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洛九江笑了一陣,仍有些放心不下,他追問道:“千嶺,你是‘暫時沒有’?” “這個‘暫時’很短的?!焙X眼都不必睜就摸透了洛九江的盤算,“這回的道源,你不用分我一半……等我分你好了。” 他抬起手來,即使不用目光盯著,也準確無誤地搭上了洛九江的額頭,把對方的雙眼遮了個嚴實:“會很快的,很快……” 他聲音安謐又平靜,帶著那種和洛九江相處時獨有的溫柔,饒是洛九江本人與他近在咫尺,竟也沒聽出一點不對。 洛九江雙眼被寒千嶺單手壓著,眼皮外面甚至不透光感,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在寒千嶺的溫度之下完全放松,聽著寒千嶺呼吸聲有韻律的一起一伏。 可惜他只聽到了寒千嶺的鼻息,卻沒能聽見自己愛侶睜眼的聲音。 從跌回被褥后就一直閉著雙眼的寒千嶺,此時無聲無息地睜開了自己眼睛,不同于方才的黑中少摻一縷蒼藍的一對瞳孔,眼下他雙目之中正綻放著兩捧盈盈的寒涼幽藍。 那如利劍一般的目光與洛九江的臉龐一擦而過,仿佛能透過薄薄的帳篷,刺透無邊的夜色,甩開一切黑暗中的魑魅魍魎,直抵圣山的最深處。 他看著屬于他的東西。 這眼神不太像那個削平了棱角的,“屬于洛九江的寒千嶺”,反而與當初七島之中想要吞噬一切的寒千嶺更類似。那再也不是深雪宮主淡漠無情的眼神,也不同于朱雀使者鎮(zhèn)定自若的目光,更有異于他一直以來面對洛九江時含笑又珍重的獨特態(tài)度。 那是一雙屬于捕獵者的眼睛。 十年以來,寒千嶺從來不對洛九江說謊。 和七島少年時分,洛九江雖然知道寒千嶺身份不同尋常,卻直到秘境破碎才知曉他乃是神龍之體一樣;和當初寒千嶺雖然對洛滄動了殺心,卻還對洛九江承認這是個有用的師父一樣;和他從不說陳氏病情具體如何,只告訴洛九江事情很快就將面臨結(jié)束一樣。 寒千嶺對洛九江從來坦誠,他只是不說出全部。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負擔又太重,許多事情和幽冥難辨的仇恨與饑餓一起,全被他混成一團死死壓在心底,最后實在不辨你我。 能作為線索的線頭已經(jīng)在這團惡意亂麻中被層層包裹,他只好囫圇一口全部咽下,把一切都摁死在舌根底下,張嘴飄出去一縷也是軟弱。 寒千嶺久久張著眼睛,便是目呲欲裂,也不曾眨動一下。 他緩緩地說:“九江,我們永遠都要在一起。” “毋容置疑?!甭寰沤p快地回復,沒有一絲猶疑。 ———————— “為了分開寒宮主與洛公子,我們接下來有兩個選擇?!倍p玉潔白修長的手指持著樹枝在地上劃給倪魁看,“你可以綜合你的喜好進行選擇?!?/br> “必須先分開他們兩個?!蹦呖貜土艘槐?,從語氣中聽不出是滿意或是不悅。 董雙玉抬起頭來,安靜地看著他,淡聲提醒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你真的蒙了洛公子麻袋——還是當著寒宮主的面,這場面甚至可以讓我興奮。放棄這個念頭可能讓你覺得不甘心,那你可以再幻想一炷香,我等你?!?/br> 倪魁:“……” 他雖然有時候不聰明,但還不至于聽不出這么明顯的“有些白日夢想想就算了”話外之音來。他咬著牙齒道:“好,我明白,不會那么沖動。你的兩個選擇是什么?” “將深雪宮主從洛公子身邊支開,或者主動讓洛公子赴我們的約,殊途同歸?!?/br> “雙管齊下不行嗎?” “……可以?!倍p玉又抬起頭來,有點驚奇地正視了倪魁一眼,“我只是個謀主,你想怎么做都可以?!?/br> 越青暉此前一直安靜地坐在董雙玉斜后方位置,聽到這里時實在是忍不住肩頭抽搐了一下,特別是當他注意到倪魁驕傲的神色后,肩膀就聳動得更厲害。 他此刻簡直能感同身受到董雙玉的驚奇——以前只知道怒子傻,不知道他竟然這么傻。 一邊支開寒千嶺一邊約走洛九江?這么明顯的分而克之的戰(zhàn)術(shù),他們當洛九江和寒千嶺是狍子嗎?挖個坑就一定往里跳,跳還不夠,還得是空中翻身轉(zhuǎn)體大頭倒栽著跳? 而倪魁握了握自己的拳頭,很確定其中的力量足夠把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小子打成餅餅。 當然,他不會把對方真的打成餅餅的,倪魁在腦子里想著:我只想讓他知道異種和道源結(jié)合后,意味著與人類有何等天塹之別。 