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三息之后,洛九江覷好了個空當,牙根一咬,拼著自己空門大開也要飛身直上。 他勢要近謝春殘的身,如果能砍中他一刀,那接下來的一場心里就大大有底。如果不能,他至少也得到了非常寶貴的經(jīng)驗。 兩方差距實在太過懸殊,兵行險著是洛九江唯一的機會。正所謂不破不立,哪怕謝春殘為此一箭射穿他心窩,洛九江也是認了。 謝春殘張弓搭箭,不慌不忙地一箭射出。 他并沒有射穿洛九江的心窩,他甚至都沒射破洛九江的衣服。但他給洛九江帶來的打擊,只怕不遜于昨天洛九江小腹上的那個血窟窿。 下一刻只聽洛九江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連連吸著冷氣頭朝下腳朝上地含恨栽落,啪得一下給大地砸出了個好大雪坑。 “我贏了?!敝x春殘含笑道。 “謝兄確實贏了?!甭寰沤瓙灺暤溃骸暗蹅冇行┦虑橐苍摻柽@局說說清楚。就像上牌桌時不該出老千,咱們開這注賭時也不應該射襠吧!”洛九江姿態(tài)古怪地扶樹怒道,“雖然這箭沒帶箭頭,但那地方手重一點都疼??!” 謝春殘將弓收起,用一種誰信誰傻的語調彬彬有禮道:“我那一箭原本只想射你的大腿窩……你的速度比上一局快了一點。” “第一,不是謝兄你想射我的大腿窩,你根本就是沖著那兒去的,是我關鍵時刻躲偏了。”洛九江雖然仍齜牙咧嘴,但終于能直起身來,“要不是我閃開一點,從此下半生的幸福就要沒了?!?/br> “第二……我的速度其實并沒有快上多少,至少在我的感覺里,是謝兄慢了?!甭寰沤€刀入鞘,抬起眼來微微一笑。 他說這話不是故意想激謝春殘,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他的速度并不可能突然發(fā)生長足的進步,進步的是他的感知。 從他進入這片雪原的第一天里,他呼吸的節(jié)奏就隱隱和此處的風聲韻律相合。那時洛九江滿心都陷入了那塊人骨的驚駭之中,對此并無覺察。 然而在整整五天眼也不敢合上一次的高壓之下,不久前的一場圍剿追殺成了最好的催化。而在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之后,洛九江又心無旁騖地疾奔了大半個時辰,竟無意之間心竅放松,感知力更進一步,沖破了一處重要關卡。 在上一局賭里,洛九江還未能完全適應新的感知力,但如今已經(jīng)可以了。 謝春殘若有所思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到底還是雙臂一展,飄飄如乘風細葉一般落在洛九江身側的一棵大樹上。他戲謔地一笑:“你要再拿這話硌我,我保證你不用再期待下半生的幸福,我這就了結了你的下半生?!?/br> 洛九江驀然抬起頭來,向謝春殘注目許久,直到看得謝春殘眉毛都不自在地連連跳動,他才沉吟道:“不知是否有人告訴過謝兄,你說話帶點口音?” 謝春殘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時氣笑道:“九江現(xiàn)在真是一點也不怕我了?!?/br> “小弟平生怕的東西不多,謝兄恰好不在此列。”洛九江微微一笑道,“何況就是先前謝兄一箭對準,手指一松就能射穿我的腦殼的時候,我也不曾怕過謝兄啊?!?/br> 謝春殘意料之外地挑起眉角,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不怕我,難道還要謝我不成?” “確實是要謝你。”洛九江坦蕩一笑,“謝兄當時于我脫圍解困,免我死于庸人之手——哪怕下一刻謝兄的箭尖就對上我的腦殼呢,能死在謝兄箭下總比死在他們手上要強?!?/br> 頓了一頓,洛九江揶揄道:“至少別人都是管宰管吃,只有謝兄管殺管埋啊。” 謝春殘仰頭大笑! 他半晌后才用一種包含興趣的語調道:“我看九江不像是只會空口說謝的人。不知你愿不愿給我隨便殺了,以表謝意?” “那謝兄就想太美了?!甭寰沤种敢粨?,手中如夜長刀便連刀帶鞘滴溜溜在他手心上轉開了一朵花來,“天下間只有力竭戰(zhàn)死的洛九江,沒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謝兄若真起此意,不妨張弓試試。” “……算了,我現(xiàn)在不想看你力竭戰(zhàn)死。何況我硬是拖你來陪我下賭,再要你酬謝也說不過去?!敝x春殘將自己一雙手攤開在眼前看了又看,“空嘴說謝我也認了,你再謝上幾聲,就算已經(jīng)報答過我了吧?!?