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靈蛇界主以戰(zhàn)取天下,憑力懾人心,可當他那令人噤若寒蟬的氣勢滿滿鋪開,在最中央的洛九江感受到的卻是珍惜和愛護。 洛九江的目光漸漸發(fā)起怔來,他思考著力量的本源,斟酌著傷害和保護……他想起公儀先生曾提到過的大道……生和死,以及洛九江自己的刀…… 臺下諸人正山呼少主,而枕霜流側(cè)頭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在這樣一個鄭重時刻,洛九江的瞳孔竟微微渙散著,右手也下意識地摁上了腰側(cè)的刀柄。 枕霜流微微一愣:這種時刻,常人緊張還來不及呢,九江這是又悟了什么? 第122章 金丹成 洛九江在體味他的“人道”。 他的刀意感悟原本就緣人而起,多番進階也都憑人而生。 如今他高立臺上, 臺下諸人都為他成為靈蛇界少主而山呼慶賀;當初他牽住千嶺的手踏湖而去, 身前身后, 都如水滴融入海洋,合力的齊鳴中唯有高呼“洛郎”。 這樣齊心協(xié)力, 眾志成城,是人。 他如今衣飾不算繁瑣,如今站在枕霜流的身邊, 被他師父關(guān)切地按著肩膀, 他就是靈蛇界獨一無二的少主。而再等一會兒他如游魚一般躍入臺下, 像種子落入泥土一樣,整個人投身在人群里, 就又是最自由最平凡的蕓蕓眾生。 這樣千變?nèi)f化, 魚龍百變, 是人。 而在每種變化的最開端和最盡頭, 從甫一落地的呱呱哭叫,到將咽暮氣的渾濁眼神;自臺下眾人此時整齊劃一的表現(xiàn)之下, 正生動靈活, 把算盤打得啪啪響的各種心思, 至死地中麻木不仁的喘氣活rou, 和山洞一角處堆積的累累白骨。 人之初生, 人之蓬勃,人之奄奄,人之就木。 日升日落, 潮漲潮退,花謝花開,和誕生與死亡。 人的生和死,是兩個極端的方向。正如同天地之間,把暗的、沉的、坤氣暮暮的撥到最極端是陰;把亮的、清的、乾氣昭昭的推到最盡頭是陽。 連他師父這樣陰冷又詭異的靈力氣勢全盤放出,都依然能分清要威懾和要保護的對象,那刀所存在的意義,又怎么會只有一個方向,它展現(xiàn)的形式,又怎能只有毀滅和死亡? “樂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鐘。一音能令萬物生,一音能令萬物死……”恍然之間,公儀先生的這句教導(dǎo)就又出現(xiàn)在洛九江耳畔。 撥弦調(diào)音的公儀先生,說樂之一字是大道所鐘;自古以來劍修威力更勝其他修士,自然更說劍之一字是大道所鐘;同樣的問題拿去問陰半死,拿去問謝春殘,豈不就是藥是大道所鐘,弓是大道所鐘? 洛九江也覺得,刀之一字,必是大道所鐘。 諸人所言俱都是自己眼中所見,心中所得,每個人都沒有錯。 因為大道所指,是殊途同歸! 洛九江仰天長笑,他拔出腰間新得的澄雪,銀絲沙鞘橫握在少年修長掌中,在此刻竟亮得晃眼。 他這番表現(xiàn)實在與一個“乖乖被師父引上臺面介紹的少主”很不相符,有人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來,眼神無聲地在洛九江和枕霜流之間飄忽而過。 此時此刻,心思叵測者看見了陰謀,警惕悲觀之人聯(lián)想到易位與逼宮,寬容溫和的賓客包容這點少年狂性,而古板守禮之輩則為洛九江這串張揚長笑皺起眉頭。 諸人皮囊下埋藏著千百種想法,千百種心思和千百種理解,但不論旁人如何揣測,洛九江永遠都是洛九江。 洛九江抬掌擊空,他的靈氣此刻不要錢般鋪陳開來,滿宴賓客桌上的酒壺就搖搖擺擺地轉(zhuǎn)了個大圈,像是舞蹈中裙擺極致灑開的一式,也像是一招劃了滿圓的醉拳。