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要追溯到獲得道源的最開始，回憶起自己承接道源的第一刻，所感覺到的那顆心。

    洛九江對世界的，洛九江對道源的；天道回饋給洛九江的，讓道源在他掌心中出現(xiàn)的……

    那場喜意歡沸的百鼎宴、師父陰寒卻始終守衛(wèi)在身邊的靈力、臺下笑悲怒罵的蕓蕓眾生……一個個碎片在洛九江的心田里浮現(xiàn)又沉沒，洛九江無聲地接近自己丹田內(nèi)的日月，然后終于見到光芒綻放如手臂，把他緊緊地包裹于其中。

    洛九江猛地睜開了眼。寒千嶺正凝視著他，不知道已經(jīng)看了多久。

    “是責(zé)任?！甭寰沤f，“我在領(lǐng)悟陰陽的那一刻，曾無盡地接近于責(zé)任?！?/br>
    對人類的，對眾生的，對三千世界乃至蕓蕓幽冥的。

    上天入地，獨(dú)洛九江力擔(dān)千鈞。

    “我從化龍的那一刻起持有道源?！焙X敲了敲自己的胸口，“那一刻，我滿心只有克制和保護(hù)?！?/br>
    他想保護(hù)眼前的這個人不受到傷害，秘境最好也不要因他泯滅。寒千嶺仇恨整個世界，但仍不想在洛九江眼前露出意圖吞噬的嘴臉。

    “常言太上無情。”洛九江最后斷言道，“但我信大道中必有平衡，天意也向著穩(wěn)定與善?！?/br>
    人類和妖族都有欲望，其中有好的，如同公儀先生所表現(xiàn)的那般，一視同仁地希望眾生好；也有惡的，便像是饕餮和窮奇那樣，旁人的慘像和狼狽反而能讓他們以此取樂。

    或許正是因?yàn)樘焐鷵碛羞@種豐富的欲望和情感，才能讓人類和妖族如此熨帖地納入這大道之源。

    據(jù)說萬花筒的七色合并在一起，會是最純粹的白。

    ……

    “感情和接納也許真是貼近陰陽的捷徑?！甭寰沤孪氲?。

    不過他也是真的懷疑：“但就算是這樣好了，可憑玄武的個性，難道他就能從人類身上學(xué)到這些嗎？”

    寒千嶺顯然是在考慮另一個問題。

    “九江?！彼麊韭寰沤拿?，“如果玄武也有最初接受道源時感悟的‘道心’，那他的‘道心’會是什么？”

    這個問題洛九江暫時還不能回答。

    但是半個月后，他就能回答得非常順利了。

    沒有人能想到，洛九江這半個月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號稱要?dú)⑺主吟押透F奇性命的玄武，在十四天里來洛九江面前遛彎了十八回。

    洛九江：“……”

    洛九江：“我說，你的‘道心’其實(shí)是煩人吧？”

    因?yàn)樾涮焯靵砣ミ@件事，洛九江甚至都為此搬出了深雪宮，面無表情地聽玄武跟自己說一個屬于人間的故事，然后拔刀，削——

    一般情況下洛九江會跟玄武說幾句話，但有幾次洛九江殺玄武傀儡殺得特別快。

    一次是玄武講他化身為一個老頭，和路上相遇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同行。由于朱雀界里妖族遍布，所以他們?nèi)藳]過多久就遇上兩個蹄角未褪的小妖攔路。

    “我被擊中，倒下，面現(xiàn)死色，呼吸停駐，做的完全是符合老人身份的事。”玄武悠悠道，“那雙母子則求饒、掙扎、奔逃……最后盡付于小妖腹中。我從此便知道，這是人類的恐懼，畏怯，以及不甘赴死的抗拒?！?/br>
    洛九江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然后那對母子魂魄逸散，化鬼成冤。他們死前想得太大聲，那個痛恨妖族的念頭被我聽見，我便從地上站起，把方圓百丈內(nèi)的妖類都?xì)⒘?。?/br>
    玄武笑著問洛九江：“這是你們?nèi)祟愊胍恼x嗎？”

