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奇道：“是我們更清楚嗎？”

    “是啊。”楚腰輕言細(xì)語地跟洛九江說話，只是他縱然做出再溫順、再馴服的模樣，仍然無法掩飾眼底那絲清晰的渴望。

    他問洛九江：“靈力滋養(yǎng)經(jīng)脈的感覺……就和我殺那個人的時候感覺是一樣的嗎？”

    楚腰指的是洛九江把刀鞘抵在他背心，將靈氣游走過他四肢百骸，最終凝在劍鋒上那時候的事。

    洛九江何等冰雪聰明，一聽楚腰的問題就反應(yīng)過來：原來爐鼎所修的功法，根本就不能讓靈氣灌入靜脈？

    那修這功法有個錘子用！

    “用來給人采補(bǔ)，用來使我們更嬌弱，更美麗?！背潇o到近乎冷淡地回答道。

    “靈氣聚集在丹田，行房時恰好便于采補(bǔ)，更能讓客人收獲極樂。靈氣儲藏在我們的皮膚血rou，能讓我們?nèi)莨鉄òl(fā)，肌膚嬌嫩柔軟，更容易留下痕跡，也更容易愈合?！?/br>
    說到這里時，楚腰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來撫著自己的唇角淡淡一笑。

    他這半邊臉之前被那修士掄過一記耳光，然而如今肌膚晶瑩如玉，嘴唇紅艷飽滿，一點(diǎn)受傷的痕跡也沒有留下來。

    當(dāng)然，換了個真正的金丹修士，同樣的傷口也能這么快地愈合?？墒切奘亢蜖t鼎愈合的原理完全就是兩回事。

    洛九江看著楚腰半張如圭如璧的面孔，突然理解了他對于自己的認(rèn)知怎么會那樣離譜。

    爐鼎已經(jīng)有了爐鼎自己的功法、自己的群體分類、自己的內(nèi)部生存方式……盡管身體確實(shí)還屬于人類，但從認(rèn)知或者文化上來看，他們幾乎已經(jīng)是衍生出的另一個新種群了。

    他們不自認(rèn)為人類，當(dāng)然更不覺得自己是異獸或者妖族。因?yàn)槿祟悺⒀搴彤惈F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們的敵人。

    此時他們正碰上第五個強(qiáng)壓著爐鼎不放的銀面客。洛九江心情低落，隨手一刀取走了這混賬的狗命。他拋給地上那個衣衫殘破的爐鼎一件外衫，又笑著安慰了他幾句，心里的感覺卻相當(dāng)沉重。

    無論是他現(xiàn)在救下的這個爐鼎，還是他身后的楚腰，到底哪里會是他們的歸處呢？

    說到底，最讓人感到諷刺的是，最后竟然是窮奇這個充斥著罪惡和無數(shù)爐鼎血淚的銷魂界，成為三千世界中大多數(shù)爐鼎的聚集地。

    ……聚集地。

    想到這里，洛九江突然有了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

    這想法還只是一顆種子，是一個不成熟的初步構(gòu)想，但此時此刻，沒人知道它最終會孕育成什么模樣。

    ————————

    當(dāng)公儀竹收到朱雀急報的時候，顯然已經(jīng)太遲了。

    沒人能夠想到窮奇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朱雀界內(nèi)，因?yàn)榇饲暗囊磺械嫩E象都顯示著，窮奇一直都好好地待在他的銷魂界內(nèi)，預(yù)備著他那慣例性的、驕奢yin逸的春色大宴。

    更何況耍蛇的一般沒有腦子說謊，明明枕霜流已經(jīng)證實(shí)過窮奇此前受了重傷的消息，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乖乖地縮在銷魂界養(yǎng)傷才是。

    然而事態(tài)就是這樣不容喘息，窮奇饕餮聯(lián)袂而至朱雀界，意指何人簡直都不用想。

    除了常年棲息于朱雀宮的四象朱雀，乾之道源的持有者外，又有什么事值得兩個九族聯(lián)手？

    可為什么是現(xiàn)在？為什么是朱雀？北有椒圖，西踞白虎，東方還有奄奄一息的青龍與他囚牛，怎么此時此刻，窮奇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不透地直奔朱雀而去？