千金不換的美酒借淋漓在每個客人杯中,而放在主座之上整玉雕磨的酒壺,則在空中飛過一道優(yōu)美弧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洛九江掌心。 他仰頭就著壺口飲了一口,隨即就把手腕一甩,最香醇動人的酒氣傾瀉開來,洋洋打濕了他單手持握的寶刀澄雪。 他在請他的愛刀喝酒,一如當日情愿用自己的血給澄雪開鋒。 有人遲疑地去碰桌上剛被靈蛇少主倒了酒的杯子,也有人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有人試探地運起靈氣防衛(wèi),也偶有幾個被滿座酒氣引得興致大發(fā)的狂徒,不管不顧,先敬了洛九江一杯! 洛九江一壺醇釀澆刀以后,振臂摔壺于地,也不拔刀,只雙手將澄雪連刀帶鞘高擎,暢然語道:“今我有杯酒,贈飲天下諸位,有一刀,奉給人間生殺!” 當那極致的、炫目的白在洛九江掌中綻開時,他仍然未拔出他的刀。 而這一式,本就不必拔刀。 它曾是洛九江刀尖上捧起的那粒白色的種子,是洛九江刀意中屬于道源的雛形,它是洛九江在看到了“生”和“死”后的最甘甜的收獲,也是此時此刻,在他刀身上響起的最華麗的一曲絕唱。 這一刻,洛九江悟了道源。 這道源是如此的微薄,僅含一絲,獨有一點。比不上公儀先生曾捧給他看的那一滴一樣豐美,可代表的意義卻截然不同。 這不是從什么人手中所繼承的,不是靠任何手段算計搶奪的,它完全由洛九江自己領(lǐng)悟,也全然屬于他自己。這一絲道源和在世的任何一滴也不同,它不是乾坤,它是—— 枕霜流無聲地屏住了呼吸。 當初書院中隔空遙遙一眼,那尊望天犼上的道源痕跡未被他辨清,但如今近在眼前的道源氣息,他卻再也不會錯認。 洛九江如今高舉的道源,是陰陽。 道源的光芒映照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身上、臉上。它是如此明亮,又是如此驚艷,讓人一見之下就覺世間頓失顏色——據(jù)說白光是由七彩合成,如今看來竟然很有道理。不然怎么才能解釋,這一束白光的圣潔溫柔和無與倫比,能令紅橙黃紫全部黯然失色,可稱天下絕俗的第一光。 青草漫漫從眾人腳下長起,拿來布置會場的花藤也像是被催促般爭發(fā)。此刻杯已滿,天正晴,臺上的少年沐浴朝陽,年華正好,命軌無聲中被撥動,人類所能抵達的盡頭于無聲中又翻開了一個新的篇章。 而關(guān)于這一點,所有人,包括洛九江自己,都尚無察覺。 在場的眾位賓客都仿佛得到了某種奇妙的饋贈,經(jīng)脈如被溫養(yǎng)一般舒適,肌rou也像剛舒展過一般暢快。如果有人肯盯著臺下的洛族長細看,會發(fā)現(xiàn)這個“后起之秀”鬢邊白發(fā)又重黑了一半,而某幾個身懷積年暗傷的修士驚疑地摸摸胸口,感覺丹田突然疼得不像往日厲害。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機遇,也近乎于再無法復(fù)刻的奇跡。 所有的一切,只因為洛九江領(lǐng)悟的是“生”。 臺下幾乎不相關(guān)的人所收到的施與都這樣豐厚,洛九江得到的結(jié)果自然就更加繁多。在道源之光亮起的瞬間,洛九江渾身靈力暴漲,丹田幾乎擴充了兩倍,原本如支流般的經(jīng)脈驟然開闊如江河,卻沒讓他感受到絲毫疼痛。 靈氣在洛九江經(jīng)脈中潺潺流動,緩緩凝聚,從最濃稠的氣體變成具有實態(tài)的液體。像是百川終究入海,這些靈液最終也涌入丹田,在這驅(qū)策著渾身靈力的盡頭,金色的固態(tài)正緩緩成型。 是金丹。 從筑基四層大圓滿一躍跳上金丹幾乎是像個癡人說夢的笑話,然而道源既然在手,世間就沒有什么不可能。 