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他的音殺一向無往不利, 今日卻在謝春殘這里吃了癟。因為謝春殘凌駕于他之上的, 是一種洛九江如今還無法觸及的絕對的力量。 就像當初師父給他演示那一招破風廬時, 無需任何外物, 甚至也不用刀劍兵刃,只要一根手指,他就能引來天雷地動的浩大聲勢。 被洛九江改良過的破風廬已經(jīng)由一刀制敵的“霸”刀, 變成了憑積蓄取勝的“快”刀。它曾經(jīng)很適合過去的洛九江,但現(xiàn)在的洛九江,已經(jīng)觸摸到了屬于力量的門檻。 不需要疊加,不需要花哨,他只需要揮出這一刀! “一斬——破風廬!” 天上仍在悠悠飄落著仿佛永不止歇的鵝毛大雪,而真正暴烈的風雪此時卻在地上凝聚。 謝春殘完全收斂了自己唇角上的笑意,此時他眼中俱是凝重之意。下一刻,五支羽箭被他同時射出。 依然是相同的速度,依然是不遜于上次攻擊的力道。五箭齊發(fā),如五點寒星,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卻在洛九江近乎全然忘我的攻擊中折斷破碎! “謝兄承讓了?!甭寰沤市σ宦暎枰稽c未盡的攻勢在雪地上猛擊一掌,三兩下攀上枝頭又縱身一躍,動作自在靈巧若白猿一般,眨眼間已距離謝春殘的樹梢前進了一大步。 謝春殘并不言語,腰間袋子里的骰子卻滾動著磕碰了兩下。 下一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反手就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 與此同時,洛九江如墨如夜的刀刃尚也正凝聚起黑色的風。 刀與箭還未曾碰撞,但兩人蓄勢待發(fā)的氣勢與招式中蘊藏的精神,已經(jīng)先兵刃一步進行了一輪交鋒,龍盤虎踞,各不相讓! 謝春殘的箭足夠快,謝春殘的箭勢足夠強。洛九江靜靜想著,他眼下的情緒已鎮(zhèn)定到近乎冷靜:可我的刀也足夠快,我的刀勢也一樣強。 他能斬斷眼前的一切阻礙,他能蕩平前路的所有坎坷,他的刀,能夠劈開盤旋若蛟的倒掛龍! 謝春殘確實是個沒有短板的弓手,他靈活、敏捷,又一直踞于絕對的高地,始終遠駐在戰(zhàn)場之外,任何人想要接近他、傷害他,都要為此付出不小的代價。但這并不意味著弓手沒有任何缺陷——開弓之前,我箭由我,離弦之后,我箭由天。 而刀客的刀,卻無時無刻不握在持刀人的手中。 弓手的眼神已經(jīng)銳利如鷹隼,他全神貫注,連呼吸都放到最輕。這七箭代表著他目前的最高修為,當這七箭脫弦而出后,他將再無法控制整場戰(zhàn)斗的局面,甚至也無力再射出一支箭。 圖窮而匕現(xiàn)! 七支羽箭上寒芒同時一閃,這牽扯了謝春殘全部心神的七箭便如流星般齊齊射出。前所未有的狠厲,前所未有的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驚嘆的華美。 而與此同時,謝春殘的生命也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取了一般,臉色頓時化作半透明的慘白。他一手握緊自己的弓,另一手按在身側(cè)的樹干上,防止自己頭重腳輕一個倒栽蔥撅進雪里。 洛九江幾乎與謝春殘同時出手,他刀勢如風,卻快得好像能切斷風;神色像火,又激烈的似乎能點燃火。對于洛九江來說,此時此刻,整片天地風雪俱寂,世上好像沒有七支向他迎面射來的箭,不遠處的樹梢上也并沒站著個謝春殘。 刀箭交鋒,而洛九江一往無前。 羽箭在刀氣中破碎,而刀勢在箭意中磨損,唯有洛九江眉宇間的神色是滿滿的戰(zhàn)意盎然,無畏得像是要把整片雪原燃燒殆盡。 