即使那道源是僅僅溶于骨血之中,甚至不能提出半絲的存在。 然后他就會老老實實地呆著,再也別去煩寒兄啦! 第135章 甫一大早,使者就到了營地。 按照世俗禮數(shù)來說, 他到的實在太早——天剛蒙蒙亮呢, 一般下請?zhí)臎]這么急, 通常這么不講究的只有報喪的。 寒千嶺和洛九江都有金丹修為,神識也遠勝圣地中的大多數(shù)。不等這使者身份從營地口依次通傳過來, 寒千嶺就先下了結(jié)論:“怒子派來的。” 如此急躁不耐,大清早就急哄哄地撞上門來,風格實在太過鮮明。除了怒子, 寒千嶺也想不到有第二人了。 他這里話音落下不到一炷香, 就有朱雀界的自己人拉響了寒千嶺帳前的金鈴:“宮主, 靈蛇少主,有椒圖界來使?!?/br> 寒千嶺:“……” 可見在洛九江身邊, 他確實是放松不少, 居然連這種判斷都能錯, 而且還連這種錯誤判斷都敢下。 洛九江忍著笑道:“快請進來?!?/br> 他心里也好奇椒圖來使怎么會來拜訪, 莫非是公儀先生給他的好朋友寫了封信,夸了一下、夸了一下情敵的弟子? 思忖之間, 來使就已撩帳進來, 一照面便開門見山, 連上茶的工夫也等不得。他雙眼大睜如牛鈴, 氣運丹田, 沉聲喝道:“靈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戰(zhàn)!他要把你打成個餅餅!然后錘成個錐錐!最后坐吧坐吧墩成個球球!” 洛九江:“……” 人在帳中坐,餅餅錐錐和球球就自天上來。洛九江無話可說, 只好默默伸手,抹去了一指頭被這使者鑼鼓喧天的大嗓門從帳頂震下來的浮灰。 那使者一見這幕就漲紅了臉,細看眼中竟然有悲憤之意,他深吸一口氣,又叉腰暴吼道:“靈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戰(zhàn)!他要把你打成個餅餅!然后錘成個錐錐!最后坐吧坐吧墩成個球球!” 由于“餅錐球”本人還沒浮現(xiàn)出什么過激反應,而這使者神情已經(jīng)開始像個被逼良為娼的黃花大姑娘,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行,行,我知曉了,還沒請教賢主人姓名?” 那使者把雙手放下,畢恭畢敬地作了個揖,用一種堪稱溫文爾雅的語氣回復道:“我家主人是椒圖界少主沉淵大人?!?/br> 他語氣艱澀,單說出這幾個字似乎都忍不住要鉆到地縫里去似的。 洛九江一開始還弄不清楚他緣何前后態(tài)度變化如此之大,但下一刻,他就又見那使者重新把自己叉腰成把雙柄壺,眼中滿含屈辱的淚水,第三次喝道:“靈蛇少主,我家主人要向你挑戰(zhàn)!他要把你打成個餅餅!然后錘成個錐錐!最后坐吧坐吧墩成個球球!” 他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窘迫的哭腔了。 洛九江:“……” 他在明白過來的同時不得不心生同情,嘆息問道:“這三聲‘開場白’也是賢主人的吩咐?”這是何等的有?。?/br> 寒千嶺卻對此有點不同的見解:“你們主人真不是怒子?”這種人物普天之下有一個就夠受了,來兩個簡直都能天下大亂。 使者rou眼可見的視線漂移:“不、不是?!?/br> 洛九江和寒千嶺無聲無息地對視一眼,彼此交流的眼神中都寫滿了“這根本有鬼?!?/br> 心里有鬼的使者先是奉上一張邀戰(zhàn)帖,然后終于肯坐下來喝他那盞熱茶。那張大紅請柬上端端正正地寫了“沉淵”二字,然而洛九江剛剛伸手一接,便察覺到其上氣息,嘴角登時一抽。 來使并未發(fā)現(xiàn)洛九江的這點異常,他坐下的動作也別具一格。常人端坐之前也多半要撩一撩袍子,然而他居然連撩了三次,次次把袍子從腰間捋到袍尾,生怕自己的動作不引人注目似的。 他已經(jīng)如此努力,眼看都要再撩第四次,洛九江實在不好繼續(xù)裝瞎,他嘆息道:“洛某眼拙,敢問使者腰間所佩的是什么?” 來使終于松了口氣,字正腔圓,正襟危坐道:“白虎符?!?/br> 洛九江:“……” 要知道白虎符就如同朱雀符青龍符一樣,是各界使者表明自己身份的印信,如今眼看著椒圖來使戴著塊白虎符,洛九江一時也真是癡癡說不出話來。 來使淺飲了幾口茶水后就出言告辭,而此時天邊的朝陽剛剛升到青木的半梢。 使者離開以后,洛九江端詳著眼前這份戰(zhàn)帖,心中奔涌反復的心情如同被瀑布來回沖刷,實在是久久無法平靜。 “這是一張來自于椒圖界沉淵的戰(zhàn)帖?!彼麑ψ约好媲暗暮X確定道,而寒千嶺無聲地點頭,保證他沒有聽錯使者此前的邀請或者看花了請柬上的落款什么的。 “那個送信的使者,他刻意對我撩了三次后擺,提示我去看他腰間懸掛的白虎符?!甭寰沤挠牡匮a充,想到那幾乎等同于自報家門的白虎界使者經(jīng)典配飾,他有點腦殼疼。 寒千嶺緩緩頷首,以示他確實沒看錯。 “……然后,在這兩重障眼法之下,這張請柬上的氣息很明顯是來自于九族?!碑吘钩銎邖u后就見得多了,洛九江也有了豐富的九族辨識經(jīng)驗,雖然與戰(zhàn)帖主人素未謀面,卻不打擾他能夠辨認出對方身份。 “鬼鬼祟祟、藏頭露尾,他究竟是要干什么?”洛九江奇聲問道,只覺自己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那張白虎符,應該是白虎使者的刻意提醒。至于下戰(zhàn)帖的名義,以及上面沾染的狻猊氣息……”寒千嶺沉吟片刻,就極果斷地給出了答案,“據(jù)我了解,可能只是因為怒子以為我們傻吧?!?/br> 洛九江:“……傻吾傻以及人之傻?這個怒子可真有意思?!?/br> ——————————— 原本洛九江只以為怒子有三分傻,但當他翻開戰(zhàn)帖時,只覺得自己像個吐泡泡的金魚一樣,有無數(shù)感想試圖發(fā)表。 “他把約戰(zhàn)時間定在今天中午?”洛九江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重復道:“今天中午,地點在一百五十里外……千嶺,真不是因為他看我不爽,所以試圖耍我?” 寒千嶺努力地把自己的思考回路拉到和倪魁一個水平面上,三息之后,他猶疑道:“也許,這就是他天還未亮時就派使者前來的緣由?”怕你萬一晚看請?zhí)粫?,就會趕不上,所以干脆早早就送? 洛九江:“……” 這邏輯實在太過自成體系,洛九江竟然無法出言反駁。他把那張請柬拿起又放下,最終還是搖頭笑道:“這么有意思的人,我果然還是該親自赴約去看看?!?/br> 寒千嶺對此并無異議:“好,一起?!?/br> …… “寒宮主與洛公子已經(jīng)動身了?!倍p玉右手五指懸著細細的五道透明絲線,“不出所料,他們果然形影不離,倪公子看呢?” 倪魁自從知道寒千嶺和洛九江一同出行之后,緊咬的牙關就沒松開過。如今驟被董雙玉問到頭上,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嗯?你不是說要引開寒千嶺嗎?” “還是玄武使一錘定音,決定雙管齊下,我只是提了些許建議,不敢以此居功?!倍p玉先輕巧把這口栽到自己身上的黑鍋掀開,“今日邀戰(zhàn)時的‘激將法’也都是玄武使一人的巧思,我并無半分功勞?!?/br> “沒事,”倪魁大度地說:“我看你就像看兄弟,功勞當然也有你的一半!” “……多謝,不過不敢擅專?!倍p玉面無表情道:“現(xiàn)在可是該將寒宮主調(diào)虎離山的好時候了?” “你說得對。”倪魁連連點頭,“那我們怎么調(diào)開寒千嶺?一會兒派個人站在山口上捶胸大喊他的名字嗎?”他一指董雙玉背后,“就派這個人?” 不行被他一指頭點個正著的越青暉臉都綠了:“不不不,區(qū)區(qū)筑基,人微力輕,寒宮主殺我如切瓜砍菜,當不得玄武使如此重任?!?/br> “只怕太顯眼了?!倍p玉淡淡道。 難得他心寧如水,面對倪魁一張寫滿了“我雖然不知道你在放什么屁,但你說的肯定比我對”的臉,他竟還能面色不改,侃侃而談:“圣地之中變化萬千,再怪異的事放在此處也不蹊蹺。我們不如先抽一縷道源之氣附在異獸身上,將寒宮主著意調(diào)開,再自西峰放下一批五音亂獸,徹底將洛公子與寒宮主沖散隔開可好?” 深思熟慮半晌,倪魁終于慢吞吞地問:“那么,如果被調(diào)走的是洛九江那小子,我們可怎么辦呢?” “我認為玄武使實在多慮了,這不是問題。”董雙玉不冷不熱道:“洛公子若被隔到那邊,那您緊追去就是了——閣下不是也長了腳嗎?” 倪魁聽到前半句話,先是受教地點了個頭,然后又為后半句話懷疑地轉(zhuǎn)過腦袋來,緩緩瞇上了眼睛:“白虎使怎么好像話里有話?” 董雙玉微笑地看著他。 “玄武使多思了?!彼p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