昔年握著乾坤道源的異種,能憑一滴道源,由元嬰修為躍成現(xiàn)在修士們等級劃分的“大乘”還多,那洛九江悟來的一絲道源,就能讓他跳過筑基五層的由氣化液,也跳過余下里那些漫漫的轉(zhuǎn)化征程。 洛九江睜開眼睛,眼底也有淡淡金色一掠而過。他試探地握了握自己的拳頭,那種嶄新的、儼然越過一個大臺階的力量正在他身體中緩緩成型。 枕霜流怔然地直視著洛九江,作為在場中對力量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一位,作為對洛九江的情況了如指掌的師父,作為完全知道洛九江的年齡、經(jīng)歷的靈蛇界主,他在短短的一盞茶功夫里,已經(jīng)抽氣到快把自己制作成真空。 我原本只是想念滄江,從九江身上見到了故人影子而已。枕霜流仰頭向天,他無神地睜著雙眼,心里已經(jīng)因為過劇的打擊使得目光都變得麻木:可我得到的,我得到的是個怎樣的徒弟! 在他眼前展現(xiàn)的這一幕,豈止是他數(shù)百年人生中從未得見的匪夷所思,更是簡直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 如果真有“天下之合,由異族終?!蹦沁@個人選,枕霜流從此除了自己徒兒九江以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枕霜流一次晃神眨眼的工夫,原本萬里無云的長天之上,突然有云層飛快地聚集堆積。他幡然回神,手臂伸長把洛九江攏得更近,同時提醒道:“是金丹劫?!?/br> 金丹有金丹劫,元嬰有元嬰劫,大乘也有大乘劫。這些劫數(shù)可以由陣法寶器等物品來支撐,而有師承的人更能干脆請動師父在一旁壓陣。 雷劫并不會因為旁人的參與增加或減少,它只是會死心眼地盯著一個目標狠劈,直到所要降下的數(shù)目達標為止。 所以只要師父有能力,通常會在此處給弟子掠陣,出手削弱每一道雷劫的威力,以免徒弟因為承受不起雷劫而黯然身亡。 反正金丹劫最多三道,不管最終落到修士頭上的大小,只要劈到目標就算。而大多數(shù)的庸常之輩只要挨一道就能了事,從此結(jié)丹成功。 據(jù)說越是天資橫溢的人物,所面對的雷劫也就越強。這條全修真界公認的道理在此,也就難怪枕霜流如此著急把洛九江納入自己翼下。 然而洛九江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沒關(guān)系,師父,它不傷我?!?/br> 他仰頭用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向天,他手中道源光芒未散,其中一道筆直向天,仿佛早和劫云連成一體。洛九江神情中是滿滿的篤定:“我就是知道?!?/br> 云聚攏起來,顯現(xiàn)出磅礴的形狀,然而這云竟還是潔白的,不同于黑如滴墨的其他劫云。雷也劈下來,卻不像一般劫雷的顏色,反而純潔的像一道光柱。 紅色劫雷是血劫,紫色劫雷是浩然劫,黑色劫雷是天劫,金色劫雷是心魔劫……那如今自洛九江頭上劈下的白色的這一種,自修真界開辟以來就前所未有的,又是一道什么劫? “不是劫難?!甭寰沤f:“是我的領(lǐng)悟,是生生不息?!?/br> 他張開雙臂迎上那道劫雷,就如同打開懷抱去擁抱一場春雨。 三道雷劫彼此之間間隔極短,快到近乎連在一起,形式卻和在場修士見到的每一次雷劫都絕不相同。比起上天的考驗和檢校,發(fā)生在洛九江身上的雷劫,卻更像是滋養(yǎng)和獎勵。 期間這純白雷劫的力量微微流瀉出來,它無聲漫過方圓百里內(nèi)的草木,眨眼間就是繁花滿園。 