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遞給他一塊巧克力，見他騰不出手來接，便放在茶幾上。輕輕的一聲，像是燕子歸巢時的脆響。

    “我還沒說完呢，也是可以快樂的——”她把頭發(fā)別到耳后，臉龐沐浴著斜陽，離他更近一些，“送我一個生日禮物吧。”

    他慶幸自己即將從那過分聰明的質(zhì)疑中脫身：“什么禮物？”

    “問我要什么生日禮物啊……”她頓了頓，看他一眼，目光像陽光，金色的、半透明的，蜂蜜般流淌開去，“老師敢和我在一起嗎？”

    *

    她看了他半天。慢慢浮上來的表情，有一點好笑，有一點得意，也有一點失望：“開玩笑的?！?/br>
    “這玩笑不能亂開?！彼麚u搖頭，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坦言道，“真是嚇到我了。”

    “過生日嘛，不要計較那么多。”她把那束玫瑰花抱到辦公桌上，回過頭來問他，“如果是真的，你會怎么回答？”

    然而他已經(jīng)推門走了。問題淹沒在開門聲里，她的視線和那束璀璨的玫瑰，被阻擋在門后面。他沒有回答。他不敢回答。

    之后好些天他都避著她。雖說是開玩笑，但他總以為不像；自我反思后，又覺得這種想法不好，萬一人家真的在開玩笑，那不就墮入自戀——然而不論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都是他所不能求證的。好在新一輪中學(xué)生話劇比賽即將開幕，他忙著指導(dǎo)學(xué)生，也就漸漸忘了那一日的尷尬。而她也不見得輕松，海原祭過后，又要準備藝術(shù)節(jié)，氣還沒喘勻呢，就得拿著策劃書，邀請他去做評委，人往辦公桌前一站，依然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jié)的樣子，看不出任何齟齬和異樣。

    他還是叫她明理。她也還是，不用敬語。

    回想起來，那時真是貪心。都知道有些事是絕對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沒的商量?？烧l都舍不得放下，是想在這“行”里走到頭，然后收場。

    然而那窄路，僅容一人通過。

    十一月底，他帶著劇團去縣民音樂廳演出，參加市區(qū)的選拔比賽。劇目是排過許多遍的，然而不知為什么，那天上了舞臺，所有人都有些浮躁，評委沒感覺，可他看得出來。最后立海排名第二，堪堪進入縣區(qū)復(fù)賽。他從更衣室里叫出團長，問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難道是因為比賽放在工作日，沖掉了課業(yè)，讓他們不安？可也不應(yīng)該啊，中學(xué)生不是最喜歡因為各種事情翹課嗎？

    團長是個女生，平時也不怕他。此刻端詳了一會兒他的臉，似乎要找些疑點，一無所獲，才道：“您早上有沒有看bbs？”

    他不解。早上一到音樂廳，他便去和組委會對接，根本沒停下來過。加上他都畢業(yè)多少年了，學(xué)生論壇的小打小鬧，今天評選帥哥后天討論八卦，至多罵一罵教導(dǎo)主任，完全入不了他的眼?！霸趺戳耍俊?/br>
    “今天早上的bbs熱帖，說您和學(xué)生會的早川在一起了?！眻F長咽了口唾沫，仿佛想要寬慰他似的，“大概是太離譜，所以被刪了?！?/br>
    他心中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八字還沒一撇呢。第二個想法則是：何止八字，這一撇都不敢有。第三個想法是：事情鬧得多大了？早川知道嗎？

    隨后，仿佛開閘放水，紛亂的思緒奔騰而來，涌入腦海：如果是早上的帖子，那么作為學(xué)生，早川只會比他更快知道，為什么她不聯(lián)系他，是覺得沒有必要嗎？帖子是誰發(fā)的，是僅僅出于拉郎配的八卦欲望，還是心懷惡意的揣測？于他，倒沒什么大不了的，除非有學(xué)生向校方直接舉報，學(xué)校又查出了他和她“交往”的證據(jù)，否則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傷不到他；可是于她——他是知道的，學(xué)生會換屆和推薦入試名額分配在即，她最需要良好的風(fēng)評和口碑……

    他幾乎想要立刻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然而拇指挪到綠色的通話鍵上，又驀地頓住。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正在處理這事，打過去反而添亂；而且很像興師問罪……思前想后，學(xué)生們從休息室里出來，說是準備回學(xué)校。一雙雙眼睛看著他，叫他有些頭疼，便說你們隨校車回去，我還有兩句話同主辦方說。

    其實是沒有話的。偌大的劇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坐在第一排，仰頭看臺上。猩紅的幕布垂落，穹頂壓下來，周遭是無限的空曠。想起那時，他們?nèi)タ础抖淼移炙雇酢?。漸漸的，有個荒唐的念頭在心中逐漸成形。

    先前他在東京工作的朋友傳來消息，說當?shù)匾恢滦銟穲F眼下正在招人，如果他有興趣，可以把資料發(fā)過去看看。待遇和教師差不多，好處是有上升空間，能夠做一些貼近當下生活的新形式和新題材。按照朋友不負責(zé)任的慫恿說法，三十歲不到的人，還有機會賭一把。

    這些話的確觸動了他，可也只在一瞬間。隨后便像石子跌入深潭，漣漪圈圈擴散，石子本身卻無處可尋了。他知道，這事情性價比實在不高，然而此刻，多少有些不合時宜的，他往潭底望去，捉住了石子的蹤跡。

    責(zé)任、倫理、分寸……如果離開學(xué)校，是不是就不用有那些顧忌？如果去了東京，她畢業(yè)之后，也許兩個人還能再聯(lián)系？

    觀眾走盡，幾個工作人員過來清場。笤帚從觀眾席左邊一點點移動過來，打斷了他的思緒。迎著對方頗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說，我馬上走。

    手中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收著厚厚的報名資料，一張一張，是連綴成篇的踏實的以后。他長舒一口氣。在事關(guān)未來的職業(yè)選擇中，這樣的心思實在是太輕了。輕到連考慮都沒有必要。就像是過道里的灰塵，原本無需去掃，因為根本掃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