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公儀竹當下就想放他下來,思考一下還是繃住了:“本想讓你顛一個時辰,但你這樣機靈也就算了。你聽我彈一首曲子,若能說兩句有用的話,便不必呆上那么久?!?/br> 以洛九江的天賦而言,這番舉動與輕輕放過也幾乎沒什么兩樣了。 洛九江雙眼一亮,連連點頭。 當那首樂曲自公儀竹指下傾瀉而出之時,窗外的風吹竹林聲、鶯啼鳥鳴聲、草木搖曳聲……所有外界的喧嘩仿佛都不存在了。 如果說樂廬初約之時,公儀竹一支迎客調彈盡了四季風光,那眼下這一曲箜篌,就道盡了天地浩大。 洛九江此時簡直要稱贊公儀先生拿音節(jié)把他頂?shù)桨肟丈系淖龇ㄓ趾糜置?,隨著樂曲的跌宕起伏,洛九江整個人也在空中上下擺動,而他的魂靈仿佛早脫出這具軀殼,伴隨著曲中意境直抵一處處險峭高峰,曠然原野,極地冰川…… 公儀先生最初的起調極低,低到洛九江雙腳幾乎能夠挨地,琴弦方一沾手,雄渾之勢便節(jié)節(jié)拔高,如人站在泰山腳下,仰面向上,只覺其如擎天之柱,觸之即能撼天動地矣。 隨著曲調昂揚而起,旋律的激烈之處也漸漸升高,洛九江被那調子托著向上,胸口也如親自攀爬耗力一般,起伏比之最初劇烈許多,巍峨山尖尚離著老遠,卻已恍然在他眼前現(xiàn)了影子,幾乎引他不自禁地伸手虛虛描畫。 音調一折折升高,洛九江身體一段段向上,他在魂靈里也翻過一處處險奇的巨石,隨著亢麗一聲咚然落定,他人至絕頂,自身便成了那孤獨又屹立不倒的山峰頂尖。隨即樂曲神韻引著他向上抬頭,只見云氣渺緲,無盡蒼天。 ——天與他相距彈指,他與天相隔萬尺。 洛九江伸出手來,恍惚中只碰到被膩子抹得雪白的天花板。 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和魂魄如此一致,完全為樂曲中描畫出的世界而傾倒。 …… 一曲奏畢,公儀先生貼心地給了洛九江好一會兒時間緩和。 “有什么想說的?”他有點期待地看著洛九江,“隨便講講,什么都行?!?/br> 洛九江仍然半上不下地吊在空中,但他此時完全沒有了最開始的那種嬉笑神氣,連每根頭發(fā)絲都是肅穆的。 他豎起一指向上,鄭重道:“青天。”又翻腕筆直地對準下方,“厚土?!?/br> 接著,他調轉手肘,將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房:“第一流?!?/br> 縱三千世界的萬物神秀,最終可說的也只有巍巍蒼天,敦敦厚土,和天地之間的人類自己。 天是青天,地是厚土,他是人間第一流。 公儀竹聞言微怔,壓著弦的手指不由一松,那托舉著洛九江的氣流猛然消失,他身上一重,不慌不忙地翻身落到地上,穩(wěn)穩(wěn)站定。 “……”公儀竹欲言又止,再三張口后唯有一聲惋惜長嘆:“若你師父不是我過命的好友,我便真要和他搶徒弟了?!?/br> 第102章 望天犼 “書院大比?” “每年都會有一次,通常是在新入學院的諸學子們都安頓后開始, 作為一個特殊的歡迎儀式, 也是為了讓大家更能適應書院中的生活?!庇翁K見洛九江好奇, 就把整個流程都詳細為他講了一遍。 書院中大比的形式,和洛九江在七島中的比斗形式又有不同。除了基本的道法本領較量以外, 丹藥器陣符書御等本領,但凡是書院中立了峰頭的才能,都能在這場大比中一較高下。 諸學子不限參報幾項, 往年有新生初來乍到為了好玩, 把十幾個項目全報了一遍也是有的。 青龍書院盤踞一方, 單是學子數(shù)量就不可小覷,要是按照七島上的比法一對對比斗來, 那還不知道要等至猴年馬月。