    他沒聽到洛九江回答“人類想要的正義”是什么，但他聽到刀風(fēng)呼嘯。

    還有一次，洛九江實(shí)在忍不住問玄武，他次次過來找自己，每次必然報廢一個傀儡，難道就不嫌費(fèi)勁兒嗎？

    玄武偏頭想了想，終于回憶起來：“椒圖似乎是和我抱怨過，他這些日子勞累得瘦了?！?/br>
    “那閣下怎么說呢？”

    玄武微微一笑：“我問椒圖，他是更喜歡瘦了，還是更喜歡廢了?！?/br>
    洛九江：“……”

    洛九江終于前所未有地明白過來，為什么“王八”會是一種罵人的話。

    第298章 報答

    玄武在洛九江心里已經(jīng)被罵得王八不如，但就是這樣的玄武, 也依舊慢慢地掌握了陰陽的規(guī)律。

    此前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 玄武總是把人類比作螻蟻——而事實(shí)上, 這是一個非常準(zhǔn)確精妙的比方。

    人類對恒溫的動物難免共情，所以才會有人說“見其生不忍聞其死”, 而母牛的舐犢之情，也未必不會讓錚錚鐵漢見了留下眼淚。

    但人很難去理解節(jié)肢動物。

    正如同人類看不懂蚰蜒和蟑螂的觸角傳遞著什么信息，不明白臭蟲和蜘蛛的感情, 也不能完全理解螻蟻巢xue中權(quán)利的分布為何。

    玄武就像人類不能理解螞蟻那樣, 不能對人類共情。

    蜘蛛天生就能結(jié)網(wǎng), 而人類亦生來就有感情。所以如今，玄武觀察人類如同觀察蜘蛛結(jié)網(wǎng)。

    在相當(dāng)難得的一個下午, 玄武可以坐下來, 心平氣和地同洛九江淺談。

    在這次對話里, 玄武對洛九江打了這個有關(guān)于異種、人類以及螻蟻的比方。

    “或許我們不能理解臭蟲, 可我們也不會意圖滅絕它?！睂τ谶@個比喻，洛九江給出了這個回答。

    “但當(dāng)他們爬上你的飯桌時, 你還是會隨手把他們碾死？”玄武似笑非笑地看著洛九江, 手指比了一個碾壓的動作。

    仿佛是為洛九江露出了無力反駁的表情而感到愉快, 玄武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補(bǔ)充道：“而且, 你真的可以保證, 天下間沒有一個人類希望蟑螂或者蚰蜒亡族滅種？”

    “……”

    第一次在口舌之爭上戰(zhàn)勝洛九江，玄武顯然心情不錯。他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倚在了背后的圈椅靠背上。

    “我不能保證?！甭寰沤谷怀姓J(rèn)道，“我不能說人類之中沒人想消滅蟑螂, 就像異種中有一個你想要滅絕人類一樣?！?/br>
    “但我不是蟑螂，你玄武也不是人類……所以我們會反抗?！?/br>
    “玄武，你意圖在三千世界鋪陳開來的新秩序，不過是沒有寬容、也從來沒有考慮過愛的冰冷規(guī)則。倘若真的按照你的想法來管束三千世界，那大多數(shù)生命只是茍且地保存了自己的性命，而從未活過。”

    玄武不以為意：“我只是把力量具象化罷了。弱者應(yīng)該具備自知之明，這難道也有錯？”

    “如果要按照你的邏輯說話，”洛九江沉聲道，“那我會讓你成為弱者?！?/br>
    玄武看了看洛九江，突然笑出聲來。

    “洛郎啊洛郎，我是不是還沒有讓你見過現(xiàn)在的我？”

    很特別的一點(diǎn)是，在和洛九江打交道的時候，玄武對他的稱呼不是直稱“你”，就是叫他“洛郎”。

    至于洛九江在外最常用的一聲“靈蛇少主”，卻是從未聽他提過。

    不過也是，在玄武眼中，枕霜流都不配被直呼其名，只不過是靈蛇的掛件。那洛九江這等超凡脫俗的人類，怎么能隨著他師父的地位叫呢？

    但他也不直呼洛九江的名字，反而稱呼他當(dāng)年在書院里的別號，也不知是不是有囚牛的緣故。

    玄武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蓋子沉穩(wěn)地刮過杯中浮上的茶葉。他遺憾道：“就在剛剛，我本想邀請你最后一次——你錯過了僅剩的機(jī)會?！?/br>
    “別遺憾?！甭寰沤踩舭矒?，實(shí)含嘲諷，“洛九江堅若磐石，玄武主嘴皮子說破也沒有用的?！?/br>
    “我已經(jīng)見識了人類足夠多的狡猾、jian詐、言而無信和反復(fù)無常?！毙溆H切地問道，“你的立場仍會始終如一嗎？”

