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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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乖巧的兒子,就算知道他是裝的,墨班主也頓時怒火全消,連一絲兒脾氣也不剩下了。 “你呀你呀,你就是被大家伙慣壞了?!彼詈笠仓荒芤宦曢L嘆,“行了,別撒嬌了,我這是養(yǎng)了個閨女還是養(yǎng)個寶貝啊??禳c扮上吧,等會兒你就好好唱,其他的都不用你管?!?/br> 戲臺上,幾個年紀小的弟子正在扮猴戲打打鬧鬧,不遠處的酒席已經(jīng)開席,在座諸客觥籌交措,互相交識談?wù)?,卻沒有多少精力分給那張燈結(jié)彩的戲臺。 即便是和墨班主有交情的幾位,也心知他做這些不過是徒勞。只是看著老友的面子,過來捧個場,幫忙敲敲邊鼓。 商人逐利,墨家班根本無利可圖,誰又會為它網(wǎng)開一面? 第5章 燕凜坐在首位,不斷有人來敬酒,他雖然未成年,酒量卻不錯,連喝了幾杯也沒有一絲醉意。 倒是老李看不過去,攔著不讓人再敬酒。墨城不算民風彪悍,卻也有一些粗獷不拘小節(jié),好酒算是其中一項。不管你是多大歲數(shù),既然一起共事,不敬酒就是看不起人了。 老李也有些擋不住,好在戲臺那邊傳來一陣動靜,他連忙指著戲臺。 “開演了開演了,大家看戲!別浪費墨班主一片苦心?!?/br> 戲臺上耍寶的小猴子們已經(jīng)退了下去,幔布拉起,樂班子也息了鼓奏,后面應(yīng)該是在布置舞臺,只有些微的響動傳來。 不多時,幾聲輕脆的鼓點在靜默中響起,慢慢地從輕到重,鼓聲越來越清晰,節(jié)奏也越來越明快。 隨著鼓點漸停,一曲高昂的弦樂乍起,如同拋向高空的緊繃的弦索,未及下落,卻已消失在半空, 一拍過后,悠遠的笛音便揚了起來。那笛聲清亮婉轉(zhuǎn),調(diào)皮地從戲臺上躍向四周,曲調(diào)舒緩下來時卻又顯出一絲慵懶。 這悅耳的曲音終于吸引了客人的注意,已經(jīng)回到席間的墨班主笑著介紹:“這是墨家班最受歡迎的一出戲,全本叫度狐仙,這是其中的一折,名字叫戲道。” 他一直注意著坐在首位的燕大少,見他一雙眼睛已經(jīng)看向了戲臺,墨班主總算稍稍放心一些。 有看過的客人已經(jīng)笑著應(yīng)和:“說起來這出戲也是好幾年沒演了,小阿貍長大了脾氣也大了。今天借著燕先生的光,我也能一飽耳福了?!?/br> 燕凜接道:“阿貍?” “那是犬子的小名?!蹦嘀骱貞?yīng)了一聲,就趕緊茬開話題,“我來給大家講講這出戲吧,這戲里說的是一只白狐在山中修道千年,化成人形,偶被凡人所見,便有修行者前來降妖除魔。其中有個道長在狐妖的領(lǐng)地落了單,就被狐妖所戲這叫戲道?!?/br> 燕凜輕輕點頭,眼神沒有離開戲臺,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聽。墨班主此刻就希望有哪路神仙作個法,讓燕大少把墨里罵他傻鳥的事趕緊忘干凈…… 臺上幔布隨著曲音緩緩拉開,露出來的布景不同于眾人想象當中的那種僅有一桌兩椅的戲臺,臺上布置得頗為精巧。墨綠的幕布上畫著些高大的樹木花草,前方還擺著幾叢實物的綠竹,一只青石造型的長凳,簡單的幾樣道具便營造起有些森然的深林場景。 離酒桌不遠的院子角落,四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正擠擠挨挨地躲在樹后,鬼鬼祟祟地探出腦袋往戲臺上看。 周飛用他爸的名義混進院子,還帶進來三個小弟。他們自然不敢往酒桌前頭湊,就在遠一點的地方找個好角度,周飛舉起相機對準戲臺,發(fā)誓要把墨賤人等一會的丑態(tài)一秒不落地拍下來。 戲臺上曲音漸弱,還是那有些陰森的密林,未見人影,先聞人聲。 一道清亮柔和的聲音緩緩念白,說的不是墨縣的方言,不是數(shù)得上名來的任何一種戲腔。那種咬字仿佛將每一個字都托在舌尖,滾過齒列再輕輕吐出,十分陌生,卻和諧悅耳。 “花界傾頹世事遷,紅塵螻蟻悲華年。凡家不懂仙家事,與天同壽,我為仙?!?/br> 簡陋的戲臺并沒有高檔的音響系統(tǒng),甚至看不到話筒。那念白的聲音帶著一絲飄渺,似乎是從戲臺后面?zhèn)鱽淼模炙坪蹴懺诒娙说念^頂之上,有人情不自禁往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幕布上描畫的高大繁茂的樹冠。 