/br> “哎呀,那我可真要好好謝謝謝兄的大恩大德?!甭寰沤瓙炐Τ雎?,用飽含調侃的語調熱烈道,“謝謝謝兄,謝謝謝兄,謝謝謝兄?。 ?/br> 謝春殘:“……” 謝春殘正解下腰間水囊欲飲,卻被他連著三聲三字謝叫得幾乎噴了出來。 “你這是謝我?你這是叫我這輩子再不敢受你的謝?!敝x春殘嗤笑道,“求求你不要再謝了,簡直折了我的壽?!?/br> “說謝也是謝兄,說不謝也是謝兄?!甭寰沤瓘膽牙锾统瞿前胫粵]油沒鹽的烤鳥來啃了幾口,“要我說謝兄每每出場吟詩,不如照著詩里改個名字,往后我直呼謝兄名字,這才親近。謝兄現(xiàn)在的這個名字,實在讓人不太方便稱呼?!?/br> 謝春殘饒有興趣道:“哦?你要我改名?” 洛九江吐出一塊鳥骨頭,一本正經(jīng)道:“不錯。正所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謝兄若是改名叫做謝春紅,我從此便可叫你一聲小紅,若改名叫做春花,我也能喚你一聲花花。哪怕是改個名叫謝春蔥呢,大蔥老蔥也照樣叫得??芍x兄偏偏以‘殘’字做尾,這樣一來不管我怎么稱呼謝兄,聽上去都像在罵你一樣啊。” 說完這話,洛九江疾疾向旁邊閃身一躲。果不其然,他耳邊掠起一道勁風,一時只聞“奪奪奪”三聲,三箭入木,他眼角余光偷瞄一下,那白羽箭尾猶在不住震顫。 以此地林木的硬度和韌性來看,這三箭簡直是下了殺人滅口的死力氣。 “謝兄這是要毀尸滅跡?” “你謝兄這是義憤填膺?!敝x春殘冷笑道,“我現(xiàn)在看出你確實沒怕過我了?!?/br> 洛九江哈哈大笑:“謝兄也知道,這鬼地方要找個人說句正常話都不容易,難得我能遇上謝兄。你追殺我時我當你是個難纏的對手,一局終了后咱們聊上幾句,我當謝兄是個特別的朋友。對手需要尊敬,朋友需要珍惜,哪里有什么怕和不怕?” “……”謝春殘默然不語,凝視了洛九江良久。 “好?!卑肷魏笾x春殘緩緩開口,“為了你這敢和我做朋友的膽色,我放你一馬,這局賭注就不要你剃個大禿瓢。你去寫上幾個字讓我看看,算是這局輸給我的籌碼?!?/br> 洛九江摸了摸險險與自己告別的三千煩惱絲,誠摯道:“謝兄要我寫什么?” 從謝春殘的表情上來看,他好像很想讓洛九江寫幾句“洛九江是個沒蛋蛋的大禿驢”,但臨到最后,他嘴唇翕動一下,只低聲道:“你就寫個‘謝春殘’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春殘:“你說朋友需要珍惜?!?/br> 洛九江:“正是?!?/br> 謝春殘:“但從你的表現(xiàn)來看,我覺得你不怎么珍惜我?!?/br> 洛九江(誠懇):“是這樣,在某些事關男人下半生的重要時刻,我還挺希望沒交過謝兄這個朋友的?!?/br> 謝春殘:“……” 感謝投雷的小天使~ 感謝 炘 的地雷x1 感謝 佛漪 的地雷x1 感謝 云朵成霜 的地雷x1 第42章 洛九江的字不如名家一般豐厚雍容,但也筋骨俱備, 氣脈貫通, 至少還是能拿得出手給人看的。 然而謝春殘對他的字跡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又慘無人道的嘲笑。 洛九江把剛在雪地上劃拉過一遍的刀鞘收回腰間, 無奈回道:“我前半生捏筆都是拿腳夾的,這輩子可能就學不會用手寫字了。謝兄既然如此胸有成竹, 那就還請謝兄教我?!?/br> 謝春殘瞧他一眼,也不推辭,只反手從箭筒中抽出一只箭來, 從樹上飄飄落下, 俯身就寫。那動作流暢至極, 簡直看得洛九江直拍大腿——想必這廝就等著洛九江這句話呢,走位地點都事先看好了。 他的字跡銀鉤鐵畫, 神氣暢然, 落在雪上正是“相見歡”三個大字。 洛九江湊過來看了一回, 確實心服口服:“謝兄的字我比不了, 不過謝兄的人好歹是被我從樹上拉到地上了?!?/br> 謝春殘看著自己親手寫在雪地上的柳書,眼中悵然之意一閃而逝。他拿腳抹去了那個“相”字:“樹我還是要重新上的, 不過九江嘛……你要是不怕被我一箭射下, 倒可以跟著坐上來。” 半炷香之后, 謝春殘預料之中一般睜開眼睛, 扔給自己對面樹梢坐下的洛九江三顆骰子。 “在下次賭局開始之前, 我可以教你骰子搖點。要學嗎?” “學?!甭寰沤瓎问忠粨P,三顆骰子被他高高拋起,在半空中琳瑯一撞, 碰出一聲清脆聲響,“既然是謝兄教的,那為什么不學?” 在轉過頭去看謝春殘的手法時,洛九江的目光無意從雪地上掃過,他們二人先前寫下的字還未完全被雪花掩住。他發(fā)現(xiàn)謝春殘用腳抹去了那個相字后,雪上的殘跡恰好一橫一縱。 