所以每項比試內容都分了日月辰宿四檔, 由學子們自行估量自己的水平, 自己報名。 “這一個月里各峰每日的課都不得超過兩節(jié), 大多只安排一節(jié),像是陰師兄的藥峰則干脆罷課, 幾乎全院都要為這場盛會調動起來?!?/br> 洛九江聽得津津有味:“聽你這么說, 我還真有些遺憾自己不是書院學子, 參加不得這場大比了。” 游蘇聞言擺擺手:“這有何難?書院向來宣揚有教無類, 諸多散修只要能得三個學子聯(lián)名舉薦, 或者有十二峰主任意一人的薦帖,那就可以報名比賽。若能贏得名次,所得獎品與書院弟子也沒有分別——洛兄想要試手, 我為洛兄書薦帖一封便是了?!?/br> 游蘇當即就走到桌邊研墨,那紅木書桌置在窗前最明亮之處,他剛一抬頭,便從大開的窗扉中見到有一身著藥峰弟子袍的身影一閃而過,下一刻房門便被有規(guī)律的扣扣三聲,有人在門外朗聲道:“請洛公子開門。” 這弟子乃是來送東西來的。 洛九江打開他送來的木盒,入目的便是一封印了藥峰火漆的薦帖。這真是說曹cao曹cao到,洛九江與游蘇對視一眼,均不由失笑。 “我是個只知道動嘴皮的假把式,”游蘇搖頭調侃道:“陰師兄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古道熱腸呢?!?/br> 前來送信的弟子聽了這個評價,不由從頭到腳打了個巨大寒顫。要不是游公子一向誠懇天真聞名,他幾乎要以為這是個絕妙的反諷了。 洛九江拿起薦帖,下面壓著的一紙雪白信箋就露了出來,同陰半死向來簡潔的話語一樣,他送信也不耐煩繁文縟節(jié),短短一張字條連個信封都不套,上面只有四個字“哪都有你!” 洛九江大笑出聲:“老陰是知道我必然做不了旁觀君子,見到熱鬧自己就要下場。” 游蘇新磨的墨,如今全便宜了洛九江。他揮動狼毫,就著陰半死信紙空白處還了“無處不在”四個字。 怎么哪兒都有你? 我無處不在。 ——真欠揍啊。 等送走了那位藥峰弟子,游蘇又重回到桌前,握起了那支被洛九江隨意架在硯臺上的湖筆。 “阿蘇?”洛九江探頭過來:“不用麻煩了?!?/br> “談不上麻煩?!庇翁K笑著搖頭:“陰師兄給你薦帖,這是他的心意,我為洛兄再寫一封,這是我的心意。” ———————— 等洛九江下午再去公儀先生那里上課,提及到大比一事,公儀竹對此非常寬容地評價道:“難得盛會,你在你師父那里悶得太久,借此機會鬧一鬧也好?!?/br> 他轉頭叫人進來伺候筆墨,復對洛九江解釋道:“樂峰峰主的帖子,你若要也有。不過我親手寫的薦帖,可比他們分量重多了?!?/br> 從洛九江得知有書院大比這個消息開始,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一天的工夫,他卻連入場券都拿了三張,這可真是讓人又感動又哭笑不得。 公儀竹顯然只把這場大比當成個小孩子們湊趣的玩意,他三兩筆寫就薦帖,不待墨字晾干就取了自己的印鑒印上,不甚在意地將它向洛九江一推:“收起來罷。今天不品樂,我?guī)闳€地方?!?/br> 洛九江依言走到他身邊,公儀竹按住他肩,手指方碰到洛九江肩頭衣料,洛九江便覺身邊景物高速倒退,最后甚至模糊成了一條條在風中扭曲的斑斕色塊。 也不知是不是他們這些修為高的都有這一手功夫,如此手段分明跟洛滄當年第一次帶他去小瀑布修煉時一模一樣啊。 洛九江甩甩頭,從高速移動帶來的暈眩中掙脫出來,四下打量了一遍身周景色,略帶不確定地問道:“先生,此處是……青龍古森?” 他一路上雖是從森林里穿過來,但行程大多貼靠森林外圍。如今所見景物與他記憶里相似不相同,幾種特色妖獸又清晰如坐標,顯然已經(jīng)是很接近森林中心的地方了。 