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達(dá)了圣地，沒出一點(diǎn)幺蛾子，空間里除了寂靜就是黑色，再不會有第三張臉，方才的古怪似乎也只是杞人憂天的錯覺。然而想起剛剛那一線被觸動的感覺，洛九江敢對天發(fā)誓，那一刻空間里確實(shí)是有什么東西。

    隊員們靠攏過來，紛紛問起了寒千嶺和洛九江在空間里叫的那一聲。洛九江隨便拿“開個玩笑”含糊過去，然而在暗處，他和寒千嶺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中的意味都篤定非常。

    那一刻，確實(shí)有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就隱沒在漆黑又空茫的空間里，一刻不離地看著洛九江。

    “空間里會有生靈嗎？”尋了個空，洛九江問道。

    寒千嶺眉心皺起小小一塊：“九江，我拿不準(zhǔn)。是龍神先行裂世，把世界碎成三千多塊以后，咱們的概念里才有了‘空間’這種東西。但我的傳承記憶全都在裂世以前?！?/br>
    “要是讓你猜呢？你覺得空間里會不會有東西？”

    寒千嶺露出沉思神色，斟酌良久，他緩緩道：“有。因為世界縫隙的空間本不是‘空’，它更像……另一種環(huán)境?！?/br>
    “沙漠、戈壁、死海……隨便什么。如果我猜得沒錯，那這一定是一種非常極端，非常惡劣的環(huán)境?！?/br>
    ……

    圣地以“圣”字冠名，然而其環(huán)境卻稱不上神圣友善。

    這不是指它像死地一樣貧瘠空曠，生靈滅絕。正相反，洛九江兩隊人都覺得它有點(diǎn)太富生機(jī)了些。

    此處密林遍布，異獸橫行。

    在第三次與某只外界少見，哪怕青龍古森最深處都十分稀有的龐大體型生物擦肩……擦蹄而過后，終于有人忍不住道：“那都是些什么？”

    寒千嶺面色倒不見驚奇，聽人問了只是淡淡掃去一眼，有問必答道：“狀如赤豹，五尾一角，第一個是猙。蒼身無角，一足，第二只是夔牛。至于剛才那個，人面馬身，虎紋鳥翼，乃是英招?！?/br>
    “……這個敘述方式?！狈庋┯挠牡溃骸吧胶＝?jīng)？”

    “它們都是異獸，其中部分山海經(jīng)曾記錄過。”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比起剛剛眼角也不動一下的表現(xiàn)，寒千嶺待封雪的態(tài)度就比對待普通朱雀使溫和多了，他甚至還主動補(bǔ)充道：“據(jù)我所知，圣地里生活的走獸，其實(shí)大多都是異獸。”

    “也包括人間常和九族弄混的蒲牢、狴犴、貔貅，這里全都有?！闭f到這里時他回身去看洛九江，“畢竟九族和異獸，起點(diǎn)其實(shí)都一樣?！?/br>
    洛九江知道他的意思。

    當(dāng)今九族，無非是有道源者。

    封雪聞言咂了咂舌，再看向這片密林時已經(jīng)換了種全然不同的眼神：“這簡直山海經(jīng)主題公園啊。”

    雖然不太聽得懂封雪話里的意思，但洛九江的思路還是和她有微妙的重合：“此處……保存異獸保存得好全?！?/br>
    如果洛九江能知道標(biāo)本室或者基因庫這樣的詞語，想必表達(dá)還能再確切些。不過哪怕他說得再模糊一萬倍，寒千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基本所有的異獸都能在圣地找到，像是你在書院里殺的望天犼也有。”寒千嶺貼近了洛九江笑道：“當(dāng)然，它們的情況，我也全都知道。”

    這不是見面后他第一次引洛九江來詢問了。他故意的。

    洛九江扯下身邊枝頭一張葉子，圣地里什么東西似乎都是大大的，從龐大的異獸，到高聳的植株，還有圣地中心那座潔白無瑕，哪怕身處密林都能看清的挺拔險峻的圣山……整個圣地，都籠罩著一種異域又神秘的氣息。

