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那敲門聲不急,響了幾下就停了。 楊悠明朝外面看一眼。 夏星程掀開被子,打算先把衣服穿上,楊悠明按住他的手,說:"不用起來,我去看看。" 說完,他伸手拿起丟在床尾的睡衣過來,不慌不忙地穿在身上,然后踩著拖鞋朝外面走去。 夏星程只能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后是說話的聲音,他心里好奇,想要下床去看看,又害怕被人看到他在楊悠明的房間里。 過了一會兒,楊悠明關(guān)上門回來,手里拿著個小盒子,順手放在了電視柜上。 "什么人?"夏星程問他。 楊悠明在床邊坐下來,說:"是凌嘉玥,替她外公給我?guī)Я它c茶葉過來。" 夏星程不說話了,只看著他。 楊悠明抬起手,按在夏星程后頸,"怎么了?" 夏星程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什么。"說完,他在凌亂的床鋪上找到他的那罐面膜,跨坐在楊悠明身上堅持要繼續(xù)給他敷面膜。 穿著檢察制服很好看的韓柏含檢察官換了一身便裝,長牛仔褲、短風(fēng)衣,依然英俊利落,去社區(qū)醫(yī)院看望孫耀的女兒孫珣燕。 他一只手推開那間單人病房的門,看見房間正中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午,這間病房的窗戶是朝西的,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正灑在病床上,將白色的被子染成了橙黃。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十七八歲年紀(jì),雖然閉著眼睛,也能看得出來那是一張乖巧漂亮的臉,眼睫毛很長,在蒼白的下眼瞼投下一道陰影。 韓柏含慢慢走進去,一直走到床尾,他彎下腰去看掛在上面的病人名牌,姓名那一欄寫著:孫珣燕,年齡一欄寫著:17歲,診斷一欄是空著的。 女孩在呼吸,很輕也很緩慢,但是能清楚看到薄被下她胸廓起伏的弧度,她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可是這一覺睡得太久,大概快要兩年了。 韓柏含雙手伸進褲子口袋里,看著孫珣燕的臉,有一瞬間他想,如果這是他的女兒,他也會像孫耀一樣,殺了那個畜生。但是這個想法太危險了,出現(xiàn)在韓柏含腦袋里是尤其不合適的,于是他拒絕讓自己繼續(xù)想下去。 這時候,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韓柏含抬起頭看過去,見到進來的人是個醫(yī)生。 矮個子的女醫(yī)生問他:“你是她親人嗎?” 韓柏含說道:“我不是。” “哦,”女醫(yī)生似乎很失望,走到床邊看了一下,說,“不知道她爸爸還能不能出來了。” 韓柏含問道:“沒有護工照顧她嗎?應(yīng)該有援助機構(gòu)為她捐款吧?!?/br> 女醫(yī)生說:“護工哪里照顧得仔細,你看她狀態(tài)不錯,全部是靠她爸爸一直把她照顧得很細致,如果她爸爸以后出不來,那這孩子就可憐了?!?/br> 韓柏含的目光又落到孫珣燕的臉上,靜靜看了很久。 這場戲拍攝一結(jié)束,躺在床上的少女就立即坐了起來,笑嘻嘻地和夏星程說話。夏星程也笑著和她交談兩句,便轉(zhuǎn)頭去看在一旁等待拍下一幕戲的楊悠明。 楊悠明手里拿著劇本,站在他面前的是同樣拿著劇本的凌嘉玥,他們兩個應(yīng)該是在對戲。 夏星程看了他們一會兒,走到何征身邊,跟他一起看監(jiān)視器里的回放。 何征手里卷一個紙筒,給夏星程指著監(jiān)視器,說:“你看這個特寫。”