那道聲音飄忽不定,自稱為仙,卻分明含著與這森然布景融為一體的邪氣。即便不懂戲的觀眾,也分辨得出那不是仙家該有的氣息。 燕凜臉上沒有墨班主希望看到的神情,他只是一直看著空無一人的戲臺,視線專注。不過他做事向來專注,墨班主實在猜不透他到底滿意不滿意。 樹后面的周飛手一抖,相機畫面就糊了。蹲在下面當托架的小弟也摸了摸手臂。 “我怎么覺得有點冷?!?/br> “就是陰森森的。” “剛才那是墨賤人的聲音?”周飛不確定地問。 “是吧。這戲腔怪好聽的?!?/br> “好聽個屁,什么陰陽怪氣的,就該打死?!敝茱w恨恨地道,繼續(xù)架著相機拍攝。 念白聲悠悠飄散在空中,幾聲笛音突起,仿佛樹間驚飛的小鳥,嘰喳叫著散開。 就在所有聲響漸漸歸于平靜之際,一道銀色身影突然橫貫戲臺,如閃電一般劃過長長的痕跡。鼓點驟起又驟停,那身影隨著停住的鼓點突兀地定在戲臺另一側(cè),四肢和身軀扭轉(zhuǎn)出妖邪的魅惑,漆黑的發(fā)絲揮散如瀑,身形穩(wěn)如磐石,揚起的脖頸卻纖細脆弱得令人心折。 矛盾的結(jié)合體,一只從古戲文中來到現(xiàn)世的妖。 眾人完全來不及看清他是從哪里上場的,仿佛真是從茂密的林間,拂開枝葉驚飛鳥雀,沾著一身晨露降在臺前。 他定住身形之后,眾人才看清,那劃過舞臺的銀色痕跡來自長可逶地的戲服,燈光下閃著銀色的微光。只是不知是什么小把戲,它在rou眼可見地不斷回縮,仿佛是白狐的尾巴所化,直到縮成正常的長度,裹住少年高挑的身軀。 淡雅的油彩描畫凸顯著少年的修眉俊目,黑如點漆的眼眸緩緩流轉(zhuǎn),幾乎能溺斃每一個膽敢注視著它的人。 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避免與那雙眼睛對視。只有燕大少微瞇起雙眼,目不轉(zhuǎn)睛。 戲臺上狐妖的視線輕輕一掠,似乎掃視過臺下的蕓蕓眾生,又似乎什么都沒看,百無聊賴地轉(zhuǎn)過臉去。伴著響起的樂音,步履輕抬,踏著略顯奇異的步伐,繞過戲臺,來到青石前。 少年慵懶地倚在青石上,唱:“香煙裊裊,白晝沉沉,流水空山對風林。我本是仙山精狐,神女點化,林中千年修得此身。夏日煩長睡昏昏,落花不語,小仙我閑臥苔蔭?!?/br> “這是生角還是旦角?”一直沉默觀戲的燕大少突然問道。 墨班主頓時受寵若驚,連忙回答:“燕先生有所不知,我們這地方戲和常見的劇種有相通的地方,也有些不同的地方。這出戲文狐妖不分男女,全本戲文里他游戲人間,有時化男有時化女,本體不作區(qū)分。狐仙這套行頭妝扮也是一輩輩傳下來的,還有些狐仙耍弄的小把戲,都是定式?!?/br> 燕凜點了點頭,又不作聲了。 戲臺上的故事還在推進,俊逸的年輕道長迷失在深林中,誤入狐妖領(lǐng)地,被百無聊賴的妖當作消遣的把戲,三擒三縱連番戲耍。少年的唱腔清越柔和,偏偏行事詭譎,完美地貼合了狐妖不諳世事的天真,卻有著天真的殘忍,輕易地將看戲人也拉進戲中,令人心悸又貪戀。 這折戲最后在狐妖玩膩了準備殺死道士時,戛然而止。 下場時那銀白色的身影轉(zhuǎn)身走得干脆利落,在眾人意猶未盡之間,只留給臺前一個瀟灑無情的背影。只有道長出了戲,變回塵世中人,在臺上拱手謝幕。 后面的事情,就與超脫凡塵的妖沒有關(guān)系了。推杯換盞阿諛奉承,是屬于俗世的煙火。 墨班主顧著燕大少的年紀,沒有給他敬酒,只是帶著些討好地詢問他的意見。 “燕先生覺得如何?我知道芳華地產(chǎn)準備在這塊地皮上建娛樂城,戲班也是墨城娛樂的一部分,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實現(xiàn)雙贏的局面?!?/br> 燕凜自己端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些酒水,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我會向姑姑傳達墨班主的意向。” 還是滴水不漏。 墨班主好生無奈,想想他那個任性的兒子,再看看別人家養(yǎng)的這兒子,差距怎么這么大呢?這要是他兒子他就先揍一頓。小小年紀裝什么逼?對了,他還喝酒,這是要揍斷一根雞毛撣子的節(jié)奏。 墨班主只能在心里打別人兒子,飯局還是得熱情地陪到最后,只是不準人再給燕凜上酒,拿了一瓶2.5l的大可樂來給他喝。 “墨班主這是一派慈父心腸。”姓周的地產(chǎn)商調(diào)侃道,“對了,你家少爺唱了一出戲,還沒吃飯吧?