    “這里像是個謎?！?/br>
    “你要是開口，什么謎面也都能立刻就破?！焙X悠悠笑道：“當(dāng)然，你要是不急著知道，那你我就走一點(diǎn)解一點(diǎn)，等咱們循序漸進(jìn)地到了圣山，那謎底也就昭然若揭。”

    “你知道我會選哪個?！甭寰沤匀坏貭科鹆撕X的手：“我一點(diǎn)也不著急……這個謎面，我可以慢慢的破，它夠我破上一輩子也不膩?！?/br>
    “謎面”公子笑了笑，反手將洛九江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那就先從第一道破起——前面河里有文鰩，rou質(zhì)細(xì)膩，酸中有甜……給你打兩只嘗嘗味道？”

    第128章 圣地之夜

    雖然口上說是“給你打兩只”，但寒千嶺其實(shí)并不只偏心洛九江, 作為領(lǐng)隊, 他還是照顧到了每一個人。

    看千嶺下去捉魚, 洛九江只是在旁邊瞄了幾眼，就成功學(xué)會了捕捉文鰩的技巧, 他很快就歡騰地加入捕魚大軍。到最后岸邊活蹦亂跳的文鰩魚被壘成一個小小的魚堆，而作為始作俑者的兩人尚且氣都不喘，看起來好像只是進(jìn)行了一場舊日的游戲。

    由于文鰩rou質(zhì)問題, 燉湯或是清蒸都不算最好的處理方式, 切成魚膾或者架到火堆上燒烤才更能凸顯美味。恰好這兩種方法洛九江和寒千嶺都算得上駕輕就熟, 于是最后竟然是兩支隊伍的領(lǐng)隊親自動手，請他們的隊員美餐一頓。

    封雪和小刃倒不覺得這種事有什么, 不過看起來其他人倒是被洛九江和寒千嶺的舉動驚了一驚——無論從身份還是從性格來看, 真想不到他們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一餐結(jié)束, 寒千嶺一邊卷起塵土掃過地面上的用火痕跡, 一邊也不耽誤和洛九江說話：“文鰩rou食后，可令人一躍十丈高, 百丈遠(yuǎn)。九江, 你不妨運(yùn)足了氣跳一下試試?！?/br>
    當(dāng)時封雪正站在寒千嶺背后, 聽到這句提醒不假思索地就運(yùn)氣丹田, 屈膝上跳, 正當(dāng)她離開地面的那一瞬間，同樣背著她收拾地面零落柴火的洛九江也輕松說道：“我不，你聲音不對, 是要捉弄我?！?/br>
    封雪：“……”

    洛九江的話到底晚說了一步，封雪不但沒能像是寒千嶺所說得那樣一跳十丈高，抵達(dá)的高度反而還不如往日運(yùn)起靈氣時能正常調(diào)達(dá)的高度，地面上仿佛有條拉著自己腳底的無形大手一般，扯著她讓她較以往更快地落到地上。

    她先前無論心理、動作還是肌rou都做足了高跳的準(zhǔn)備，卻突然逢此意外，一瞬間的憋屈不亞于下樓梯時本以為還有一階，卻悻悻一腳戳上平地。

    慘！兩基佬打情罵俏，誤傷場外無知單身狗！封雪腦中一瞬間劃過這個標(biāo)題。

    聽到背后動靜，洛九江和寒千嶺同時轉(zhuǎn)過身來。寒千嶺第一時間道歉，而洛九江一邊強(qiáng)忍著笑，一邊擺了個告饒的手勢。

    “我們開玩笑呢，沒想到坑了雪姊?！甭寰沤瓱o奈笑道：“他剛才那個語氣……就是擺明了‘我要耍你’的口吻，雪姊你不熟，所以可能不知道?！?/br>
    封雪確實(shí)沒聽出寒千嶺千篇一律的平靜、溫和、帶著讓人下意識遵從的穩(wěn)定語調(diào)，究竟跟以前有哪里不同。不過這不是因為她耳目不聰，比別人鈍感，因為她敢打賭，就是把剛才那話和正常語調(diào)反復(fù)前后對比上一千遍，自己和別人大概也聽不出差別在哪兒。

    能聽出那點(diǎn)微妙不同，還能辨認(rèn)出其中含義的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洛九江一個。