縱看是謝春殘,橫讀是謝見歡。 春殘二字距謝姓很近,見歡一詞離謝字很遠。 —————— 在第三局追殺里,洛九江依然落敗。但這次他利用事先布好的陷阱逼近了謝春殘身周五尺之內。 此次他輸給了謝春殘一副畫。 他畫了碧海。 正好此地雪細如沙,被描畫出的翻卷浪花正拍在一派平整雪地上。潮水平平退去,露出沙地上的幾塊石頭,海邊常有些小螃蟹花貝殼,也被洛九江依著記憶里畫了幾個出來。 謝春殘有點遲疑地辨識著畫卷內容:“你畫的是……海?”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洛九江肅穆答道。他看謝春殘小心翼翼地拿一根箭桿去碰了碰那描在雪地上的貝殼,臉上極難得地露出了幾分好奇神色,心里突然一動。 “謝兄在這鬼地方呆了有多久了?” “我十一年前來的?!敝x春殘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道。他持著箭桿懸在貝殼上虛虛描了一遍,又探身去看不遠處的一只螃蟹。 洛九江故意道:“我看謝兄面貌年輕得很,不想都已經(jīng)二十一歲往上了?” 謝春殘訝然回頭看他:“我先前只以為你不會查數(shù),沒想到你根本是不會看人歲數(shù)。你是拿眼睫毛看出來我已經(jīng)及冠的?” “十歲以下的童子若是跨界而行,會對經(jīng)脈筋骨有一定損害。”洛九江成心跟謝春殘裝傻,“所以你至少也該有二十一歲了……謝兄怎么這樣看我,我說錯了?” “能教出你這樣的蠢孩子,你那家鄉(xiāng)真是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敝x春殘嗤笑著刺了洛九江一句,“這死地連人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可能關心兒童經(jīng)脈健不健康——我是七歲被人給弄進來的。” 七歲…… 就連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下過上一天,洛九江都覺得心情沉重。謝春殘從小就被扔到這處死地來,在這里過了整整十一年不但失語,還能熟練滿滿地開口就放嘲諷,這也是相當難得。 洛九江眼眸一沉:要是如此,他就明白謝春殘怎么對自己的畫這么有興趣了。 他應該從來就沒有見過海、見過貝殼螃蟹……實際上,洛九江非常懷疑,有些自己見慣了的小玩意,謝春殘可能聽都沒有聽說過。 “謝兄?!甭寰沤蝗婚_口,“等出去后,我?guī)闳タ春0?。?/br> “嗯?”謝春殘敏銳地轉過頭來,方才因那枚貝殼而泛起的一點天真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瞇起眼睛,又露出了為洛九江所熟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把自己一切的警惕都藏在了悠閑的語調下,“你說出去?” “不提你離筑基五層還差得遠……九江,你的命還現(xiàn)在可還在我開盤的賭局里壓著呢?!?/br> “好啊?!甭寰沤瓝P起眉來,“任我處置便是謝兄最后一局的籌碼吧?那就等我贏了謝兄再說?!?/br> —————————— 第四局的時候,謝春殘正式抽出了一支沒被磨去箭尖的羽箭。 就在那支箭剛剛被搭上弓弦,靜靜指著洛九江的咽喉之際,洛九江驟感后背一緊。下一刻,只見謝春殘手指一松,洛九江第一次直面了謝春殘箭矢的速度。 似閃電,若流星。 洛九江閃避不及,眼睜睜看那支箭擦著自己臉頰而過,只覺面上一痛,就有一條極細的血痕滲了出來。他順著那支箭的方向回望過去,便看到不遠處有一人聲也沒吭一下,就捂著脖子軟軟地倒在了雪地上。 那人腕上平舉著一個手弩,抹了一層幽藍毒物的銳尖正對著洛九江背心。卻是出師未捷,手弩還未來得及發(fā)動,人即先被謝春殘一箭解決。 謝春殘沒殺洛九江,他救了他。 此時洛九江距謝春殘不到一丈,長刀平舉就能直逼他的鼻尖。對謝春殘的高度關注使他無暇顧及背后的動靜,若不是謝春殘突然改變箭矢所對的方向,洛九江被他們兩面夾攻,想必非死即傷。 “不用謝我,賭桌上的事,難道還容旁人支嘴嗎?!敝x春殘哼笑一聲,“我謝某人設下的場子,還用不著博頭柜主來橫插一腳,更何況是老賴家的狗。” “不管謝兄怎么說,這局算我輸了?!甭寰沤瓏@息一聲甘拜下風,“只是眼下這一架,還容謝兄與我分個高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