴隸于小姐而言，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或許她根本都不記得，還有小奴隸這個(gè)人。于是，小奴隸心想：既如此，我便默默守著她?！贝揿`儀說到此處，長(zhǎng)舒了一口氣，又笑著問癸娘：“癸娘，你猜，接下來如何了？”

    癸娘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也曾聽過變文俗講。按照一些故事的套路，想必接下來是，小姐落難，小奴隸出手相助，兩人最終修成正果？”

    崔靈儀輕笑了兩聲，又一把抱住癸娘的脖子。“是呀，這個(gè)故事是不是很俗套、卻很圓滿，”她說，“癸娘，你真聰明?！闭f罷，她又在癸娘的面頰上狠狠親了一下。

    癸娘笑了：“你在這里，還敢如此膽大妄為??？”

    崔靈儀看了一眼香燭，就快要燃盡了。她輕笑著：“是啊……”她說著，拉起癸娘的手，讓她撫上自己的唇。

    “那你敢不敢親我？”她問。

    癸娘湊近了一些：“若是你想要，我自然敢?！闭f罷，她便依著崔靈儀引導(dǎo)的位置，輕輕吻著。這一吻沒持續(xù)太久，不過片刻，她便要分開。可崔靈儀不依她，竟連忙揪過她的領(lǐng)子，深深一吻。

    這一次，她吻得猛烈，讓人難以抗拒。癸娘一時(shí)竟喘不過氣來，不由得輕輕推了推她，口中含糊不清地喚著：“寧之……”

    可崔靈儀依舊沒有放過她。她第一次發(fā)起這般強(qiáng)硬的攻勢(shì)，直到香燭的光熄滅的瞬間，她才氣喘吁吁地放過了她。

    “寧之……”癸娘有些奇怪，“你……怎么……呃！”話音未落，癸娘忽然痛呼一聲。在她沒有防備的時(shí)候，崔靈儀忽然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在她后脖頸處打了一下。剎那間，癸娘睜大了雙眼，卻又控制不住地向前跌入，暈倒在崔靈儀的懷中。

    “癸娘，”崔靈儀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終于哭出聲來，“我沒有時(shí)間了?！?/br>
    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河伯廢宮時(shí)，于陰鑒里看到的一切。她看到了她們的緣起之時(shí)，弱小的奴隸匍匐在地，而不遠(yuǎn)處是巫癸的牛車。

    巫癸蒙著雙目，看不見她，卻因不忍聽聞她的哭聲，大方地買下了她?！澳憬惺裁疵?？”巫癸問。

    “奴……無(wú)名。”奴隸回答。她沒有名字，但她想，或許“無(wú)名”，本身便是她的名字？

    “無(wú)名，也無(wú)妨，”巫癸說，“從今以后，你自由了，不必自稱為奴。你，會(huì)擁有自己的名字，擁有自己的人生?！闭f罷，巫癸便命人駕駛牛車，走了。只留那剛剛獲得自由的小奴隸，立在車后，用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

    在巫癸蒙著雙眼追逐日光之時(shí)，小奴隸的目光也在追逐著她。小奴隸滿心滿眼都是她，她想，她一定要保護(hù)她。

    可是，她成長(zhǎng)得太慢了。在她還沒擁有可以保護(hù)她的能力時(shí)，巫癸便被推上了祭臺(tái)。奴隸沒有資格去看典禮，但她看到了那些王公貴族是如何將她的尸骨隨意丟棄。她珍視萬(wàn)分之人，就這樣被他們奪去了性命。

    她心中沒有那么多對(duì)神靈的敬畏，更無(wú)太多對(duì)王的敬畏，她只知道，巫癸被他們害死了。她痛心疾首，卻又無(wú)能為力，所能做的，竟只是將她被隨意丟棄的尸骨收集起來，哭著拼成完整的一副骨架。然后，她又尋來了一把石鍬，先挖了坑，又一步一步走向那白骨——她想要她入土為安。

    可是，在她即將丟下第一鍬土?xí)r，她忽然停了所有的動(dòng)作。她望著那白骨，心中只有無(wú)窮的憐惜，以及對(duì)所有神鬼王公的恨。于是，她放下鐵鍬，跪在白骨之前，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白骨之上。

    “無(wú)名在此立誓，”她一字一頓，說，“從今以后，不信鬼，不敬神，不尊王，只愿巫癸得以重生。若能換得巫癸重生，哪怕從此以后，生生世世，孤苦無(wú)依、粉身碎骨……我亦，心甘情愿！”

    鄭重立誓之后，她終于親手推下了第一抔土。但是，還不夠，她要盡自己所能，給她一個(gè)完整的葬禮。于是，奴隸無(wú)名學(xué)著以往偷看來的葬禮儀式，一邊埋葬她，一邊輕輕哼唱起了不知名的曲子。葬禮上，應(yīng)當(dāng)是要奏樂的吧？只是，她實(shí)在記不住那些曲調(diào)，這曲子是她自己編的，也不知巫癸喜不喜歡。

    后來，崔靈儀也曾聽到過這曲子。第一次聽到，是在她心中郁悶借酒澆愁之時(shí)，癸娘抱住她，以此曲來安撫她。那時(shí)的崔靈儀不知道，這曲子，竟是她唱給她的。

    就這樣，在她的哼唱聲中，巫癸被埋葬了。自此，兩人的命運(yùn)，徹底纏繞在了一起。

    在幾千年間的二十七次輪回中，她每次都會(huì)遇見她。但是，每一次，都只有癸娘不知情的匆匆一瞥。因?yàn)槟菚r(shí)的癸娘都已靈力枯竭、血rou崩裂、陷入昏睡……而崔靈儀所能做的，竟只有發(fā)發(fā)善心，將她掩埋。

    直至，這一世，她們過早地相遇了。

    “陰鑒指了兩條路。崔jiejie，”在河伯廢宮之時(shí)，姜惜容與她一同看完了陰鑒上的內(nèi)容，又不安地問她，“所以，你當(dāng)真會(huì)如此么？”

    崔靈儀深呼吸了一口氣，又?jǐn)D出來一個(gè)笑容：“我不知道?！?/br>
    但是，其實(shí)，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詩(shī)經(jīng)·王風(fēng)·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