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就在洛九江主動砸開樊籠的一瞬間,圍繞著兩人的鬼魂數(shù)目瞬間多了將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并不算特別明顯,畢竟有卻滄江手動為他阻攔掩護(hù),落在鬼魂們搜尋范圍里的只是一縷若有若無的糖果甜香。然而現(xiàn)在他自己跳出來,那簡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醬汁濃郁的紅燒rou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對這么一盆肥而不膩、香濃可口、入口即化的紅燒rou,這些已經(jīng)節(jié)食千年百載的鬼魂不撲上來玩命才怪。他們之所以沒有眼冒綠光,純粹是因為幽冥里沒有綠色。要是幽冥里的色彩豐富繽紛一些,為了嘗洛九江元嬰一口,彩虹光都能從他們眼睛里射出來。 “我是不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修士元嬰比普通血rou的滋味好太多了?”卻滄江雙袖一振一揚,化為兩道奔涌不息的黑色長河,浩浩地將洛九江圈在當(dāng)中。他一人對敵成千上萬的鬼魂,動作間從容舒緩,絲毫不染為難之色。 …… 而對于洛九江來說,那恍惚的將死感浮現(xiàn)的一瞬,距離那死氣浸染上他元嬰的時間還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小小元嬰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金色的溫暖光芒,而銀色的銳利冷光則被他攥在手上。 這分明的金銀兩色,正是洛九江儲于元嬰之中對峙緊貼又互不相容的陰陽道源。金色的陽之道源主生機(jī),銀色的陰之道源主殺伐,當(dāng)這兩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斂地顯現(xiàn),洛九江就是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邊無數(shù)個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里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觸手可及。 當(dāng)洛九江睜開眼的一瞬,周圍那千萬聲鬼魂咒罵不息的“簌簌”音符也為他安靜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發(fā)著是近乎圣潔的金芒,然而雙眼璀璨,眸中流淌的盡是無邊的銀。 “我早該想到?!甭寰沤吐曌哉Z:“把光明的、包容的、鮮活而生機(jī)勃勃的一切推到極致是陽,那陰又能是什么?” 他在混沌之中自發(fā)領(lǐng)悟,將道源一分為陰陽二氣,化作他丹田內(nèi)的兩輪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發(fā),另一個則是拱衛(wèi)守護(hù)他創(chuàng)造的那個小世界的尖銳鎧甲。 但一直以來,洛九江都有種冥冥中的感覺,告訴他陰之道源本可以不止于此。 此時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愛人的陪伴,失去了師長的牽掛,也聽不到朋友的殷殷細(xì)語,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賦非凡的rou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斷下沉……在這一刻,他恍然而悟。 殺機(jī)可以歸類于陰,然而陰源之中包含的卻遠(yuǎn)遠(yuǎn)不止“殺伐”二字,它比殺機(jī)更冷酷,比屠戮更無情,比泯滅更單純……與生對應(yīng)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體,當(dāng)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已經(jīng)沉寂了萬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驟然為他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暴動! 