    “放心，只要玄武主還抱有今日想法一日，我就同你保持對立一日，直到最后的盡頭?！?/br>
    玄武仍在追問：“那什么才是你所謂的盡頭？”

    洛九江斬釘截鐵，悍然抽刀：“你死我活之際，就是盡頭！”

    一言即落，玄武傀儡的頭顱飛上半空，零件如同洛九江見過的無數(shù)次一樣坍塌成小小的一堆。

    然而玄武最后的笑聲和言語，卻像詛咒一般，幽幽地在空氣中蕩出一圈回響。

    玄武笑道：“好啊，洛郎。下次見面，我們便分出勝負(fù)和死活?！?/br>
    洛九江低頭看了看玄武給自己留下來的零件一眼，有點(diǎn)嫌棄地輕輕踢了一腳。

    “你也不聽清楚?！甭寰沤匦聦χ嵌蚜慵?qiáng)調(diào)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和我活?！?/br>
    ——————————

    玄武傀儡最后一次拜訪時的警告，果然不是空xue來風(fēng)。

    如同他所宣告的那樣，玄武的傀儡，無論老人妻女，再也沒以任何形式在洛九江面前出現(xiàn)過。

    相反的是，位于十三世界的邊境，戰(zhàn)爭的氣息一觸即發(fā)，雙方都劍拔弩張，之前短暫的停戰(zhàn)就好像就沒發(fā)生過一樣。

    在出戰(zhàn)之前，玄武和董雙玉下了最后一盤棋。

    “你的思路很對?！毙涮綄ざ嫖兜乜粗p玉，董雙玉垂下長長的睫毛掩住眼睛，任由玄武打量自己。

    “你是怎么想到，肖似人類的感情會成為掌握道源的最后一個關(guān)卡？”

    董雙玉臉色是羊脂玉一樣的潔白，他的語氣也溫軟如同美玉：“我對人類有很多了解，很多很多。”

    玄武對人類這個話題顯然是前所未有地感興趣：“你又不是囚牛，何必對人類投入這樣多的關(guān)注？”

    董雙玉對此并不避諱談及：“我年幼時曾蒙人類搭救。作為報答，我把我的道心許給人類。只要天下人類還有一個活著，只要那人類還存活一日，那我就鉆研人類一日?！?/br>
    玄武若有所悟地點(diǎn)頭：“所以你來找我。因?yàn)樘热羧祟惗妓懒恕?/br>
    董雙玉微笑道：“那誓言就再做不得數(shù)?！?/br>
    “可如果我想讓一部分活著……”

    “那剩余部分的人類，也會是大人所要的那個世界中至卑賤的存在——遭逢大變的群體，亦不失其觀察和探索的意義?！?/br>
    直對著玄武的目光，董雙玉溫聲答道：“見笑了，大人，我比較喜歡正反皆可的方式，總要給自己留一點(diǎn)余地。”

    “論起面面俱到來，你即使放在人類之中，也可稱是我見過的首屈一指的存在了?！毙涠⒅p玉感嘆道。

    董雙玉輕輕搖頭，動作文秀而微小，就像是生怕自己幅度太大驚起了什么一樣。

    “大人對我太過譽(yù)了?！?/br>
    玄武說：“我已經(jīng)見過人類的憤怒，悲傷，哀愁和歡笑。見過人類的不甘心，求不得，傷別離與恨蹉跎……陰陽道源已經(jīng)盡在本尊的掌握，但是還差一點(diǎn)，最后的一點(diǎn)。”

    他見過那些感情，化作戲劇中人里的一位，經(jīng)歷過那些事件。玄武漸漸地給他曾經(jīng)的一切疑問找到答案——因?yàn)槿祟惥褪窍矚g平白空度自己的時間，因?yàn)槿祟惥褪菚谀撤N場合下表現(xiàn)出某種情緒波動。

    他旁觀了，他理解了，他只是不同情，不憤怒，反而借此更加地磨煉了道中的“自我”。

    玄武比從前更加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