當洛九江再睜開眼時,迎接他的除了金丹修士的嶄新身份,所有人目中灼灼熱情以外,還有便是花雨紛飛的嶄新世界。 恍然之間,他想到自己在七島時,逞著少年意氣隨意填過的一曲小令。 其他詞句他也不太記得,唯有一句,很應(yīng)如今的景。 “料是韶華慕我,追奉十里繁花?!?/br> 命運偏愛他,光陰眷顧他,韶華傾慕他。 少年唇畔笑意傲然,他迎風(fēng)而立,身上渡著一圈溫和的雷劫白光,尚且不曾消散。 也正如他所說過的,青天之下,厚土以上,他合該是人間第一流。 因為他是洛九江。 第123章 為人師者 這一通百鼎會,洛九江先是領(lǐng)悟陰陽道源, 又擴寬經(jīng)脈結(jié)了金丹, 連金丹劫都過得順風(fēng)順水, 一路與眾不同。 比起枕霜流原本想讓他露面的初衷來說,洛九江此回何止出人頭地, 簡直揚名立萬。 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洛九江做下的聲勢太大,枕霜流難免要給他收拾些爛攤子, 不讓他太過惹眼, 以免在圣地里被人集火, 成為眾矢之的。 即使知道洛九江本事過硬,如今又有道源可以倚身, 身旁還有那寒姓神龍小子輔佐, 但枕霜流仍是擔憂。 木秀于林, 風(fēng)必摧之。枕霜流就是忍心把洛九江往圣地里一送三年接受歷練, 也絕不會讓他因為這樣愚蠢的理由摧折。 若是九江因此受難,那分明就是他這做師父的無能。 …… 百鼎會還不等結(jié)束, 靈蛇殿里就又浮現(xiàn)了劫雷。只是這一回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漆黑如墨染般的金丹劫, 天雷足有三道, 每道都被人中途截手, 把威力削弱的幾近于無, 有好事者早就放出傳言,據(jù)說此次乃是靈蛇主親自出手。 然而靈蛇主生性孤僻冷漠,又是當世少有的幾個大乘之一, 若有人能請動他,所耗代價必然巨大,又怎么能只是為了替金丹修士攔幾道雷劫? 于是謠言里又轉(zhuǎn)了風(fēng)向,一時滿街都在傳“靈蛇少主其實百鼎會后才結(jié)成金丹,靈蛇主出手,就是為了替他護法?!?/br> 可若是這樣,那百鼎會上洛九江當眾所渡的雷劫,當眾靈氣凝實,化為金丹的奇跡又是什么呢? ——既然靈蛇少主的雷劫是回靈蛇殿里新渡的,那眾目睽睽之下,他所經(jīng)歷的自然不是什么雷劫,所結(jié)成的大約也不是什么金丹。 世上有三千世界,其中奇珍異寶更是無數(shù)。大多數(shù)修士見識都囿于本方世界,又怎么能識遍世上的珍奇?但靈蛇界主身為大乘修士,自然家底豐厚,在百鼎會上當眾替徒弟做臉,虛張聲勢來布出什么驚人場面,來給自己愛徒抬轎也未可知。 畢竟靈蛇界中幾乎人人知道,靈蛇界主雖然性格乖僻,卻對自己徒兒萬般寵愛。早在這個徒弟尚還沒影的時候,就能為他征遍附近大小世界的能工巧匠塑刀,更是為了捧出他來才開了百鼎會。既然已經(jīng)有諸多前例在先,他再為自己徒弟造出這一番場面哄人高興也不讓人驚奇嘛。 一時之間,滿街關(guān)于靈蛇少主洛九江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他出身于七島小世界,消息并不難打聽。七拼八湊之下就知道了這洛九江也未必怎么天才,雖然靈蛇界主說他只有十五,但其實他早就年逾二十,只是身材不甚高大,這才能糊弄過去。 二十結(jié)丹,也算是人間少有的青年俊才,卻完全不如十五結(jié)丹那樣驚世駭俗了。 又有人從故紙堆中找出了靈蛇少主那日里表現(xiàn)異常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