趕緊叫過來一起吃啊!不能餓著孩子?!?/br> 墨班主哪敢讓墨里出來?那就是個不定時炸彈,誰知道哪句話就能炸翻這一桌子。連番推辭,就是不叫墨里上桌。 周姓地產(chǎn)商在這里關(guān)心別人家的孩子,卻不知道他自己的倒霉兒子此時正腫著兩只眼蹲在戲園的大門外頭,被小風吹得直流鼻涕,還是堅挺地守在原地。 “老大,別守了,太冷了?;丶野桑凑魈焐蠈W也能見著墨里,到時候再找他報仇就是了?!?/br> 周飛固執(zhí)地咬牙:“我老早就給他下了戰(zhàn)書,今晚8點不戰(zhàn)不散!怎么能先跑!要我面子往哪擱?我就不走,我就等他出來?!?/br> “老大什么時候下的戰(zhàn)書?” “他唱戲的時候?!?/br> “老大你神經(jīng)病??!這叫早個屁啊,你不是沒事找事嗎?!” “你罵誰呢?!” 眼看著周飛和他的小弟差點內(nèi)哄,一道聲音此時從高處傳來。 “死周廢,你又皮癢了?來找打啊?!?/br> 周飛甩開小弟,抬頭看去。 只見他的死對頭正坐在戲園大門上頭那帶著古意的飛檐上,垂下的瘦白腳腕旁有一只紅燈籠,把他露出來的白皙皮膚撒上了一層紅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他臉上是洗過的清爽,頭發(fā)也濕漉漉的,肯定是卸了妝來的。 還化妝卸妝,都是女孩子干的事,女里女氣的,不要臉。這是一個很好的嘲點,周飛幾度張嘴想打壓一下老對頭的囂張氣焰,都沒能成句。最后只咕嚕出一句:“墨賤人,你給我下來?!?/br> “死周廢,誰準你這么跟我說話的?!你知道我是誰嗎?!”飛檐上的少年眉頭挑起,得意洋洋。 周飛不由就想起剛才戲臺上那不可一世的狐妖了,忍不住順著他的話問了一句:“誰啊你?” “我是你爹?!蹦镎f著哈哈一笑,手里撿了幾顆小石子占著地利之便朝下砸。 周飛被砸得嗷嗷直躲,幾個小弟都跑了,就他還在下面跳腳:“墨里你給我下來!” “你爹聾你爹聽不見。” 兩人正打得不亦樂乎,大門內(nèi)傳來一陣說話聲。墨班主的飯局完美收官,正和大弟子一起送幾個貴客出園子。 周飛連忙縮到一旁,怕被他爸看見。墨里也不再扔石子,晃著腿坐在飛檐上,話別的貴客們就在他的腳底下,他鞋子掉了都能砸到兩三個。 正下方就是那個想拆他家的燕大少。 燕里脫鞋朝下比劃一番,想象著把鞋扣在燕大少頭頂?shù)膱鼍啊?/br> 恩,算了,為了他老爹的心臟著想,還是不要了。 墨里彎腰穿鞋,誰知他坐的地方年久失修,瓦片早就不穩(wěn)。他一用力,瓦片頓時一滑,出溜一下就掉了下去,連個借力的地方都來不及抓,滑下去的姿勢也無法緩沖著力。 這老派的戲園大門檐子至少有一層樓那么高。墨里半空中緊緊閉上雙眼,不敢看自己樂極生悲的結(jié)局。 下面的人聽到響動都抬頭看,一看到是墨里從上頭掉了下來,墨老班主差點嚇到心臟驟停,一旁的李少天想也不想趕忙跑去接。 貼墻躲著的周飛本該樂看老對頭摔個狗吃屎,這夠他得意到明年了。沒想到身體先于腦子,一個箭步跨了出去,大張著雙臂像個狗熊一樣跑了過去。 周姓地產(chǎn)商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周飛你來干什么?!” 墨里覺得自己好像落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長到他都已經(jīng)把自己跌斷腿打著石膏娶媳婦生兒子送孩子上學的大半生都預(yù)想了一遍,才突然感到落到實處的感覺。 預(yù)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兩條手臂托著他的后背和腿彎,牢牢地接住了他。 第6章 墨里微微睜眼,紅燈籠撒下的柔光里,一個有些陌生的少年專注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十分引人注目。 “你沒事吧?” 墨里還沒回答,他的父親已經(jīng)大驚失色地撲到了近前。作為一個強橫專制的封建式家長,墨班主對他教訓責罵居多,很少這么關(guān)心到失態(tài)。 墨里還來不及感動,墨班主從連連喊著他的名字突然就變成了關(guān)心另一個人。 “燕先生沒事吧?!快,快把他擱下,快看看手臂有沒有事?墨里重得跟豬一樣砸這一下怎么受得了?接他干什么他皮糙rou厚的摔一下死不了,快點看看燕先生有沒有哪里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