第一箭折。 風是洛九江的刀,火是洛九江的人。謝春殘來回甩了幾回腦袋,眼中隱約交疊的重影也并未散去。他看到風火幾乎合為一體,不屈不撓地向自己襲來。 第二箭斷。 破碎的箭羽迸濺到洛九江的眼角,給他的眼尾開了一道小指肚長短的血痕。殷紅的鮮血緩緩從傷口滲出,明艷得像一道流動的火蛇。 第三箭碎。 謝春殘疲憊地閉上眼睛,分辨著耳邊第四箭第五箭均被攔腰斬斷的聲音。接連五箭抵去了洛九江原本兇猛暴烈的刀氣,就在洛九江刀招即將由盛轉(zhuǎn)衰時,他悍然暴喝一聲,刀勢不落反起! 第六箭被洛九江平平分成兩半,兩人之間只差第七箭相隔。這是洛九江需要攻破的最后堡壘,也是謝春殘僅剩的防線。 謝春殘已站立不住,他滑坐在枝干上,盡最后一分力氣打量著洛九江近在咫尺的面孔。這個少年的牙根緊咬著,正拿全部的心力來對抗著謝春殘驚艷的七箭。他臉上的肌rou幾乎全部都扭曲繃緊,整張面孔都為此染上了猙獰之色。 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睛太過清明坦蕩,要不是知道目前正和他生死相殺的人就是自己,謝春殘一瞬間幾乎要反戈相對,與這少年同仇敵愾。 洛九江身上好像有種足以讓人相信他的堅決力量,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覺得,他要做的事必然會成功。 謝春殘看著洛九江:他看著洛九江此時堅定若鋼鐵的神情,他看著洛九江因承受不住太多靈氣而皮膚皸裂、鮮血四下縱橫流淌的持刀雙手,看著洛九江背后被他刀氣所激掀起的雪墻巨浪,仿佛是洛九江之前講給他的那個故事里的海浪模樣。 第七箭與洛九江的刀鋒相峙良久,最終還是寸寸碎裂。 洛九江凌厲的刀氣幾乎挨到謝春殘的脖頸,謝春殘緩緩閉上眼睛。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但卻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已有一只腳踏入鬼門關(guān)的緣故,某些他以為早已死去的記憶緩緩復蘇,有幼兒稚嫩的聲音懵懂地隨著長輩念一闕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爹爹,花怎么會謝呀?” 存在于柔軟記憶里的的家鄉(xiāng)溫度宜人,四季如春,屬于他的小院滿滿都是花團錦簇的熱鬧,每一天都有新的花朵綻放。 那個幼童天真到不懂得鮮花會凋零,時光會流逝,而那些至親至愛的人,也會因為種種變故離他而去。 現(xiàn)在的他在這片死地中茍延殘喘,怕是再見不到任何一朵花了。 謝春殘能感到鋒利的刀刃懸在了自己的頸側(cè),濃郁的血腥味圍了上來,他睜開眼睛,洛九江手上的血就滴落下來,正好被他的睫毛接住。 “謝兄,這一局是我贏了。 “謝某……愿賭服輸。” “嗯?!甭寰沤穆曇衾镆矌狭穗[約笑意,“等出去后,我?guī)еx兄去看海?!?/br>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一個字時竟低至幾不可聞。還不等謝春殘反應(yīng)過來,他就整個人向謝春殘栽倒下來,瞬間一個十四歲少年的正常體重全部壓在虛弱無比的謝春殘身上。 兩人再不能在樹枝上保持平衡,雙雙從枝頭跌落下來,一時雪塵四起,雪地上被砸出了個好大的人形坑。出于之前的姿勢問題,謝春殘悶哼一聲,被迫給昏迷的洛九江做了回墊背,差點被這力道壓得背過氣去。 半晌之后,謝春殘艱難地從雪中掙扎起身,而洛九江則猶然昏迷未醒,雙手還緊緊持握著自己的刀柄。 謝春殘一個人坐在雪地上喘勻了氣,恢復了一小會體力,這才轉(zhuǎn)頭去看雙眼緊閉的洛九江。