一字落則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隨。隨著洛九江話音落下,在場任何鬼魂都從未感知過的、最純粹濃郁的死氣從四面八方涌來,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緊緊地包裹其中,從頭到腳完全淹沒。 卻滄江猝然轉(zhuǎn)頭,舒展如奔流的兩袖終于再不復(fù)之前的寫意灑脫,他伸出手試圖撈洛九江一把,卻只有徒然地看著那小小的元嬰于世界縫隙中墜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喚了死,于是最純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間降臨。 就在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氣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個人的痕跡都在眨眼間被一只巨手?jǐn)r腰抹去。被元嬰氣味吸引的萬鬼同時失去了追逐的目標(biāo),便嘩然向四方散去。 這一刻,死亡與洛九江同調(diào)。 于是只留下卻滄江仍堅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蕭瑟,兩袖仍環(huán)著一個守衛(wèi)的姿態(tài),卻茫然得有三分凄涼,仿佛好戲過后所有看客都抽身離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間做個戲中人。 “孩子?”卻滄江小心翼翼地在蕭瑟的陰風(fēng)之中敲打出近乎人語的音節(jié)來:“九江?” 幽冥沒有任何回音,安靜得就像死去了。 卻滄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嘗試著撥弄風(fēng)聲,只用死者的語言發(fā)出一聲簌簌的嘆息。 霜流若再寄語于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聽了。卻滄江悵然想道:雖然只相處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樣一個聰明靈巧的孩子。 在這樣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處似乎傳來一道遙遠(yuǎn)的聲音,微弱到讓卻滄江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不……妥協(xié)?!蹦锹曇粢е?,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強行擠出:“我……不接受?!彼鲁龅拿總€字眼都如此短促,可每個音節(jié)卻又飽含著不屈的力量。 卻滄江猛然轉(zhuǎn)身,凝神細(xì)聽,便正好聽到那一句已經(jīng)從艱澀過度到流暢的斷言,他利落果斷地說:“是我感悟了死亡,不是死亡擁有了我?!?/br> 最幽深黑暗的時空之中,突然跳出來一尊金色的元嬰。 那元嬰雙目圓睜,眼瞳里含著電閃般的銀,他隨手一招,此前被卻滄江細(xì)心保存的身體就被憑空拉拽出來,亂七八糟的血rou自發(fā)地拼合回它們該在的位置,然后被洛九江穿上了身。 于無底的煉獄幽冥之中,洛九江腳踏著近乎實質(zhì)化的翻涌死意,身上不沾一點生者氣息,可看外表卻是這樣一個鮮活生動的少年。 在于他雙目相對的瞬間,卻滄江竟然拿不準(zhǔn)他是生是死。 還是洛九江率先朗笑一聲,他雙手一張,從最開始藏在他掌心的銀色道源就再隱藏不住。那力量至冷冽而至孤傲,讓人見之如死,可顏色卻偏偏比幽冥更加明亮。 “我都明白了,先生?!甭寰沤嵵氐貙s滄江解釋道:“幽冥不算是最純粹的死,幽冥更多的是為了截留住死者的怨恨。” “我也知道一直以來使先生不能脫身的是什么了,龍神的恨與血成為一切生靈必然背負(fù)的債……而我愿為先生代勞?!?/br> 那銀色的道源光芒平平沿著卻滄江身側(cè)切下,寒芒銳利如刀。 