公儀先生點頭沉靜道:“我?guī)銇砜赐鞝辍!?/br> “……這個名字,”洛九江遲疑道:“聽起來很……” “很像九族,但不是,對不對?”公儀竹體諒他心情般寬容一笑,“你師父當年給你講龍神創(chuàng)世時,除了四象來歷,九族名稱以外,還另講過什么?” “說過九族被稱為龍之九子是誤傳,除此之外就沒再講過什么?!?/br> 公儀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這一課就由我來給你補上——神龍創(chuàng)世之時,大陸海底遍地異獸,無論四象還是九族,都是追隨神龍的屬下,既沒有如今的地位,也不過是碌碌眾異獸中的一員?!?/br> “異獸天生兇蠻,你若拿異獸和當今的妖獸相比,兩者差距可謂是天差地別。但要是跟異種比較起來,那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洛九江冰雪聰明,一點就化:“異種都是異獸,但異獸中只有九族是異種?師父當初跟我說異種也算妖獸,所以異獸也能算妖獸?” “能算,就是這個算法太辱沒了些,你師父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刻薄了?” 通過這幾日的交往,洛九江心知公儀先生已經(jīng)跟自家?guī)煾冈S久沒有面見過了,他不清楚對方心里的師父是怎么個善良模樣,因而也不忍心告訴他師父從見面起就比這刻薄多了。 他就勢岔開話題道:“先生,那異種和異獸的區(qū)別是什么?” “道源?!惫珒x竹肅穆地說。 洛九江無法形容公儀先生那一瞬間的神情,在吐出那兩個字的時候,公儀竹的眼神凝重到近乎崇敬,他張開掌心,一滴如氣如霧也如光華所凝的液體在他掌心中現(xiàn)形,他鄭重道:“孩子,這便是道源?!?/br> ——沒有任何言語能描畫洛九江初見那滴仿佛光織而成的水滴時的震撼,那一瞬間他是星辰,一頭扎進太陽中湮滅,他是游魚,有生以來第一次越出淺池,回歸大海,他的靈魂無盡地貼近了三千世界的本質,哪有詞句能形容出他此時心情的萬一呢?他剛剛在上一刻直視了“道”本身??!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只在這一刻,洛九江整個人都仿佛不復存在了一樣,他再沒有眼睛,再沒有耳朵,也無需呼吸的口鼻和觸感,他是道的一部分,他遨游在最精妙最純粹的世界中央…… 公儀竹擊掌,拍擊聲中也震顫著一種與旁人不同的獨特韻律:“回神!” 聽覺被這猛然一擊喚醒,過了一會眼中才映出整片世界的顏色,洛九江呆立良久才咂咂嘴,覺得自己先前評價公儀先生一曲令人三月不知rou味實在說早了。 剛剛自己所見的那滴道源,才真正是能讓人不思茶飯的存在。 他的大腦遲鈍而緩慢地恢復了轉動和思考,此時此刻,洛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跳進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我?guī)煾负凸珒x先生的關系必然舉世無雙的好。” 若不是這樣,這種東西哪能輕易給他一個筑基修士見得? 公儀先生的手扶在洛九江肩上,他等了好一會兒,直到確認洛九江完全回神。相比起洛滄來,他才更像一個比較正常的長輩,哪怕一個邊角細節(jié)里,也絕不失去長輩樣子。 “還聽嗎?”公儀先生溫聲問道。 “我還記得……先生講到異種和異獸的區(qū)別?!甭寰沤卣f道,這分明是一炷香以前的傳授內容,然而在親見道源之后,這份記憶恍若隔世一般,“我還好,請先生繼續(xù)講吧。” “好孩子?!