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不會燒菜的。獨居后能省則省，便開始自己下廚。熱氣氤氳，把廚房裹成一枚乳白色的繭。母親一碗湯一碗湯地喝，勺子碰在碗壁上，叮叮咚咚，早川低著頭，聽見母親說，你爸爸的事情呢，也結(jié)束了。等你明天回東京，也可以忙忙自己的事了。

    浸滿了湯汁的竹蓀在嘴里慢慢舒展開，好像一張網(wǎng)?；叵肫饋恚钦媸且粋€電影般的場景：舊故事的落幕，或者新故事的開始。

    母親又說：你爸那天還問我你怎么沒有男朋友。有的話，他還可以見一見。

    早川眨眨眼：他那脾氣，說不定會和人家吵起來。

    母親笑了：有嗎？

    早川搖搖頭。

    母親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末了嘆口氣，說如果有合適的，就帶回來，mama請你們吃餐飯。早川點點頭，好半天，才把那張竹蓀咽下去。致密的網(wǎng)包裹著沉沉的情緒，沿著食道，筆直地墜入胃里。

    她本可以有話說。比如為什么一個被家庭瑣事磨了大半輩子，年過五十，熬出頭又離異的人，依然會在意女兒的婚事。又比如，既然已經(jīng)離異，為什么要在床前陪護，為什么要參加父親的葬禮。然而很多事情不必問，她把那些話都咽下去了。

    轉(zhuǎn)眼母親也老了，比她考上大學(xué)那年更老。為了這次的葬禮，母親特地打扮過，穿著年前買的大衣，抽空染了頭發(fā)。父親家的親戚來來往往，哭的哭，吵的吵，唯獨她，好像從十多年前推門進來，身姿挺拔，黑發(fā)生輝，表情肅穆。辦離婚手續(xù)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的興致，這樣的風(fēng)光。

    站在她身邊，早川真像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一身外套是公司直接穿過來的，陪了三天床，又守夜又出殯，折痕一壓再壓，終于皺得不像話。但這也是應(yīng)該的。說到底，母親只是前妻，而她是女兒。如果她不忙，這擠不進去的墓地，這排不上號的法事，就更沒有人去辦了……雖說父親是并不信神的。

    離婚后，母親從工作一生的家庭主婦崗位退休，重新步入社會。短短幾年間，先是在朋友的工作室重拾會計本行，后又添一愛好，跟著打折旅行團到處跑。一萬元游關(guān)東，兩萬元游關(guān)西，超低價四國機票搶購，沖繩五日游附贈潛水活動。早川起初怕她受騙，后來發(fā)現(xiàn)她頭腦清晰、口齒伶俐，和旅行社吵架比自己面見導(dǎo)師都硬氣，再管下去就是煞風(fēng)景，于是，也就不管了。

    而母親也愈發(fā)能干。本來就是能干的人，從公司急流勇退回家相夫教子，多少年積攢的能量，全在這時爆發(fā)。沿途所見所感拿手機錄下，傳到個人博客，收獲老年朋友粉絲。行文配圖，點贊評論，用心良苦，儼然當(dāng)作事業(yè)經(jīng)營，甚至開始獨自開團，規(guī)劃路線。旅行團里有男有女，其中一些名字，她聽過好幾次。有時候她對母親說，你要是喜歡，也可以談戀愛的呀。反正一起過過日子，不是挺好的。母親搖搖頭。現(xiàn)在輪到母親對她說，要是合適，就帶回來吧，而她沒有搖頭。她只是笑著說，再等等，再等等吧。

    往前推幾年，早川肯定有一番文章好做。為什么你不找，偏偏要我找，你都離婚了，我成家立業(yè)做什么。其實里面沒什么道理，大部分是碰瓷，小部分才涉及是非。現(xiàn)在呢，她一概不爭了。來參加葬禮的親戚，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夸她是早川家的好女兒；不明所以的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佝僂著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說你爸爸很為你驕傲。她都只是應(yīng)下。她知道父親向來要面子。家里頭擬著離婚協(xié)議，財產(chǎn)拿手術(shù)刀分，外面依舊熱熱鬧鬧，不知過成什么樣子。然而要去和死人理論嗎？沒必要了。

    也沒必要和活人過不去。她手中捏著幸村的眼鏡腿，揣進兜里，迎著母親多少有些興味盎然的目光，短促地“嗯”了一聲。

    母親眼尾笑出波浪似的皺紋：“上回叫你帶男朋友回家，你還說沒有，怎么，金屋藏嬌啊？”

    眼下，午餐陣地從拉面店轉(zhuǎn)移到美術(shù)館附近的懷石料理。她寶貝般藏起來的“男朋友”正在認(rèn)真點菜，輕聲詢問服務(wù)員，偶爾低頭看手機?？赐炅?，沖她很體貼地笑笑。早川一顆心落回肚子里，她知道，屏幕上的短信是這么寫的：

    “我騙我媽我有個男朋友。今天不巧，麻煩你假裝一下?！?/br>
    “以及，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父母離婚了。去年秋天我爸過世了。你不要說漏嘴?！?/br>
    她手底發(fā)著短信，臺面上還得張羅。一面假裝公司有事沒完，一面和幸村商量套餐、叫服務(wù)員調(diào)高暖氣、帶母親去洗手間。動作利落，儼然長女模樣。站在洗手間門口，對著鏡子補口紅，不經(jīng)意和自己照面，好像都有些陌生。

    以前當(dāng)然不是這樣。高中畢業(yè)后，父母送她去東京讀大學(xué)，報道日辦完手續(xù)，在學(xué)生公寓樓下吃飯。那一桌，都是她喜歡的。三個人點五道菜，外加一道甜點，可以說是非常浪費，只有混在滿屋送小孩上學(xué)的宴席中，才不覺得突兀?？上疤焱砩纤恢榔饋砬妩c行李，這條衣服這本書，甚至高中時用慣了的筆袋都要拿走，三個箱子裝滿，仿佛這輩子不會回神奈川，于是順理成章得了重感冒，舌頭嘗不出味道。

    她懨懨地盯著那盤她喜歡的蘋果派，誰都沒有動，棄之也可惜。母親勸她多吃點，父親說出門在外也不要亂吃，母親說你還能長身體用不著減肥，父親說減肥這事不能靠餓要靠運動。他們兩個人，好像有無盡的話要對她說，又好像接著囑咐她的名義，完成彼此之間，最后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