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男的手牽手逛雍和宮，無論如何都有傷風(fēng)化，然而一個不在乎，一個沒意識，只把路明非臊得恨不能離開十步遠(yuǎn)。他頭磕在軟墊上，報出家庭住址、姓名工作、身份證號，佛祖保佑我們此行平安歸來，師兄和老大……您別見怪，他倆挺不容易的。

    確實不容易。這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差點在殿里打起來。一個說上周那嫌疑人就是你放跑的，另一個說要不是你礙手礙腳說流程不合規(guī)我早把人給逮了！盯梢，有必要嗎？你盯他不如盯我呢？

    “你干嘛？”愷撒語氣頗兇狠。

    “盯你?！背雍秸ＵＱ劬?。

    愷撒像挨了針扎的氣球，一秒鐘蔫巴了?；仡^看看路明非，問你呢，你干嘛，路明非說我盯你倆。愷撒兩頭碰壁，于是長嘆，這地方果然不適合情侶。楚子航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會相信這些。愷撒搖頭，這話可是你說的，四舍五入咱倆那會兒就已經(jīng)談上戀愛了。楚子航也不爭，好像是默認(rèn)，唯獨路明非吐槽，要是加班費也能跟您這么算就好了。

    雍和宮規(guī)矩多，按照網(wǎng)友說法，五進(jìn)大殿需一一拜過，否則極易遭到愿望調(diào)劑。愷撒前面的隊伍動得快，又沒那一串身份證要報，于是早早遞了香，混進(jìn)人堆里亂晃。他來北京一年多，確實沒見過這樣旺盛的香火，加上這幾天臨近法考，念念叨叨的年輕面孔格外多，轉(zhuǎn)眼就將意大利佬唬住了。把四壁的羅漢與唐卡看遍，回過頭，楚子航正對著布墊一跪。他身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往上，黃琉璃筒被風(fēng)雨磨得光亮，五脊六獸振翅欲飛，香灰旋轉(zhuǎn)，升騰，好像一條金色的河流。楚子航在河中輕輕地叩首。

    路明非說你倆前幾天剛?cè)チ宋魇矌旖烫?，不礙事吧？愷撒說這有什么，天主的歸天主，佛祖的歸佛祖。路明非點點頭，也是，他倆不算一個系統(tǒng)的，業(yè)務(wù)不重疊，應(yīng)該不介意。愷撒大笑，介意什么介意，你當(dāng)神仙都和楚子航一樣嗎？

    “師兄和您計較？不能吧?！?/br>
    “你是沒見過，楚子航翻起舊賬來，跟稅務(wù)局查賬似的！”

    加圖索家底子厚實。往前追溯十幾代，中古歐洲的潛能者，那些神乎其神的煉金術(shù)師，幾乎都是座上賓客。文藝復(fù)興時期，便以制作催眠劑聞名。19世紀(jì)末，與弗洛伊德學(xué)派來往甚密，較早介入精神分析思潮，也算得風(fēng)氣之先。近年來，美式心理咨詢和精神類藥物的全球流行，背后也有家族的一份薄利。愷撒雖成天嚷嚷要和家族斷絕關(guān)系，明里暗里把那些見錢眼開的老頭罵了個遍，但也深諳一碼歸一碼，家里的黑卡沒少刷，資源也沒少拿，整體看來，還不如路明非獨立——當(dāng)然，這話是楚子航說的，說完倆人就干了一架。

    他初來《人間指南》，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同一間辦公室的幾個，路明非成天摸魚，楚子航埋頭寫稿，看著都像文職。愷撒自認(rèn)是外國專家，共產(chǎn)主義盟友，調(diào)查局頂梁柱，有著為同事排憂解難、指點迷津的光榮使命。見路明非備考時頭發(fā)一把把地掉，總愛帶他出去吃夜宵；單位缺人參加街道志愿活動，偶爾也披上小馬甲下樓指揮交通；遇到楚子航手寫檢討，還不忘安慰他：新人吧？正常。我剛出任務(wù)時也總犯錯，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你們那句話怎么說的，人是在艱苦中成長的嘛。

    他很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正所指：通知下來，卡塞爾學(xué)院的專員資格證沒用，得補考一門中國解夢文化；街道辦的人瞧他相貌英俊豫腔純正，抓他去拍反詐宣傳，視頻流到校友圈，一石激起千層浪；苦等半月終于能在任務(wù)中大顯身手，卻不料此前未曾謀面的搭檔，竟是成天只知改稿接電話統(tǒng)計核酸的楚子航。

    新人吧？正常，此人還在他出師不利、搞錯嫌疑人時笑話他，我剛出任務(wù)時也總犯錯，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愷撒說我單干慣了，你杵這兒我施展不開！

    楚子航神情無辜：組織規(guī)定，沒拿到資格證的專員不能獨立行動。

    這話他一記好多年，前兩天逛頤和園，還別扭著同他一前一后錯開走，愷撒頻頻回頭，心想，這什么毛病？

    楚子航好像聽見了一般，只是淡淡地說：并排走，怕你施展不開啊。

    聽路明非說師兄有個睡前回憶大事小事的習(xí)慣，歸納整理，好像強迫癥清電腦磁盤。愷撒卻懷疑整理是假，記仇是真，舊賬一筆筆翻出，誰欠他兩句話都一清二楚，豐裕得好像黃世仁。這可太討厭了，愷撒憤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楚子航一看就不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料！還說本科時當(dāng)過學(xué)生會主席和招生組組長，騙鬼可以別把兄弟騙了，沖這德性也就坐在那兒用面孔忽悠忽悠人吧！膚淺！

    然而他也未必見得深刻。那金色河流中的一張臉，沉靜而肅穆，讓他想起前兩天在西什庫教堂，正趕上一周一次的主日彌撒，他和楚子航輕手輕腳進(jìn)去，貼墻站著，聽唱詩班歌聲。室內(nèi)已點起了燈，輝映的火光中，墻柱間的彩繪玻璃顯得暗淡，穹頂卻遼闊而高遠(yuǎn)，仿佛真的通達(dá)無法觸及的空間。當(dāng)主祭念到“我們歌頌禰的復(fù)活”時，楚子航竟也低下頭去，喃喃自語，神色中有極大的不忍，與克制的哀辛。

    愷撒不解，小聲問他，什么叫“永生，永亡”？波粒二象性嗎？

    楚子航說，是“永生，永王”，你該好好學(xué)習(xí)中文。

    愷撒最討厭他這副課代表嘴臉。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繞著外墻溜達(dá)，這才能夠借著內(nèi)部透出的光，看清彩繪玻璃上的圖樣。教堂通體純白，沐著盈盈月光，好像一支蠟燭，靜靜地燃燒。愷撒逗他，你又不是信徒，剛才禱告什么？是不是覺得之前對我太壞，要祈求上帝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