能已新入筑基的修為力抗他筑基四層的絕頂殺招根本就是個奇跡,洛九江要是不昏上一昏,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他伸手去掰洛九江緊合在一雙掌心里的刀柄,卻發(fā)了三四回猛力也沒能成功。洛九江死死握著自己的刀,就像是抓著自己的命。 ……可能這刀和他的命相比也不差些什么,畢竟這是洛九江在這片死地之上唯一擁有的東西了。 謝春殘又嘗試了兩三次后到底是放棄了,他把洛九江因握刀而圈成一個環(huán)的胳膊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所剩不多的一點體力把洛九江背在了背上。那張落羽弓被謝春殘抓在手中,茫茫雪地中,謝春殘就握著自己的弓,背著自己新交的朋友,一個人靜靜地走。 他身體尚還虛弱,步伐也虛浮踉蹌,四面都可能藏著無數(shù)雙窺視的眼睛,八方也極可能潛藏著難計數(shù)的刻意埋伏。然而在這一刻,那些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會和背上的這個人一起找到離開死地的方法。他要去看海。 一直騰挪在樹梢尖上的弓手,終于走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多年之后,有人詢問刀神洛九江:“您平生最得意的招數(shù)是什么呢?” 是一斬破去三千世界界限的驚艷一刀,還是在千古石上銘刻的萬年刀痕,亦或是…… “我猜……”龍神寒千嶺冷漠地替答道,“是基友攻略術(shù)吧?!?/br> 第45章 深雪 寒千嶺漠然地走在路上,他身后跟著一眾妖族。 他來到這里已經(jīng)有十余天之久, 這時間不太長也不太短, 但至少夠他弄清楚自己是落到了四象界之一的朱雀界中。 四象界中, 玄武界最為神秘,青龍界最為文雅, 白虎界最為等級森嚴,而朱雀界……這是四象界中唯一一個妖族遍地集居,反而是人類極其稀少的大世界。 正因如此, 整個朱雀界的風俗習慣都與外界有異, 這在人類眼中就更顯野蠻。例如兩名妖族交戰(zhàn)后, 勝者擁有對敗者的處置權(quán)。 在修為高強的妖族那里還好,如果是連化形都不完全的低階妖族, 勝利者常常會將失敗者吃掉, 來補充自己的修為。 寒千嶺一路走來, 挑戰(zhàn)他的妖族不知凡幾。他沒有那個拿妖填牙縫的愛好, 一旦對方落敗他就隨手把妖往地上一扔。那些作為“戰(zhàn)利品”的妖族按照規(guī)矩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他就任他們跟著。偶爾有敗者偷偷逃跑, 他也并不阻止。 就這樣, 他身后的隊伍越來越長, 后面甚至有小妖看他們聲勢壯大, 還主動鉆進隊伍里尋求投靠。 寒千嶺一概不置可否。 直到那些竊竊私語的妖族幾乎都要以為寒千嶺是個不會停腳的啞巴妖怪的時候, 他卻突然站定,伸出手掌來接住了一朵由長風吹來的,姿態(tài)雪白又妍麗的花。 “深雪……”他低低開口。 這是他這十幾天來第一次對外界做出如此鮮明的、流露了自己愛惡的反應(yīng)。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只山貓妖連忙殷勤地湊上前來:“正是深雪, 大人有所不知,前面有一大片深雪花林,花開最盛的時候,單是走進林間,嗅著花香就足夠清心寧氣了呢?!?/br> 寒千嶺微微側(cè)頭,似乎是將這話聽進了耳里。片刻之后,他沉吟道:“這里是誰的地界?” 妖族生性愛劃地盤,那位朱雀主也并不管這些,有時還會特意給某些勢力加以指點嘉獎。