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林其樂根本沒有想過，她沖動之下獨(dú)自坐車來到省城，來見蔣嶠西，這件事在旁人眼里意味著什么。

    “蔣嶠西……”林其樂叫出了他的名字。

    也許是周圍太吵，蔣嶠西一時(shí)沒聽清她的聲音，反而是他身邊那幾個(gè)男孩回過了頭來。

    有個(gè)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講話的，目光往林其樂身上一瞥。他大約又以為是什么要找蔣嶠西說知心話的女同學(xué)，可瞧了一眼林其樂的打扮，再瞧林其樂的臉蛋。

    這男生突然瞪大眼睛了，他盯著林其樂胸前的校服，伸手一把拉住身邊人，怪叫道：“群、群山第一中學(xué)？？”

    林其樂站在原地，忽然間無數(shù)道目光從周圍朝她射過來。

    “群山”這個(gè)詞現(xiàn)在在省城實(shí)驗(yàn)附中正有名氣。

    那個(gè)男生大喊大叫著，指著林其樂，轉(zhuǎn)過身鉆到了蔣嶠西身邊：“她、她她找上門來了——”

    “誰?。俊庇新愤^的學(xué)生問。

    “費(fèi)林格，你說誰找上門?。俊庇腥藛査?。

    也有人繞到林其樂對面，看了她一眼，回頭竊竊私語道：“是那個(gè)給蔣嶠西寫信的女的，她居然千里迢迢追到學(xué)校來了——”

    “天啊，”是女孩子壓低的笑聲，“瘋了吧？”

    林其樂雙手握在自己背的書包帶子上，她好像被丟入斗獸場里的羔羊。

    是她自己硬要來的。

    蔣嶠西就站在那些人中，站在林其樂面前。雖然相距了三五米的距離，林其樂也能看清楚他的眉眼，他的神情。蔣嶠西長高了，高了很多，讓林其樂只能仰望他。

    明明周圍那么吵，吵得林其樂心里發(fā)慌，蔣嶠西身邊的空氣卻安靜，甚至有些死氣沉沉的。

    死氣沉沉。林其樂不知為什么，總能在蔣嶠西身上想起這個(gè)詞。

    蔣嶠西穿了雙黑色的球鞋。他明明告訴林其樂，他不喜歡黑色。

    這一刻，蔣嶠西盯住了林其樂的臉，他那雙畫兒似的眼睛睜大了。兩年不見，他有喉結(jié)了，喉結(jié)明顯地吞咽。

    費(fèi)林格鼓起勇氣走到林其樂面前，嚴(yán)詞厲色的：“你是不是就是林其樂？”

    他聲音太大了，林其樂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

    “不管你想來干什么，”費(fèi)林格趾高氣揚(yáng)的，“能不能別再給我的朋友蔣嶠西添亂了——”

    “岑小蔓！”有女生在街對面喊，“蔣嶠西mama的車來了，你們還不走啊？”

    那個(gè)和蔣嶠西一起放學(xué)的女孩，叫岑小蔓。她抬起眼看了林其樂，好像也被這場面弄得不知所措。她伸手拉了一下蔣嶠西的校服袖子：“我們走吧，要是被阿姨看到了……一會兒競賽老師就等急了……”

    林其樂轉(zhuǎn)過身，想走。

    圍聚在她身邊的省城實(shí)驗(yàn)附中的學(xué)生見狀連忙讓開了，林其樂從這些看熱鬧的人中間走了出去，她背著書包，越走越快。

    “……櫻桃？”先是杜尚的聲音。

    “林櫻桃！”余樵從遠(yuǎn)處忽然大喝了一聲。

    林其樂原本還走著，一聽到身后有認(rèn)識的人喊她的名字，更慌不擇路了。

    ＊

    省城的天逐漸黑下來。

    林其樂在路邊氣喘吁吁，書包帶都滑下了肩膀。街邊的冰淇淋店正在播放動畫電影《海底總動員》，小丑魚瑪林和藍(lán)唐王魚多莉，正在汪洋大海中尋找兒子尼莫。

    林其樂站在店門口，張著嘴巴，愣愣地仰頭看了一會兒。

    她很累，她在店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了。

    冰淇淋店外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論穿著打扮，還是腔調(diào)作派，都與群山市大不相同。林其樂睜著眼睛，她眼圈紅紅的，是早就哭過了，她不肯再哭了。