    這其中的道理別說公儀竹想不明白，就連枕霜流卻滄江二人，甚至連玄武得知消息后都吃了一驚。

    其中內(nèi)情，卻不足為他們道了。

    當(dāng)初九族聯(lián)手偷襲分開混沌之后的龍神，他們驟然暴動，將朱雀利用封印釘死當(dāng)場，然后對龍神展開了一場蓄謀已久的伏擊。

    被血色塵封的歷史充滿了混亂和暴力，在龍神嘶吼著降下血雨，以生前最后力量將世界撕成三千多份的時候，很少有人還有余心把精力投注到朱雀身上。

    所以，至今連九族的傳承都回憶不起，當(dāng)年那個把朱雀死死釘住的陣法里，是不是有誰做了什么手腳。

    那個把朱雀控制在原地的陣法中混雜了龍神未能驅(qū)除干凈的混沌之力，那一道鋼鐵般堅硬的青巖貫穿了朱雀靈力中樞聚集的兩塊逆骨。于是從此以后，從生到死，朱雀將被永遠(yuǎn)地穿在這根石柱上頭。

    作為朱雀宮最宏偉驕傲的標(biāo)志，那石柱高聳仿佛能夠刺破云霄，然而看到它的時候，沒有幾人能夠知道，這上面沾滿了多年以來歷代涅槃朱雀的斑斑血跡。

    當(dāng)然也就更沒有人知道，第一代的窮奇在那石柱上做了手腳。

    他把自己的力量混在混沌之中，多年過去，這份不懷好意的外來力量，已經(jīng)長死在朱雀血rou之中，悄悄擷握住了朱雀的道源。

    窮奇原本想趁著自己、饕餮、玄武都受傷的時刻悶聲發(fā)筆大財，同時借一個回銷魂界療傷的障眼法打朱雀一個出其不意。

    誰知道饕餮竟然好像看透了什么，一路緊跟他回了銷魂界，絲毫沒有折返縉云界的意思。

    被他軟磨硬泡、威逼利誘了這些時日，窮奇終于不得不答應(yīng)松口分給饕餮一半好處。于是這樣，他們就簡單地結(jié)成了一個松散的聯(lián)盟

    ——不是為了對付枕霜流或者公儀竹，只是玄武勢大，如今三人同仇敵愾時還好，等到兔死狗烹的一日，他們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

    幾乎所有關(guān)注著九族動向的界主都在差不多的時間接到朱雀被圍的消息。也是所有人都反應(yīng)過來，此時再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但正在他們盯著第一條消息望洋興嘆的時候，第二條消息才真真正正地讓他們呆若木雞。

    朱雀麾下北地之主寒千嶺，搶在窮奇和饕餮之前進(jìn)了朱雀宮。

    然后三息之后，他獨(dú)身一人出來，手中還拎著朱雀的鳳首。

    眾目睽睽之下，寒千嶺化身一條藍(lán)龍，其本體長達(dá)千里，浩浩蕩蕩，遮云蔽日，行經(jīng)之處無不電閃雷鳴，狂風(fēng)驟雨。他以一敵二，驅(qū)逐有傷在身的窮奇饕餮出界，然后自立門戶，宣布朱雀界從此改為神龍界。

    在眾說紛紜之中，有一種說法并不引人矚目，偏偏讓許多人信以為然。

    這條傳言說，寒千嶺翻遍三千世界也尋不到他的道侶，于是就這樣瘋了。

    第215章 龍鳳呈祥

    只有寒千嶺才知道，朱雀被殺的那一天, 朱雀宮里發(fā)生了什么。

    他此前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尋找九江身上, 為此他甚至主動與枕霜流合作。

    早在洛九江陷入死地那回, 枕霜流就已經(jīng)編織開一張有力的情報網(wǎng)，如果洛九江進(jìn)入哪一個能通傳消息的世界, 他絕對第一時間就能得到消息。

    即便那是一個七島一樣，與外界聯(lián)系方式只有云豹界一個的小世界，里面埋藏的暗線不夠, 但只要洛九江想辦法往外遞信, 那枕霜流這里就能收到消息。

    然而大半個月過去了, 寒千嶺和枕霜流始終一無所獲。

    沒有消息是很糟糕的情況，這說明要么然洛九江又一次陷入一個無法和外界聯(lián)絡(luò)的世界, 要么然就是受傷太重, 甚至連通訊都沒辦法做到。

    至于第三種情況, 也就是洛九江在幽冥中遭遇了什么……枕霜流和寒千嶺都只字未提。

    他們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好像在此事上也有了默契, 幾次坐在一起討論某幾條看起來特別像洛九江痕跡的訊息時，都非常整齊劃一地避開那個最壞的結(jié)果不提。

