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先前發(fā)話那人打了個寒顫:“不能想象,你別嚇我?!?/br> “哎哎快看,他們開始交手了!那個小師弟姓洛?雖然修為不強,不過使起刀來竟然意外地厲害?” 三兩結(jié)伴而來的人對這場比斗互相交換意見,隨著時間的推移,眾人從最開始的笑著指點到斂容正對,態(tài)度也由最開始的嘻嘻哈哈變?yōu)楦袊@稱贊。 “這位洛師弟確實是個人物,陰峰主修為強他,風格也詭奇不定,他竟能在峰主手下?lián)芜^百招?!庇腥嗽诳罩斜葎澚艘幌聭?yīng)對招式就連連搖頭:“換了我必然要輸?shù)??!?/br> “是是?!鄙磉叺娜撕鷣y應(yīng)著,又偷偷踢了對方一腳,示意他看看周圍。他們二人來得晚了,只有此處視野好又有空閑,只是站定的幾乎都是藥峰弟子。在他們面前夸他們峰主的對手,自己這個朋友是在想什么啊。 殊不知此時洛九江心中也在反復(fù)閃現(xiàn)著和那人點評相同的兩個字。 “詭奇”。 這位陰峰主,出手可稱捉摸不定,但又確實厲害。 十八般兵器洛九江都算有所了解,其中拐子流星一類都算冷門兵刃,然而陰峰主所用的靈氣竟然還要比這更偏些。 他用得是一套針。 比斗之事,可不全看修為。洛九江煉氣七層時就能砍傷杜川這種筑基修士,剛剛筑基便能和成群的筑基三四層死磕,修為再高就直接一刀攪破了一個世界的界膜。單論攻擊威力,洛九江裂穹窿一式的強大之處甚至不遜金丹修士。 但陰半死沒給洛九江施展開來的機會,他直接掐斷了洛九江靈氣的源頭。 他用針,卻并不拿它們對洛九江做出直接攻擊,他手中一套一百零八銀針在空中如天女散花般布開,憑他自己的靈氣懸著,織出一張篩孔細密的經(jīng)緯網(wǎng),每一根針的振動都能打亂洛九江體內(nèi)靈氣的調(diào)轉(zhuǎn)。 如果只是亂了空氣中靈氣頻率,讓洛九江無法正常吸取靈氣做補給,那情況也不算太糟。只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針引靈氣在空中振動時甚至可以讓洛九江經(jīng)脈隱隱發(fā)顫,乃至波及丹田。 單從原理來看,這套針的用法給洛九江的感覺有點類似音殺。如果不是現(xiàn)下環(huán)境險峻,對手又步步緊逼,多給洛九江幾個時辰研究感受,他沒準能把陰半死的打法照葫蘆畫瓢出來。 洛九江修為本就弱他,又被陰半死用這詭奇針法轄制,場面情況有一會兒甚至是在被壓著打。不過他在死地的時候沒干別的,卻對身處弱勢絕境求生專門總結(jié)出了一套心得。 兩人目光驟然相對,陰半死之前彈出的銀針截斷了洛九江一縷頭發(fā),然而就在此時,藥峰峰主愕然發(fā)覺對方竟然是在笑著的。 “峰主無論修為人才都勝我百倍,只有一點不如洛某,峰主可知是什么嗎?” 陰半死仍是那副不陰不陽的神色,仿佛無論洛九江說什么他都都不會入耳,一心認定了洛九江張嘴就是蠱惑人心的妖屁,全然不值得引起他半點波動。 洛九江也不在乎這個。他眼中笑意一閃而過,突然高音唳鳴一聲,高高跳起居高臨下向陰半死合身撲下。陰半死眉頭微皺間已扯起大網(wǎng),指間夾著細細銀針直逼洛九江丹田。 在這緊要關(guān)頭,雙方竟然同時開口—— “上次藥峰,我就覺你丹田古怪……” “——峰主只是輸在對敵經(jīng)驗?!?/br> 兩人身影交錯之間,塵埃已然落定。 洛九江哇地張口干嘔兩下,一顆明珠被陰半死定在丹田的一針逼出,自他喉嚨逆推而上,噴出口中,落入斷崖之下不見蹤影,而洛九江就是咳得這樣狼狽,手中長刀也仍然穩(wěn)穩(wěn)架在陰半死脖頸上,不曾有半分移動。 “置之死地而后生,”洛九江笑笑,“還是多謝峰主醫(yī)者仁心,看我主動露出空門也不曾下什么殺招?!?/br> 即使刀架脖子,陰半死臉上也瞧不出晴雨來,他拿手指一撥洛九江刀鋒:“不用圓場,就是輸了。” 即使隔著山頭都能聽見觀戰(zhàn)學子的嘩然之聲,那裁決的聽竹弟子也有些意外地上前來宣布了對決結(jié)果。頂著觀戰(zhàn)者們的喧嘩,裁決按規(guī)定一板一眼道:“洛日天道友勝,約定執(zhí)行——洛道友,你的條件是什么?” 就算是贏了,洛九江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不過他若說一句“寄著以后再說”,在這種情境下又容易被理解成挾勝圖報。他本身對陰半死并無敵意,只是覺得這位峰主對自己誤會太重。 “條件說不上,只是有個不情之請……我丹田里那枚珠子對我調(diào)息理氣富有奇效,峰主剛剛一針把它釘了出去,不知可否為我把它找回來?還我枚一樣的也好。” “行?!标幇胨傈c了點頭,然后就如同他簡練的語言風格一樣,他行事竟也極干脆,眾目睽睽之下,他竟毫不猶豫地沖著洛九江那珠子遺落的地方跳了下去! “等等我不是讓峰主跳……”洛九江大駭之下伸手一撈,恰與陰半死衣角擦過,他心一橫不及多想也跳了下去,臨跳之前只聽藥峰方向群聲鼎沸,無數(shù)張口都在激憤地喊著一件事。 ——“yin賊安敢垂涎峰主!”“峰主貞烈,被他逼得跳崖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洛九江心中狂吼道。 你們藥峰怎么回事!堂堂峰主說跳就跳,眾多弟子想扯就扯! 再想到比試之前游蘇無心的一句“你是不是調(diào)戲了陰峰主”的預(yù)言,洛九江幾乎要懷疑青龍書院一眾峰主出身俱是跳大神的了。 偏偏此時又有人用“色魔竟還jian尸”般的聲調(diào)凄厲道:“那廝還不罷休,追著峰主下去了!” 洛九江一時恨不得自己半空中反重力跳回去。 在自由落體的冷風之中,洛九江的表情扭曲得厲害。