    看封雪不介意這一下，兩人就又轉(zhuǎn)過去。寒千嶺推推洛九江肩膀，執(zhí)意道：“你跳一下。”

    “好，跳跳跳，你挖的坑我睜眼睛也往下跳?！甭寰沤瓟[手笑道。寒千嶺要他做件什么事，二請也是頂天了，從來不用堅持第三遍。洛九江依言運(yùn)氣高跳一下，果然結(jié)果和封雪此前的動作也相差無幾。

    “怎么回事？文鰩魚還會讓人跳不高？”

    寒千嶺不立刻回答他，他又提醒道：“你再跑一跑。”

    洛九江隨便挑了個平坦方向跑了兩步，他步速不快，身影過了一會兒才消隱在密林里。再回來時洛九江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有點(diǎn)奇怪：“跳也跳不高，跑也跑不快，我剛剛拔刀試試，攻擊強(qiáng)度倒是沒有變化——文鰩居然還有這作用，出去時還是帶幾條，怪好玩的?！?/br>
    “這不是文鰩的效用，它對我們來說唯一的價值就是吃著美味?！焙X淡淡道：“九江，你被限制的速度和高度，都是由于圣地本身的作用——每一個來到圣地里的人，都要接受這些限制?！?/br>
    他給洛九江簡單科普過后，就指著那座茂密森林的冠葉亦不能遮擋的雪白圣山：“圣地一開三年，大概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因為這里修士一般走不快，日行千里在外面輕松，在圣地里幾乎等同夢囈。每支來到這里的隊伍，都平均要走三年時光，才能抵達(dá)圣山?！?/br>
    洛九江神色漸漸鄭重起來，他根據(jù)自己目前落腳之處、太陽和圣山山尖大致估算定位，隨即搖頭道：“望山跑死馬不是沒有道理，但三年也太多了?！?/br>
    “因為夜晚不能走。”寒千嶺耐心微笑道：“晚上有別的東西……等晚上來了你就明白。”

    “圣地發(fā)生什么也不奇怪，因為這里和三千世界完全不同?！?/br>
    關(guān)于這件事，寒千嶺并不避諱告訴洛九江：“圣地有混沌，最后一份混沌?！?/br>
    傳說當(dāng)年被龍神開天地時分為清濁二氣的混沌，它隱藏在圣山的山心深處，數(shù)量未必很多，卻給整片圣地都帶來某種原始的、不規(guī)則的混亂。

    “它的規(guī)則還有很多。”寒千嶺看了一眼洛九江，又補(bǔ)充道：“都很好玩?！?/br>
    封雪原本都走遠(yuǎn)了一些，不打擾他們兩個說話，如今聽到隱隱一句順風(fēng)飄來，也就邁近了多問一句：“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遇到這么多變化，會不好看很不安全？”

    寒千嶺對著她從容微笑：“封雪姑娘不用擔(dān)心，在圣地里面，我身邊就代表絕對安全?！?/br>
    “我曾知道這里所有的事，至少在十五年前。”

    ——————————

    圣地的夜晚很快就來到了，這里的混亂似乎都影響到晝夜更替的間隔，至少天黑得比洛九江預(yù)計中要快，而且快很多。

    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洛九江還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是陰天或是夜幕將至，他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有點(diǎn)難以相信這一天會如此迅速的結(jié)束。

    不是因為“快樂時光格外短暫”這種類似的錯覺，夜晚來得確實(shí)太快。

    “這也是混亂的一部分?！焙X始終站在洛九江的身邊，一看他對著夕陽的眼神變化，就自然而然地開口道：“今天天黑得比較早，明天白天會格外長——大概三個月以后，這里將迎來長達(dá)六個月的黑夜，之后是六個月的白天。”

    洛九江奇道：“這里比我預(yù)料的更任性啊。”

    而封雪則木然眨眼，只覺得自己在生物遺傳知識被修仙界粉碎一遍之后，地理常識竟然也岌岌可危——在她從前生活的那個地方，這現(xiàn)象他媽該叫極夜極晝，怎么想都不應(yīng)該在熱帶雨林出現(xiàn)！