    如果說枕霜流這么做的原因還有一半是因?yàn)樗湃螀s滄江, 只要滄江判斷九江應(yīng)該從幽冥中脫逃成功, 他就愿意相信, 那寒千嶺就純粹因?yàn)闆]有第二種選擇。

    他必須相信卻滄江, 他說服自己洛九江此時一定身處于最安全的地方。就連洛九江在死地之中幾次險象環(huán)生的脫逃, 他事后聽來都覺得驚心動魄，寒千嶺簡直無法接受洛九江在他視線不及之處遇到什么不測這個選項。

    這些日子以來，枕霜流積攢多年的戾氣隨著卻滄江的回歸而平復(fù), 但寒千嶺倒是一日復(fù)一日地變得更像一個小型的枕霜流。

    最初聽聞洛九江在幽冥里過得還好時的慶幸和放松很快就被擔(dān)憂和急躁抹平，寒千嶺的眉心始終聚著，不曾有片刻展平過。

    如果說上一次他和洛九江分離時，他因?yàn)橛帚懸袈荼Ｗo(hù)洛九江，故而把握十足，能夠沉下心來一步一步穩(wěn)扎穩(wěn)打。那他現(xiàn)在簡直就是一張時刻繃緊的弓，弦上羽箭蓄勢待發(fā)，只等某一刻遇到一個引線，就會徹底地把一切怒火噴薄而出。

    那些火氣積蓄得亂七八糟，有朝向別人的的，比如說不滿每天成雙入對進(jìn)進(jìn)出出的枕霜流和封雪；有對向敵手的，就像是憎恨曾經(jīng)扣住洛九江的饕餮，和那個現(xiàn)在九江寄居在某個世界的世界主人。

    還有不小的一部分憤怒直指他名義上的偉大父親、也是創(chuàng)造了幽冥這個爛攤子的存在。祂才是真正那個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煉就了那個被怨念和哀聲充斥的幽冥，那根本就不會有這一切發(fā)生，天道又何須降下問心雷。

    而最后的，怨氣最為濃重的責(zé)怪，全都被寒千嶺拋擲向他自己。

    他把自己忙得像一道陀螺，事態(tài)如同鞭子一樣時時笞責(zé)在他脊背上，令他不容自己有片刻的喘息。

    因?yàn)橹灰稚鲜虑橐豢眨蛘呶⑽⒆呱衿?，他就禁不住要質(zhì)問自己——在圣地里的時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想帶走九江，他竟然會想讓九江陪同，他居然在問心雷即將劈下之時把一切對洛九江和盤托出，然后又沒看出他想要以身相替的意圖。

    寒千嶺那自出生以來就浩浩湯湯、輻射范圍遍布三千世界的仇恨和惡意終于延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怨恨自己之前怎么沒靜靜找個角落死了，卻偏偏一意孤行讓這些事情牽扯到了洛九江。

    不錯，他寒千嶺是神龍之后，是整個三千世界里最大的債主，是最有資格握有陰陽道源的存在——然而就是十個百個寒千嶺，又怎么抵得過一個洛九江？

    枕霜流原本看他有一萬個不順眼，但此時見他這番模樣，終于有一絲絲地感同身受浮現(xiàn)出來。

    作為處理的方法，枕霜流讓人把寒千嶺重新送回朱雀界換個心情。

    這處理方法其實(shí)不甚妥當(dāng)，基本上約等于把寒千嶺丟得遠(yuǎn)遠(yuǎn)避免看了鬧心。問題被放置了依然還是問題，沒準(zhǔn)還會在忽視下漲得越來越大。