這一刀是如此地悄然安靜,甚至不曾驚動風(fēng)聲,然而卻滄江耳中卻聽得某種金屬般的聲音當(dāng)啷一響,像是禁錮的鎖鏈被悍然斬斷。 洛九江這一刀切斷的,是他的命里背負(fù)。 從卻滄江死后就一直與他不斷糾纏不休的煉獄折磨終于消散殆盡,可能是魂靈無需負(fù)擔(dān)rou體的緣故,卻滄江甚至覺得這一刻的感覺是連生時也無法比擬的輕松。 他悠悠呼出一口長氣,兩袖又重新蕩得瀟灑輕快。轉(zhuǎn)頭再看洛九江,這孩子目中的銀芒仍未消褪,兩手持握銀色的陰源如同緊捏刀鋒,神色中稍帶怔忪之意,正喃喃自語,像是意圖走進(jìn)幽冥的最深處。 “我亦愿為眾生代勞,能使天下得解脫……” 卻滄江見勢不妙,急忙一把將洛九江整個拽回來,并指在洛九江眉心一點,另一只手響指連動,打出一串近似暴喝的人語。 “九江回神!” 洛九江仿佛迷茫地轉(zhuǎn)頭看他一眼。 “你要往哪里去,悟的是什么道?” “往死處去……”說到一半,洛九江自己似乎也覺得不對,他一咬舌尖徹底清醒過來,身上那純?nèi)坏乃酪庵锌偹阌只謴?fù)了兩三分生氣兒。 卻滄江對這種情況倒很有經(jīng)驗,他看洛九江眼中銀光漸去,就明白危險已經(jīng)過去,隨即從容放開對方背心,搖一搖頭,感慨道:“不用說了,自己搶著送命,瓜娃子道沒跑。” 洛九江:“……” 他稍稍有點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眉心,喃喃道:“慚愧,我還以為自己掙脫了死意,沒想到被它換了個方向拉進(jìn)去了。” 卻滄江沒有第一時間接話。他雖然已經(jīng)辭世多年,但毒辣眼光猶在,繞著洛九江看了兩圈后便窺得關(guān)竅所在:“你悟道的方法從來都是與道合一嗎?” 洛九江誠實點頭:“上次領(lǐng)悟生之道也是一樣的。只是不知為何,這次格外兇險?!?/br> “天賦太好,悟性太好了,打傻一點就不會出事了?!眳s滄江淡定地說。 “……?。俊?/br> “生之一字當(dāng)然由你親近,但領(lǐng)悟死道幾乎等同于與狼共舞,你竟然還放心把整個神魂沉浸在道中,甚至還真有膽子放任自己死上一回?” 洛九江告饒道:“當(dāng)時確實沒想太多,何況等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經(jīng)全浸在‘道’里面了。” 卻滄江嘆了口氣:“你這話不要隨便往外面說,會挨揍的?!?/br> “……誒?” “一般的修士從生到死都未必能得窺道字一眼,更不會有什么‘甚至不曾特意把自己與道貼近,隨隨便便就能把自己整個在道里泡透了’這種美事兒——‘道’又不是盆洗澡水,說給泡一下就給泡一下,那還有沒有點大道尊嚴(yán)……普通人只會覺得你得了便宜還賣乖,連我聽了都想抽你?!?/br> 洛九江:“……” “孩子,你得留心。”卻滄江玩笑一句就罷,轉(zhuǎn)而鄭重其事地按了按洛九江的肩膀:“你年少盛極,天資橫溢,但在窮盡放達(dá)以后,你要懂得往回收斂?!?/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必須要替滄江說兩句話了 第一句是,師父之前靈蛇界里讓九江拜牌位的時候,對九江說的是“你師公”??!九江不這么稱呼是因為前輩兩個字叫順口了,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喊“師娘”2333333 第二句是,滄江和九江確實有相像的地方,他們兩個其實都搞事,但搞事的具體方面不在一個方向上。九江搞事的方向從今天這章能看出來一點,滄江的話,以后可能給他和師父寫個番外。 但確實不是師父戴了一百米厚的濾鏡,硬生生地把逗比美化成瀟灑少年,這個不存在的。如果滄江當(dāng)真是個諧星,師父就會喜歡智商低的孩子(喂?。?,然后去收倪魁為徒(什么?),和九江只能有緣無分…… 第200章 圣地閉合之期將至,三千世界里也各自派出隊伍前來接應(yīng)。作為出圣地必經(jīng)的落腳點, 四界這幾日迎來了不少百年難見的稀客。 青龍界的街上有人販賣著此次進(jìn)入圣地的才俊圖冊, 好事者翻一翻發(fā)覺還是三年前的舊版本。那人笑罵著把小冊子丟還給小販, 連連擺手道:“不看不看,這幾百人里還不知道折進(jìn)圣地幾個, 等明天大街小巷上都會有頂頂新的消息賣,你拿這個擺開,是坑冤大頭呢?” 