他說完,本來是想要夏星程發(fā)表意見,卻沒得到他的回應(yīng),于是轉(zhuǎn)頭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還注意力根本沒在監(jiān)視器上,而是抬頭在看楊悠明。何征于是抄起手上的紙筒就在夏星程頭上打了一下。 “唉喲!”夏星程被打得叫了一聲,不痛,就是嚇了一跳。 何征說:“你給我集中注意力!” 夏星程摸了摸被他打到的地方,“我拍戲的時候是集中注意力的啊?!?/br> 何征壓低了聲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都在哪里過夜的!” 夏星程只是說道:“我們不會影響拍戲的?!?/br> 何征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煙盒,抽了支煙叼在嘴上,沒有急著點燃,他也看了一會兒楊悠明的方向,對夏星程說:“放心吧,楊悠明不會出軌的?!?/br> 夏星程有些詫異何征會說這些話,他輕聲說道:“我又不擔(dān)心?!?/br> 何征坐在小凳子上,伸手把褲腳往上拉了拉,似乎有些感慨,嘆一口氣說道:“楊悠明能喜歡上一個人已經(jīng)不容易,下決心跟一個人在一起更不容易,你這輩子都沒什么需要擔(dān)心的?!?/br> 夏星程在他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來,問道:“你不反對我們啦?” 何征有些怔忡地說道:“我想反對的本來就不是你們?!彼f到這里停頓一下,“算了,不說這些了?!?/br> 夏星程覺得何征怕是想起了自己的什么事情,但是何征不愿意說,他也就從來不問。 “何導(dǎo),為什么是凌嘉玥呢?”夏星程心里一直有個疑問,這時候忍不住問了出來,“因為她外公嗎?” 何征嗤笑一聲,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煙,看著夏星程說道:“你覺得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找你來演方漸遠?”說完,他又繼續(xù)說道:“因為這小姑娘演技非常好。” 第117章 凌嘉玥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名字叫做舒莬的女孩,年齡與孫耀的女兒孫珣燕差不多大,還是個高中生。 整部電影里,凌嘉玥幾乎都沒化妝,長發(fā)扎了個高高的馬尾辮在腦后,穿一身藍色的運動校服,鏡頭里清純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 不食人間煙火,這句話過去常常被人拿來形容袁淺。凌嘉玥和袁淺五官并不相似,但那種清麗脫俗的美卻是共通的。 可是當(dāng)夏星程看到鏡頭里的凌嘉玥時,又意識到她和袁淺完全不同。 袁淺性格開朗活潑,到了鏡頭下面卻平淡木訥;凌嘉玥本性靦腆乖巧,鏡頭下面則靈動自然,真正詮釋了什么叫天賦演技。 電影里韓柏含第一次見到舒莬,是從孫珣燕的病房出來,走到社區(qū)醫(yī)院外面的小花園時,看見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坐在長椅上,看著遠處發(fā)呆。 那時候韓柏含只是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長得少見的漂亮,之后仍是頭也不回地朝街邊的停車場走去。 這場是放在后面拍攝的外景戲。這部電影有很多外景戲,故事的進度被拍攝計劃切得七零八落,情緒不斷起伏變化,需要演員的自我調(diào)節(jié)。 夏星程的劇本被他的汗水浸濕,又被風(fēng)吹干,紙面凹凸不平,上面那些被他用筆留下的記號也常常被汗水暈開,染出一小團黑色。 他穿著一身制服,坐在辦公桌后面,懸在頭頂?shù)氖鞘找粼捦?,正面和?cè)面是對準(zhǔn)他拍攝的兩個機位的攝像機,還有明亮的燈光打在身上,時間稍長便能熱出一臉汗水來。 