    ——幸好也沒人指望枕霜流安慰寒千嶺，再幫他解決問題。畢竟枕霜流本來就不是干這種事的料子，要說把人罵得狗血噴頭倒是專業(yè)更對口點(diǎn)。

    而且，在從前那痛徹骨髓的幾百年中，誰說枕霜流就不憎恨他自己呢？看了和過去自己一樣的寒千嶺，誰又能指望枕霜流有什么好臉色？

    此時的寒千嶺不能原諒他自己，就像是枕霜流至今看著rou身泯滅的卻滄江，依舊久久不能釋懷。

    對于寒千嶺來說，失去了洛九江的蹤跡，那他身在何處本就沒有任何區(qū)別。天堂與地獄的一線之隔，只在于有沒有那個人而已。

    如果能夠，他倒是更希望自己身處幽冥，不管是親眼所見他父親為了報復(fù)而創(chuàng)造的鬼地也好，或者和那些逝去的鬼魂一樣，時刻被煎熬與折磨加身也罷，只要能夠確定洛九江的安危，他愿意答應(yīng)世上的任何條件。

    不過，不會任何人突然拿著洛九江來跟他談條件，他只是在進(jìn)入朱雀界不久，就重新受到朱雀的召見——而與此同時，朱雀界內(nèi)多了兩道不屬于朱雀的道源氣息。

    盡管此時除了洛九江的下落以外，寒千嶺幾乎已經(jīng)無心于任何事。但看在敵人是饕餮的份兒上，他去見了朱雀。

    就像他先前在朱雀宮里隱約感覺到的那樣，朱雀整個人被一根高聳的青石柱穿過左右兩片逆骨，被死死地串在那一根石柱上。

    他的眼睛與朱雀狹長的鳳目相對，這回是真的有點(diǎn)訝異。

    這萬年來，九族四象已經(jīng)更迭過數(shù)代。一般來說，傳到七八代的異種是正常情況，但特殊一點(diǎn)的傳到二十多代也不讓人意外……但朱雀是唯一的那個例外，由于她能涅槃的緣故，至今石柱上被釘著的還是第一代的朱雀。

    寒千嶺看著朱雀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民間傳說總喜歡將龍鳳拉做郎配的事，不是沒有依據(jù)沒有道理的。

    一代朱雀，她喜歡龍神，傾慕寒千嶺的父親。

    至今那些陳舊的往事已經(jīng)被塵封與歷史的黃沙之下，那些混亂的、于茫?；煦缰袏A雜著的愛恨情仇，也早泯滅在血與火之中。斑駁的記憶碎片無人撿拾，于是遍灑一地又被侵蝕消磨，最終證明了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只有朱雀的一句話。

    “來吧，他的兒子，由你來取走我的道源。”

    她還保持著自己光華璀璨的本體，這如同火一樣豐厚華麗的披羽即使涅槃無數(shù)次也不會有絲毫折損。她向寒千嶺高伸自己修長優(yōu)雅的脖頸，那一圈彩色的細(xì)密羽毛在這一刻美得如同天邊織就的晚霞。

    從此時間再沒有載體記錄或知悉，萬載之前，在朦朧混亂、難見光明的混沌之中，龍神曾經(jīng)這樣贊美過她，祂夸獎她說，是她的美麗把自己的眼睛點(diǎn)亮。

    她追逐他，她陪伴他，她一路見證著“他”是如何蛻變?yōu)椤暗k”。那些莽荒的歲月，終究因?yàn)檫@璀璨明麗的色彩而不至于太過寂寞。

    但這些事情，終究不會再有人知曉了。

    那些歲月和屬于他們的時代一樣，早已湮滅在歷史的縫隙之中，和塵埃一樣沉落到最底下，被后來者踩于腳下，托著新的英雄立起另一時代的豐碑。

    朱雀界的邊界之處，窮奇和饕餮的氣息已經(jīng)渾然壓境。寒千嶺沒有猶豫太久，或者說他幾乎就沒有猶豫。他抽劍在手，青鋒一揮之間，就完成了朱雀的最終夙愿。

    當(dāng)朱雀的那滴道源被他捧在手里的時候，里面暗含著的窮奇種子也被他一一轉(zhuǎn)化。寒千嶺托著那滴道源，神色莫測，就像是透過它看清了萬年以前龍神唯一的偏心。

    從這滴道源的分量來看，龍神確實(shí)是有過偏心。在面對自己即將厄運(yùn)臨頭的命運(yùn)之時，朱雀其實(shí)本有一搏之力，只可惜她并無相稱的野心。

    她只是把寒千嶺喚到身前來，看著神龍留下的孩子，如同看著祂留下的一把火種。她把道源留給寒千嶺，就像是她曾經(jīng)把前往圣地的名額都判給他一樣。

    就好像她后來堅持的一萬多年，就只為了完成這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