之前一場激烈比斗也只讓他嘔出了珠子,然而那峰上的兩三句話,卻幾乎要讓他吐血了。 第94章 蜃珠 洛九江隨陰半死自崖上跳下,直到落至一半, 才知道陰半死為何跳得那樣義無反顧, 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這崖下看似幽黑深險, 實則有氣流作為緩沖。那質(zhì)感粘稠的氣層給他的感覺和界膜相近,但效用卻大是不同。界膜能保護著整個世界不被外面的空間亂流割裂, 而如今這道氣層卻只能給洛九江這樣從天而降的修士托一把手。 在這樣綿柔溫和的緩沖之下,洛九江和陰半死之間的距離也被漸漸拉近,很快洛九江伸手就能拍到陰半死肩頭。 不過身為前一刻還被藥峰弟子追著喊為“yin賊”的存在, 洛九江已然下定決心, 如非必要絕不碰這位陰峰主一片衣角。 “峰主方才太果斷太迅捷, 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我一大跳。”洛九江笑道。 陰半死沒有回答,他半短不長的睫毛微垂著, 那張蠟黃而凹凸不平的面孔如結(jié)界一般自帶一種靜默的氣場。直過了一個呼吸, 他似乎才覺得不答人的話不太好, 于是簡短地出了一聲作為回應(yīng)。 “噓!”他說。 “……”洛九江:“好的。” 陰半死個性如此, 別說嫌他煩要他噤聲,就是念幾個“呸”、“嗟”、“呵”也沒什么好奇怪。 洛九江不再沒話找話, 他學著陰半死的樣子把目光投向氣層之下, 穿過稀薄如霧的云白絲縷看向他從來未曾得見的人間。 隨著兩人越落越下, 底下風景也愈來愈清晰。田埂、土道、正午時分日頭下稀稀落落的二三行人、幾家土房里冒出的裊裊炊煙…… 這里儼然是個小山村。 兩人距離下面已然不足百丈, 陰半死轉(zhuǎn)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眼, 微皺眉頭:“處理你自己?!?/br> 配合他那時時刻刻都帶著絲莫名殺意的特有神情,洛九江有充分理由懷疑他的原句乃是“處死你自己。” “峰主的意思是?”洛九江試探道。 見洛九江不解其意,陰半死眉心紋路更深。他反手去抓洛九江的手腕, 被洛九江下意識格擋開來。一剎之間兩人已近身搏擊數(shù)下,直到洛九江意識到陰半死事出有因放慢動作,被對方覷準時機一招擒拿捏住了小臂。 在那握力隔著衣服傳來的一瞬,洛九江腦中飛快閃現(xiàn)的竟是這么一個念頭。 ——藥峰弟子看好了,洛某人清清白白絕不抱一絲非分之想,這是你們峰主先動的手! 先動手的峰主把洛九江向著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然后如抹泥巴一般嫌棄地把什么膏體左右兩下蹭在了洛九江臉上,隨即抽手拎著洛九江的袖角看了看,勉勉強強地點了個頭。 與此同時,洛九江隱隱聽到陰半死一句喃喃自語。 “這么窮嗎?” 洛九江:“……” 貧窮的洛九江悻悻把那膏體在臉上涂勻,不窮的陰峰主在空中脫了外袍換了件粗糙樸素的灰衣。令人悲傷的是,即使臨時現(xiàn)換了最差的衣物,陰半死穿得依然看起來比洛九江要好。 兩人找準了村口無人的位置,先是悄聲落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楊樹上,再小心翼翼地從樹干上滑下,裝作自己并不是修士,只是兩個過路的外鄉(xiāng)人。 其間洛九江雖然一舉一動都按陰半死的行動照做,卻也不免問一句:“咱們這么小心,是因為修真界里約定俗成修士不能來人間么?” “是書院規(guī)定?!标幇胨辣砬榈y得多說了幾個字,“凡人多求仙長生之心,其中富貴者尤甚。我們還不想崖下建起皇帝行宮?!?/br> 洛九江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就聽陰半死平靜道:“那往后還怎么跳崖來玩?!?/br> 洛九江:“……???” 他說怎么他才一開口陰半死就跳崖了,跳得那樣干脆,那樣果決,那樣義無反顧,那樣甚至不給人半個音節(jié)的挽留機會! 哪怕他跳之前說一聲“洛日天他并未調(diào)戲于我?!币埠冒。攀畟€字,跟他宣布跳崖好玩的字數(shù)一樣多! 陰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瀾,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間還捏著枚小巧銀針,三兩步便停一停,把那銀針捻上幾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這本事,湊過去細辨了一番。他的神識在同輩修為者中已經(jīng)算尤為出眾的人物,饒是如此,卻仍然只能模糊察覺出銀針氣息有些許異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陰半死看煩了。這位藥峰峰主緊抿著唇角回望著他,硬邦邦道:“問!” “峰主可是在拿銀針探尋我那顆珠子的位置?” 陰半死冷笑一聲,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兒科的問題。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處一劃,一聲“啪”的崩斷聲清晰可辨。 人間靈氣稀少到洛九江難以想象,比起書院來簡直是斷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島以來,靈氣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濃的,還不曾體會過如此貧瘠的靈氣環(huán)境——在此地找尋靈氣,簡直不亞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書院崔嵬峰上讓人微不可查的靈氣波動,換到此時就顯得無比鮮明。 