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爽快磊落，到底是別人家的故事。早川心里這樣想，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說：“阿姨脾氣真好?！?/br>
    仁王失笑。水果糖停在口腔里，腮幫子鼓起一小塊：“運(yùn)動會的時候，是誰聽了一句‘榮譽(yù)是給別人看的，舒服是給自己享受的’，轉(zhuǎn)頭就來嗆我？這會兒倒開始揣著明白裝糊涂了。雖然有點(diǎn)不恭敬，但伯父這么說，的確不合適?！?/br>
    他終于不再繞彎，也不再客套。一番話說得平直，落在她耳里，像石頭砸上窗玻璃，起了回音。

    “赤也英語及格他們家都要吃大餐慶祝呢，你都考進(jìn)全市前五十了，沒道理吃個飯還要被打擊自尊心吧？”

    “沒道理，我知道的?！彼龂@了口氣，“可是一家人過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你不要理他，也就過去了?！?/br>
    當(dāng)她低頭數(shù)飯粒，聽到他為自己說話的時候，不是不憤怒，也不是不感動。然而此刻她回答不了。她沒法告訴他，父親的不滿意并非因他而起，那些刻薄話背后又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人跟人之間的事，總是說不清楚的，何況是家里人。有時有原則，有時沒有。有時覺得怎么也過不了這一關(guān)，有時睡一覺醒來覺得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自己頂撞父親，心里委屈，句句有理；輪到別人幫忙出頭，反而覺得個中隱情紛擾，說不清楚。

    早川心想，這便是她害怕仁王登門的原因。她四分五裂的家，如同火場余生的病患，皮膚處處是新鮮愈合的傷口。衣柜里散落的老照片，父親永不滿意的態(tài)度，倘若刨根問底，最后都要指向jiejie。

    仁王挑了挑眉：“脾氣這么好？倒是不像你?！?/br>
    “我脾氣要是不好，還能和你做這么久朋友？”她踹了他一腳，“而且就算你說了，我爸也不會改。都多少年了，沒有用的?！?/br>
    仁王不是幸村，不會和她玩假裝情侶的游戲，也不會拿自己的過去交換她的秘密。他的解圍是路見不平，幫了也就幫了，從來不要求回報(bào)。偶爾的出擊，更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石頭不輕不重扔在窗戶上，玻璃不會碎，房間里的人也不必開窗。

    從東京回來之后她常常會問自己，既然已經(jīng)告訴了幸村，既然柚木也知道，為什么不能向他坦白呢？他們——就算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好歹是朋友吧？

    又想起?？稍L的時候她問幸村，有些問題是不是太冒犯了。男生在她面前笑得從容，告訴她但凡能說出口的，都是已經(jīng)放下的。“就像血痂，脫落的時候，就是傷口愈合的時候?！?/br>
    她和仁王的相處，從來都是透明的，彼此不加回避，也不做道德評價。她根本不用擔(dān)心自己在他眼中形象崩塌——因?yàn)楸緛砭筒淮嬖谛枰嘈慕?jīng)營的形象。那為什么不說呢呢？

    她有無數(shù)問題想問自己?，F(xiàn)在的做法算不算諱疾忌醫(yī)？她是不是把過去看得太重了？擺出回避的姿態(tài)，究竟是過去不堪說，還是假裝自己很有故事？又或者，她只不過借著是否真誠，掩蓋更加重要的問題？

    更加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呢？她望著仁王近在咫尺的臉龐，知道自己心里是有答案的。

    他把水果糖從一邊換到另一邊，輕輕閉了閉眼睛，就當(dāng)是默認(rèn)：“不會改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說給你聽?！?/br>
    說給……我聽？

    石頭砸在窗玻璃上的聲音被鼓膜放大了無數(shù)倍，早川聽見耳畔隆隆作響，整個腦袋也成了巨大的共鳴腔。她心底的波瀾翻涌上了臉，還不知該怎么回答，就聽身后傳來“喵”的一聲。

    兩人之間過分曖昧的氣氛被打亂。仁王重新直起身子，目光越過她投向門口，早川一回頭，看見雪糕正從門縫里溜進(jìn)來。

    領(lǐng)回家九個月，當(dāng)初蜷縮在紙箱角落的小貓足足長了八斤rou，她也不知道和柚木抱怨過多少次，這已經(jīng)不是雪糕了，這是明治家庭分享裝。

    “零花錢都拿來給它買貓糧了，這哪是吃飯，分明是吃錢。”

    柚木幸災(zāi)樂禍：“這不正好，你自己也少喝兩杯奶茶?！?/br>
    早川偷偷松了口氣，心里無比感謝這只胖貓。雅紀(jì)扔了游戲機(jī)，趴在床沿問她能不能摸。早川說不要碰尾巴，否則它會抓你，余光瞥見仁王也蹲下去，朝貓伸出了手。

    “喲，明羽？”

    “……”早川冷冷一掀眼皮，“它有名字?！?/br>
    “我知道啊，”他眨了眨眼睛，“在東門撿到的時候不是說就叫明羽嗎？……嗯？明羽？”

    幾個音節(jié)從他齒間滑落，沙啞，溫柔，泛起的漣漪在房間中擴(kuò)散，愈推愈遠(yuǎn)，愈推愈薄。早川的心漏跳一拍，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叫貓。

    雪糕不怕生人，伏在雅紀(jì)掌心底下，發(fā)出快樂的咕嚕聲。仁王喚得頗無誠意，似乎再也懶得遮掩，眉眼晶亮，始終看著她。

    別叫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你卻這樣看著我，讓人很難不動搖。她心里的一點(diǎn)念想，以及那個問題的答案，如同暖空氣所呼喚的春草，在化凍的土壤里蠢蠢欲動。

    早川嘆了口氣，也在雪糕身邊蹲下來，輕輕推了仁王一把。不料他下盤穩(wěn)當(dāng)，反而是自己在原地晃了晃，即將后仰跌倒，卻又被他拉住。

    “明羽？”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聲音里笑意更濃。

    別叫了，她心想，微微偏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

    “……說了有名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