    蔣嶠西好像不認(rèn)識她了。林其樂低下頭，在亮起來的路燈下看自己腳上的小紅鞋。從四年級到六年級，蔣嶠西在林其樂身邊待了兩年，蔣嶠西轉(zhuǎn)回省城來，差不多又是兩年過去。

    兩年好長，林其樂想。

    本來就是什么都會改變的。

    “櫻桃！”一個(gè)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喊道。

    林其樂愣了愣，一時(shí)間不敢轉(zhuǎn)頭。對方焦急地又喊：“櫻桃！”

    林櫻桃站起來了，她慘兮兮背著書包，一雙大眼睛看清了來人的臉，她眼里頓時(shí)就模糊起來。

    “爸爸……”林櫻桃張大嘴巴，大哭出聲了。

    穿著深藍(lán)色素樸工作服的林電工飛快到了跟前，蹲下身一把把女兒抱起來了。

    ＊

    余樵mama打開家門，熱情招呼林櫻桃和林電工進(jìn)去。余班長走在林櫻桃身后，兩只大手捂在林櫻桃哭紅了的臉上。

    一進(jìn)門，余叔叔便喊道：“余樵，過來給你林叔叔找雙拖鞋穿！”

    林電工明顯是上班中途急急忙忙從群山趕到省城來的。他穿著身工作服，脖子上還掛著工牌。見余樵過來了，林電工感慨道：“余樵啊，才一年不見，長這么高了??！”

    “林叔叔好！”另一個(gè)小男孩也過來了，奶聲奶氣的。

    林電工低頭換上了拖鞋，伸手摸余錦的頭發(fā)：“哎呀，我們余錦也長高了！”

    余mama在廚房炸著酥rou，說：“櫻桃！放下書包先去吃飯！”

    林其樂還站在門邊，輕輕“哦”了一聲。

    林電工走進(jìn)了客廳，想借用余樵家的電話給遠(yuǎn)在群山的老婆報(bào)個(gè)平安。林其樂脫了她的小紅鞋，沒有拖鞋穿，只好穿著襪子跟余樵走進(jìn)了余樵的臥室里。

    “你隨便放下吧。”余樵還穿著省城實(shí)驗(yàn)附中那件藍(lán)白色的校服褲子，上半身是件籃球背心。他看著林其樂把臟乎乎蹭了灰的書包擱到地板上。

    余樵低頭瞅她，林其樂這會兒也紅著眼抬頭看他了。

    外面客廳里，大人們吵吵鬧鬧，小孩子關(guān)上門也就聽不見了。

    余樵輕聲問：“你來干什么??？”

    林其樂說話還帶哭腔，她看余樵，問：“你是誰啊？”

    余樵忽然就抬腳踢她。

    林其樂下意識躲開，她笑起來。

    余mama在外面喊：“余樵！櫻桃！杜尚來了！……來來來，杜尚進(jìn)來！櫻桃在呢，你一塊兒來吃飯吧？”

    林其樂站在余樵臥室門口，看到杜尚從門外進(jìn)來了。杜尚也穿著實(shí)驗(yàn)附中的校服，他一張臉滿是汗，看樣子是拼命跑過來的。一看見林其樂，杜尚咧嘴就笑了。

    余樵家搬來了省城，雖說比在群山工地時(shí)寬敞了許多，可一家人圍在一張桌子邊吃飯，到底還是擁擠。余班長不停問林櫻桃，到底是怎么自己一個(gè)人買票跑到省城來的：“好家伙！人不大，膽子不小！你想嚇?biāo)滥闶迨灏?！?/br>
    旁邊余mama說，櫻桃以前膽子就大，和余樵、杜尚、蔡方元他們幾個(gè)，跑到大山里去探險(xiǎn)。

    雖然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林其樂還是感覺十分內(nèi)疚。

    沒有一個(gè)人問起林其樂這趟跑來省城是為了什么。

    吃完了飯，余mama拉林其樂坐到她身邊。

    她讓櫻桃今晚跟著她睡余樵的房間，讓余樵去客廳睡沙發(fā)?！皺烟沂萘?，”余mama捏著林其樂的臉，笑著逗她，“你還要回去上學(xué)，下次啊，找個(gè)放寒暑假的時(shí)候，和你爸爸mama一塊兒過來，到阿姨家來多住幾天！”