在拍攝現(xiàn)場的除了導(dǎo)演和工作人員,還有這場戲并沒有戲份的楊悠明。楊悠明坐在何征身邊,兩個人正低聲說話。 從夏星程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楊悠明的正臉,無論看多久都不會膩。 何征抬起頭看見夏星程的目光,沉下聲音喊道:"你做好準(zhǔn)備。" 夏星程收回視線,落到面前辦公桌上面的一摞卷宗上。 這是一幕沒有臺詞的戲,韓柏含一個人坐在辦公桌旁思考,所有的情緒都反應(yīng)在他的細微表情上。 夏星程清空了大腦,暫時將楊悠明驅(qū)逐出去,開始回想整個案件。 事情差不多發(fā)生在兩個月前,17號那天晚上,孫耀像往常那樣給昏迷在床的女兒孫珣燕刷了牙擦了臉,關(guān)上小房間的燈出來,走進旁邊稍大一些的臥室。 他并沒有立即睡著,而是看了一會兒電視,關(guān)電視的時間差不多在十點半。整個房間安靜下來,陷入一片灰寂的黑暗中。 孫耀的房子是租住的,在一個很老舊的小區(qū),住二樓,房子只有五十多平米,兩室一廳。房子有一些很古舊的裝修,木頭包才都已經(jīng)磨掉了漆露出本來的顏色。 小區(qū)太老了,是原來一個老工廠的家屬院,工廠倒閉已經(jīng)快二十年,這個院子遲遲沒有拆遷,原本的居民已經(jīng)搬走,住在里面的大多是經(jīng)濟拮據(jù)的租戶。小區(qū)沒有物業(yè)也沒有保安,一道大鐵門常年敞開著,看門的大爺因為沒人繳納管理費也早就走了。 孫耀關(guān)了電視很快就睡著了,他每天都要早起,給女兒翻個身,通過胃管鼻飼喂她吃早飯,還要為她處理排泄物。然后他去距離租屋很近的公司上班,因為情況特殊,公司同意他每天回家?guī)滋耍瑸樗畠悍砬鍧嵑蜏?zhǔn)備午飯,但是他必須二十四小時保持手機暢通待崗,隨時回去公司處理緊急情況,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沒有一秒鐘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 這天晚上,孫耀剛剛睡著不久就被隔壁房間傳來的輕微動靜驚醒了,他皺起眉頭,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下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面走出房間,他看到隔壁的臥室門關(guān)上了。 這個家里從來不會關(guān)臥室門。 孫耀返身回去拿起一根防身的木頭棍子,走到女兒臥室的房門前,伸手?jǐn)Q了一下門鎖沒擰動,深吸一口氣一腳踹開了房門。 老舊破爛的門鎖根本經(jīng)不住他這一腳力道,房門應(yīng)聲而開,攜著力道重重撞在墻上又反彈回來。 孫耀已經(jīng)看見房間里床邊一個男人的身影,正彎腰在脫他女兒身上的睡裙。 燒心的怒火一瞬間吞噬了孫耀,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舉起木棍就去敲那個人。 床邊的人聽到動靜,敏捷地躲閃,讓孫耀這一棍子敲了個空,同時孫耀也在朦朧中看到那人的面部輪廓,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 孫耀一棍子敲空之后,便注意到床上女兒的睡裙被完全掀了起來,露出尚且稚嫩的身體,他大腦空白,下意識就伸手去把女兒的裙子拉下來。 卻沒料到,那個年輕男人趁機搶走了他手里的木棍,舉過頭頂接二連三擊打在孫耀的身上。 孫耀被打得退后兩步,咬緊牙承受著棒打,沖過去搶那木棍,木棍被兩個人同時握在手里爭搶,孫耀用手臂勒住了那人的脖子,直到他被勒得背過氣,抓木棍的手也松了力道。這時,孫耀搶走木棍丟開,也松開了那個男人。 