惫珒x竹贊賞地笑了笑,“那我便繼續(xù)向下說——有道源的,成為了九族四象,沒有道源的,就成了現(xiàn)在仍然蒙昧兇狠,與時不合的異種,像它一般,將要為我們所殺?!?/br> 洛九江后知后覺道:“先生,我們此行是來殺這望天犼的?” “嗯?”公儀竹理所應當?shù)鼗赝^來,“你這般愛交游的性格,青龍森林這些日子來的異動你沒打聽到嗎?異動源頭就是這頭長成的望天犼,森林緊貼書院,不殺此獠,書院弟子日后在古森中就要如履薄冰了。” 說到這里,公儀竹還拍了拍洛九江的頭:“要殺這頭望天犼,不必多動我一根手指。我特意帶你來此,就是為了把道源和九族的事和你講,我身份所限,心總不能太偏,但你在我心中與親傳徒兒也沒什么兩樣……你這樣聰明,我雖不明說,你也總能體味?!?/br> “是。”洛九江輕聲道:“多謝先生,小子今生萬死不能報之,我都明白的。” 公儀竹便欣慰地笑了。 他身為九族中的囚牛,自然也握著一滴道源。平心而論,他倒并不覺得異種與異獸之間有太多不同——雖然要殺哪個也不會心軟——兩者之間的區(qū)別無非一滴道源而已。 沉淵這孩子本體乃是黑蛟,認真說來也算異獸中的一種,而且還是比較聰明的那種。九族之間已經(jīng)做了這些年世世代代的同僚,面子情在,公儀竹不大好明說,但他偏愛這等和他相處過,情誼如弟子般的聰明孩子,其實已經(jīng)給足了“拿到滴道源,你就是異種”的暗示。 而在洛九江心里,這卻又是另一番意味:千嶺是異種,千嶺是神龍。公儀先生又知道自己和千嶺的關系,這話分明是愛屋及烏提點他千嶺未來所需的——公儀先生真是個好人,他和師父的友情也真讓人感動! 第103章 掉馬 “出來了。”公儀竹抬頭望向森林深處的某個方向,面上仍是那意料之中的悠悠神氣, “會被道源吸引, 果然是我們這些異獸的本能啊。”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身邊的沉淵。但這孩子方才見了他手上道源, 卻只是沉浸于大道之中,并無試圖奪取的貪婪模樣, 又讓他高看一眼。 洛九江不比公儀竹輕松悠閑,此時還有心思思考這些東西。那只名為“望天犼”的異獸身體狹長到近乎奇異,仿佛一根頂端炸毛的搟面杖, 也像是根豐滿的鞋拔子, 比例幾乎脫了形。 森林深處的樹木多為百年古木, 最高的說二十余丈也有,然而這只望天犼卻能輕松從樹冠中探出頭來, 兩顆藤色的眼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洛九江與公儀竹, 目光中看不出一點感情。 洛九江無聲地搭住自己的刀柄, 拇指已經(jīng)摁住機簧口, 隨時都能拔刃而出,迎面直上。 公儀竹頗覺這反應有趣, 笑微微地低頭看他一眼:“你從小在海域長大, 森林不算你的主場, 又應該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異獸, 真的一點也不怕嗎?” 從小在海域長大的洛九江搖了搖頭。 他確實一點也不怕, 在從死地里生死時速逃命的那段時間里,他殺過多少更只惡心的,連自己都不大記得清數(shù)目了。相比于那些眼中只有惡意和食欲的饕餮, 這只望天犼無機質的眼神甚至都讓他感覺到有點親切了。 “好孩子?!惫珒x竹又撫了撫洛九江的腦袋,可能是因為從前收的弟子年紀從沒有洛九江這么小,身高也就沒有洛九江這樣矮,故而他從前雖然也是親切師長,卻從沒有摸誰的頭能摸得這么順手,“這頭望天犼正在成長中期,新晉了金丹修為,恰能給你練一練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