    林其樂一天都沒上學(xué)，自然也沒什么作業(yè)可寫。余樵和杜尚兩個(gè)人在臥室里你抄我，我抄你，湊湊合合寫作業(yè)。

    林其樂趴在余樵床上翻看他的漫畫書，沒看兩頁就被余樵拉過去幫他寫語文作業(yè)了。

    晚上九點(diǎn)鐘，蔡方元來了。

    他上了一整晚的競賽補(bǔ)習(xí)班，頭昏眼花的，和余叔叔林叔叔余阿姨打過了招呼，他胖胖的身子走進(jìn)余樵臥室來。

    一見林其樂，蔡方元就笑了：“林櫻桃，我算是服了你了，你這回可算是在咱們?nèi)〉母傎惏嗬锍雒恕?/br>
    杜尚重重地咳嗽起來，因?yàn)榭鹊貌惶匀唬袷窍?/br>
    林櫻桃不聽蔡方元說話，低頭繼續(xù)在余樵的語文作業(yè)本上胡編亂造。

    等到作業(yè)都寫完了，余樵mama從外面端了新炸的蝦片和酥rou進(jìn)來，給幾個(gè)孩子當(dāng)宵夜。

    林其樂坐在地板上，翻看余樵的成績單。

    “櫻桃，”杜尚如今也長高了不少，眉眼都長開了，“咱們可一年沒見了?！?/br>
    蔡方元坐在對面，往嘴里塞炸酥rou：“我怎么看著你也沒變樣啊?！?/br>
    余樵從林其樂手里搶回了他的成績單，不耐煩道：“這有什么好看的。”

    林其樂看到余樵考了全年級第七十二名，她問：“你們年級一共有多少人??？”

    蔡方元說：“五百多個(gè)人?！?/br>
    林其樂“哇”了一聲。

    余樵算是考得很好了。

    蔡方元瞧著林其樂這神情，說：“蔣嶠西這回又年級第一?！?/br>
    杜尚的哮喘又快犯起來了，喝著可樂，差點(diǎn)嗆著。

    蔡方元直接對林櫻桃說：“我今天跟他一塊兒回來的?！?/br>
    見林其樂不說話，蔡方元說：“其實(shí)平時(shí)他都跟費(fèi)林格、岑小蔓他們一塊兒回家，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下課他把我叫上了?！?/br>
    炸酥rou就剩了最后一塊，林其樂眼睛紅紅的，瞪著余樵把那塊兒酥rou吞進(jìn)了嘴里。

    杜尚從旁邊不開心道：“那他也不過來看看，櫻桃好不容易來找他了?！?/br>
    蔡方元說：“看什么啊，坐的他爸司機(jī)的車，他媽就在車上，和瘟神一樣，一路上愣是一句話都沒說?！?/br>
    林其樂和余樵爭搶剩下的炸蝦片。蔡方元則和杜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蔡方元說，蔣嶠西他媽是真的有病，蔡方元和他家住得近，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時(shí)候，有天半夜，蔣嶠西mama突然把蔣嶠西的奧數(shù)書都撕了，打開窗戶往外扔，鬧得整棟樓都能聽見。

    “撕書？”杜尚不理解，“為什么??？”

    蔡方元欲言又止了，他抬起眼，看了林其樂一眼。

    余樵剛把最后一塊炸蝦片讓給林其樂。林其樂吃得咯吱咯吱直響，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蔡方元坐了半個(gè)鐘頭就走了，他如今長大了，也不像從前，那么愛和林櫻桃打架了。杜尚也得回家去，他對林其樂說，他可想群山了，但聽余叔叔說，群山的工地宿舍都拆得差不多了：“櫻桃，我以前住的十一排全都拆了嗎？”

    伙伴們走了以后，林櫻桃獨(dú)自去衛(wèi)生間刷牙。余樵過了一會兒走進(jìn)來了，也拿牙刷，把林櫻桃擠到一邊。

    余樵咬著牙刷說：“你那兔子什么時(shí)候死的？”

    林櫻桃一怔，透過鏡子里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