男人仿佛失去了意識,身體軟倒在床邊,孫耀轉(zhuǎn)頭去看床上的女兒,沒想到那個男人在那瞬間又撿起了木棍,這一回卻是想要一棍子朝昏迷的孫珣燕頭上打去。 孫耀抬起左手臂擋住了那一棍子,再一次用右手臂勒住那個男人的脖子,這回他害怕他還有力氣起來,于是勒的時間長了一點,等到他松開手,那個男人軟倒在地,已經(jīng)沒了氣息。 后來孫耀自己報了警。 這是整個案件的全過程,但是,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從孫耀嘴里說出來的,現(xiàn)場除了嫌疑犯和被害人,只有一個昏迷了一年多的少女,再沒有別的目擊證人。 被孫耀勒死的那個人名字叫曹宇祥,剛滿十九歲。按照孫耀的供述,曹宇祥應(yīng)該是翻窗戶直接進去了孫珣燕的房間,因為大門是防盜門,一整晚都緊鎖著沒有撬鎖的痕跡?,F(xiàn)勘證實,緊鄰著孫珣燕房間窗戶的樓梯間窗口有曹宇祥的鞋印,他應(yīng)該就是從那里翻過去的。 曹宇祥在深夜里翻窗進入孫耀家里,意圖強jian孫耀昏迷在床的女兒孫珣燕,被孫耀發(fā)現(xiàn)后兩人打斗中,孫耀失手將曹宇祥勒死。 孫耀的行為聽起來符合正當(dāng)防衛(wèi),但是在批捕階段就在檢察院內(nèi)部產(chǎn)生分歧的原因是:他是把人勒死的。在勒死的過程中,曹宇祥必然會先因為缺氧而失去意識,已經(jīng)不再具備反抗和繼續(xù)作案的能力,而孫耀仍然沒有收手,就有了防衛(wèi)過當(dāng)甚至是故意殺人的嫌疑了。 韓柏含對于案件的思慮全部反應(yīng)在了夏星程的面部特寫上,他神情嚴(yán)肅,眉頭微微皺起,一只手搭在辦公桌邊緣翻看案卷,正翻到被害人曹宇祥的尸檢報告。 報告附了尸檢照片,上面的年輕男人躺在金屬解剖臺上,皮rou被人切開翻過來,露出里面暗紅色的內(nèi)臟。 過了沒多久,扮演韓柏含助理小衛(wèi)的演員走過來,遞給他一杯咖啡。 夏星程有一瞬間被打斷思路的恍惚,道了聲謝接過咖啡。 他們兩個開始討論案情。 夏星程站起來,端著咖啡走到窗邊,淺淺抿了一口,他聽到扮演小衛(wèi)的演員慷慨激昂地發(fā)表意見,堅定地認(rèn)為孫耀是正當(dāng)防衛(wèi),他們應(yīng)該做法定不訴處理。 "那個曹宇祥就是個人渣,當(dāng)年孫珣燕究竟是不是意外都還沒查清楚,姓曹的連個植物人都不放過!" 夏星程靜靜聽著,他端著咖啡走到辦公桌旁邊,靠坐在木頭辦公桌的邊緣,服帖的制服長褲繃緊,勾勒出他大腿到臀部的線條,他用一種很穩(wěn)的語氣說:"孫珣燕是不是因為曹宇祥墜樓和孫耀是不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沒有關(guān)系,這些只能作為法院量刑時候需要考慮的因素。" 他的表情很沉著,整個人的氣質(zhì)與本來的那個他都截然不同。 何征湊到楊悠明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星程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好極了。" 楊悠明沒說話,只是一直看著夏星程。 韓柏含這個角色是一個從小家境良好成績出眾,年輕英俊的檢察官,他聰明又富有正義感,對法律充滿了信念,無論何時都從容而且自信。 夏星程仿佛完全和韓柏含融為了一體,在表演這條路上已經(jīng)擺脫了青澀,開始走得越來越穩(wěn)健。 這樣的夏星程魅力十足。 夏星程自然是聽不到何征對他的評價,他還沉浸在角色中,端起咖啡杯,垂下目光緩緩喝了一口,再抬眼時說了一句:"我要去看現(xiàn)場。" 拍攝到這里結(jié)束。 花花跑過去幫夏星程接過咖啡杯,又遞了個小風(fēng)扇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