洛九江意識到這舉動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訝然回望陰半死,一來驚他牽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還沒有覺察,二來謝他在比斗中放水,沒對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靈氣匯聚之處,真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陰半死真想給他個什么好看,憑這一手引動靈氣線的功夫,洛九江絕對沒法全須全尾地站在這里。 “多謝峰主?!甭寰沤C容色,端端正正地對他行了一禮,“我先前比斗時同峰主說那些話……是我太自得了。” “也謝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讓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陰半死沒避沒讓受了他個全禮:“比斗規(guī)矩便不許下死手,我能勝于你的地方在殺人,不在比斗。我若當時殺你,你雖死了,卻也是贏了?!?/br> 他說著這樣殺氣騰騰的話自己卻仍毫無所覺一般,半抬眼皮不陰不陽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對我峰上女弟子無意?!碑吘鼓隳切乃级荚邙B上——那鳥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現(xiàn)在都停在藥峰峰頂沒走呢。 洛九江沒聽出陰半死話里夾槍帶棒的濃厚怨氣,看他親自承認自己清白還松了口氣,臉上便又掛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給陰半死送花那時候的笑模樣來。 “還是多謝峰主,等咱們回了書院,愿為峰主擊鼓奏樂,高歌一首。” 他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沒數(shù),其實峰主看著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滿口閃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聽他唱歌,反而想把剛給他抹黑了膚色的那種藥膏填他滿滿一嘴。 他念頭剛動,洛九江就覺背后一涼,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歲,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丈就顫巍巍地向他們兩人走來:“二位,二位是哪里人???” 洛九江對人間不熟,尚在腹中刪改著靠譜的瞎話草稿,陰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們是青田縣過路的,想起村子里有個走得早的遠親,就來后山給那苦命的舅爺爺磕兩個頭。” 從他說話開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簡直難以置信陰半死竟還能這樣正常交流,還一氣說上這許多字。不但如此,他開口時腔調(diào)還改了改,帶著些微口音,聽起來和這老丈的土話頗有幾分相似。 可能陰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連皮rou中都透飽經(jīng)風霜的氣質(zhì)來。這老丈瞇著昏花老眼細細看了陰半死好一會兒,才抖著一把沙啞的嗓子喃喃道:“是,該是給長輩磕頭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爺爺必是個苦命人?!?/br> 陰半死:“……”這什么意思?他長得苦大仇深嗎? 姜還是老的辣,這老丈眼睛都濁了,看人卻還這樣毒!洛九江在心中贊嘆道。 若是讓陰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進藥鼎里跟當歸人參一起燉了,撇去許多浮油不要,最后總共熬成噴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給這老丈喂進去。 等三兩句話把這老丈應(yīng)付過去,陰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銀針確定一番,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腳來,心中卻暗暗數(shù)著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蕩而不自知的麻煩玩意兒就笑言道:“峰主適才聽人說話,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來?!?/br> “我生于人間?!?/br> 說完這話,陰半死就再不開口,他引著洛九江七拐八拐,幾次細微地調(diào)整了方向,最終兩人一同站在了一間茅屋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