這就導致整個朱雀界一個村里可能立了三個幫,一座鎮(zhèn)上就容納了八個教。 山貓妖沒能察覺寒千嶺的心思,仍在無知無覺道:“此處應(yīng)該是幡牛大人的越山教,他修為已至金丹三層,一掌之下可令山移石轉(zhuǎn),這位大人的領(lǐng)土東臨鏡湖,西跨恒山……大人您是想送上請?zhí)祥T拜訪嗎?” “不?!焙X垂下眼睫,他將那朵深雪花送至唇畔,將那細膩美麗的花瓣卷入口中。雪白的花瓣襯著他淡粉色的嘴唇,顯得那兩片嘴唇似乎比花瓣還要柔軟。 “下戰(zhàn)帖?!焙X簡短地吩咐道,從那兩片柔軟嘴唇中吐出話語的果斷凌厲之意甚至勝于刀鋒,“不會有越山教了,一日之后,這里將建起我的深雪宮?!?/br> ———————— 洛九江緩緩地醒了過來。 他那一式“一斬破風廬”可以說是全無保留,剛剛突破筑基而積蘊的靈氣甚至未在體內(nèi)行走一個周天,就被他不遺余力地傾瀉出去。當他劈開第七箭制住謝春殘時,渾身經(jīng)脈已經(jīng)空空如洗,還能說出一句話來都算是奇跡。 他眼睛沒能睜開,但身體的感官已經(jīng)在漸漸復蘇。他試著活動了自己的指尖,感受著皮膚上那一點冰涼之意。他也感覺到了自己沉重麻木地雙腿,還有被啪嗒一下拋在他胸腹上的…… 等等,是什么東西被扔在了他身上? 在七島五毒洞里養(yǎng)成的悲慘記憶第一時間浮出腦海,洛九江費力地抬起眼皮,想確定自己肚皮上并沒有趴著一只疙疙瘩瘩的癩蛤蟆。 最初映在眼底的整個世界都是模糊的色塊,他足足緩了三息時間,目光所及之景才能漸漸對焦,洛九江斜著眼睛向下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半個身體都被白雪松松散散地埋了。 洛九江:“……”是謝春殘誤會他已經(jīng)了無生機,真的把他深埋十八尺了? “醒了?”謝春殘漫不經(jīng)心地問候了一聲。 “謝兄?”洛九江張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干澀,聲音嘶啞,不得不清了兩下嗓子。就在這短短的一個瞬間,謝春殘手中骰子筒一停,揭蓋看點,轉(zhuǎn)眼又是甩手一把雪扔來,不偏不倚的落到洛九江的胸膛上。 “敢問謝兄這是在做什么?” “不是教你了嗎,搖骰子?!?/br> “這種向我身上潑雪的方法,是此地特有的治療土方嗎?”洛九江心中隱隱有個猜測,但到底還是懷著一點期冀問出口來。 謝春殘搖晃竹筒的手腕一停,直視著洛九江正色道:“不是,這是代表你輸給了我。” 猜測成真,洛九江不得不仰頭長嘆一聲,對謝春殘的娛樂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 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謝春殘自己提前壓大壓小,又自己掌著骰子。每當他壓中一回,就全算還沒有意識的洛九江輸了,便毫不客氣地向洛九江身上撒一把雪,直把他堆成這幅樣子。 洛九江掙動幾下坐起身來,背倚著一處雪堆,看了看謝春殘干干凈凈的衣角,質(zhì)疑道:“謝兄真是賭術(shù)驚人,竟然一次也沒輸過?” “輸過。”謝春殘懶洋洋道,“可我又不比哪家木呆呆、嬌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個一天一夜的小朋友。雪揚到我身上,我難道還不知道抖嗎?” 洛九江:“……” “木呆呆、嬌滴滴、一刀下去就先把自己放平個一天一夜的小朋友”苦笑一聲,不理他那連消帶打的擠兌,自己把身上腿上的雪拍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