    她吞了吞口水，試圖找出個比較委婉的表達(dá)方式：“不知道貴地有北極熊或者企鵝嗎？有能拉雪橇的哈士奇也行?！?/br>
    “……”

    封雪的三觀注定要被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再洗禮一遍。

    既然黑夜將至，寒千嶺就令眾人不要繼續(xù)前行，預(yù)備在此安營扎寨。

    能進(jìn)圣地的修士，修為至少也是筑基。他們不但已經(jīng)辟谷成功，而且?guī)缀鯚o需睡眠。寒千嶺這個命令其實(shí)不太合理，但他這段時間已經(jīng)把朱雀使者依次收服，而洛九江那里帶來的隊友都是性格平和之人，所以眾人雖然對這命令有所疑慮，但還是依照吩咐完美地執(zhí)行了下去。

    等天完全黑下來時，他們就不得不感嘆自己先前服從的明智了。

    隨著天色漸暗，林間逐漸浮現(xiàn)出許多白日里從未現(xiàn)過影蹤的黑影來，從這些黑影聚眾把一頭諸懷團(tuán)團(tuán)圍住，半刻之后它們轟然散開，原地只余一架森森白骨的表現(xiàn)來看，這些黑影絕非善類。

    雖然寒千嶺已經(jīng)事前繞著營地畫過一個大圈，又用不明的液體粉末描畫過圓圈的痕跡，但眾人看到這一幕還是難免心驚膽戰(zhàn)——無他，這些黑影的數(shù)目，實(shí)在是太多了。

    封雪表現(xiàn)和白日里截然不同，她此刻整個人都團(tuán)成個球，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小刃懷里，上下牙齒直打戰(zhàn)：“寒、寒宮主、外面那些……不是、不是鬼吧？”

    天知道，她如今已經(jīng)不怕打架，不怕流血，甚至都不怕吃生腥的魚膾，但仍有一個弱點(diǎn)從前生開始就無法擺脫，她怕鬼。

    寒千嶺遺憾地看著她，勉強(qiáng)找出了個比較能讓人接受的詞：“幽魂?！?/br>
    封雪悲啼一聲，顯然沒有被這種關(guān)照安慰道。

    “我的政治……馬克思無神論……”她哭著說。

    洛九江趴在結(jié)界邊上盯著那些黑影看，它們或者單足，或者九頭，身形異常高大，絕非人類可比，顯然就算是幽魂，也應(yīng)當(dāng)是那些異獸的游魂。

    “三千世界里，我沒聽過這些東西。”洛九江道：“師父也沒和我說過?！?/br>
    “外面沒有，這些鬼也算是本地特產(chǎn)?！焙X走到他身后，語氣竟然還是輕松幽默的，“龍神死時，龍珠和殘余魂魄化作了引渡死者的幽冥，所以人間有的也不過是鬼怪傳說，基本沒人能見到。然而圣地混沌未盡，不通幽冥?！?/br>
    洛九江點(diǎn)頭，他倒不怕這些游魂，還有心指著黑乎乎的影子讓千嶺給他講解：“這個是什么？白天沒見過?！?/br>
    “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齒人爪，是狍鸮?！?/br>
    “頂著角的這個？”

    “狀如雕而有角，音如嬰兒，是蠱雕?！?/br>
    “很多尾巴的這個？”

    “天太暗，你看錯了，那不是尾巴，是頭——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句悅九鳳?！?/br>
    ……

    而與此同時，小刃和封雪那里也發(fā)生著類似的對話。

    “jiejie別怕，我在。它們進(jìn)不來?！毙∪斜孔镜匕参康溃骸岸也豢膳拢憧茨莻€人臉長毛的黑影，好像比別的影子白點(diǎn)……”

    封雪頭都埋在臂彎里，慘叫道：“啊啊啊啊啊貞子！”

    小刃皺起眉頭，十分努力道：“還有那個小孩哭一樣的，都比別的影子矮……”

    封雪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她淚如雨下道：“嗷嗷嗷嗷花子?。　?/br>
    “……”小刃艱難地做最后的嘗試：“jiejie別怕！這個，好多頭，像捏在一起重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