小販嬉皮笑臉地唱了個喏, 重新把書冊擺回原來的位置:“本來就是趁著外界人來賺最后一筆, 大哥等明天再來我這里買最新的冊子, 我給大哥折一分的價?!?/br> 嘩啦啦一陣風(fēng)把書攤上擺開的書冊吹開,那本“最新圣地才俊冊”被卷起頁腳, 恰好翻到一頁墨筆白描的圖畫, 那人像用筆極簡, 神態(tài)卻被勾勒的極為靈活。 上面寥寥幾句, 記得乃是一個人名:靈蛇少主洛九江,曾求學(xué)于青龍書院, 諸生贈號洛郎。好交游, 性曠達(dá), 擅刀器, 通音殺?;I峰峰主游蘇評曰:洛兄氣飲江山, 吾等不及也。 后面另有一行朱筆小字批注:又及,修為已晉金丹。 小販沒怎么理會這本被風(fēng)吹開的舊書,他仍守著攤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賣。這批書他早在三年前就賺回了本錢, 現(xiàn)在再賣,不過是清理余貨,再借借外界人過來游覽的東風(fēng)罷了。 一只手突然伸出來,捏住了這本翻開的書。 小販抬起頭,只見到一個面容和善的白衫公子,這白衫人微垂著頭,碎發(fā)打下的陰影半遮住他的眼睛,只有唇角微微翹著,看起來脾氣很是溫和。 “這書我要了,多少錢?” 小販比劃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五枚靈珠。哪知道這白衣的客人財大氣粗,甩手時眼也不眨就丟下五枚下品靈石。 “啊喲!”小販驚叫了一聲,正當(dāng)心里一番天人掙扎過后,打算叫住這客人把錢退了,一抬頭卻見眼前長街人流如織,哪里還有那白衫客的影子? 這可是老天爺賞錢,開門紅。小販想了想,還是美滋滋地把靈石塞進(jìn)懷里,搖頭晃腦地吹了聲哨子:天與不受,反受其咎。這豈不是我今天鴻運當(dāng)頭,正有發(fā)財?shù)拿鼏幔?/br> 而此時此刻,那買了他的舊書的白衣客人已然出現(xiàn)在長街的另一頭。 他身邊跟著個紫袍客,身材英武高大,面容粗豪,就算是特意壓過嗓子,聲音也仍比別人大上一些:“那些低級修士茶余飯后編出的玩意兒,大哥怎么就有興趣了?” 白衣人,也就是白練微微一笑,將印刷粗糙的書冊在手上隨意翻過幾頁端詳:“那時一陣風(fēng)過來,正好翻到少主的頁碼,那人像畫得還有幾分意思。我也不是買他這點消息,只是喜歡這個兆頭?!?/br> “是啊?!弊吓劭透胶托Φ溃骸拔覀冞@回是要接少主回去,才進(jìn)了青龍界,就先看過了少主一面,此行必然順順利利,不會有一點霉頭?!?/br> 白練含笑點頭,手上一抖,將將要合上書頁之際,目光突然在某一頁上凝住。 不同于洛九江那幅人像的粗糙描畫,這一頁彩圖全用工筆,把畫中人抬眸沉思的神氣畫得栩栩如生,須發(fā)畢現(xiàn),甚至連袖口都仔細(xì)添了描花的暗紋,身后仍嫌不足地加畫了彩鸞一只作為背景。 書冊上墨印的字體倒和方才一般無二:朱雀界北地之主,深雪宮主寒千嶺,妖族根腳,本體不詳。性孤僻,寡言語,行隱秘。擅劍擅掌,疾戰(zhàn)速決,一招制敵。據(jù)傳與靈蛇界主有隙,又傳其與靈蛇少主有故,方知流言不能盡信矣。 不過比起洛九江,他的朱批字?jǐn)?shù)顯然就要多上許多,內(nèi)容也非常值得玩味:又及,公推為其圣地才俊中第一美人,天姿國色,見而忘俗。擷花公子寄語:綽約冰雪,方知人間殊色不下神人姑射;絕世獨立,竟疑北地清姿更勝月里嫦娥。 “嘖?!卑拙毎l(fā)出一聲小小地咂舌自語:“一段評語能招惹兩個人,這編書人也是有本事看了。這頁我還是立刻撕了,可不能給主人和少主看見。” 紫袍客聽出他現(xiàn)在心里輕松,話里一半都是玩笑,便順著他的意思向下問道:“這朱批評論輕佻,少主看了當(dāng)然不喜歡,不過美人圖倒挺好看的,是哪里能犯到主人的忌?” 白練看了一眼手上的那頁工筆畫,略略一想便忍俊不禁,壓下笑意道:“可能是他整個人都犯忌吧。” “???” “外面的野豬跨欄進(jìn)來叼自家院子里長好的白菜,哪怕那是頭秀色可餐的小香豬呢,主人家看了也不能開心啊。”白練把手上書冊隨意往懷里一塞,彎著眼睛玩笑著說。 …… 不同于圣地外一片歡欣期待又有些忐忑的氣氛,圣地里面只有如釋重負(fù)和悵然若失。 在這三年的圣地之行中,在場之人的修為幾乎直線式上升,晉升金丹者至少也有二十余人。但相對的,在死亡率極高的圣地里,幾乎每個存活到現(xiàn)在的人都目睹過同伴的死。 在所有三三兩兩聚集的小群體之中,某一小堆人影顯得格外地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