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君瑤捧著剛做好的春蘭秋菊,笑道:“侯爺,你是聞著味兒來的嗎?” 夜里清涼,明長昱聞到淡淡的果香,他凝著端著果盤的那雙手,纖纖細指,粗糙有傷,正因如此,才越發(fā)顯得端著果盤的人俏皮靈動。 小黃貓一見到他,立即跳下躲開。 明長昱俯身,將她衣襟上的貓毛拂去,輕笑道:“的確是聞著味來的,真真的女兒香?!?/br> 第193章 樊川流觴 君瑤在不查案時,眉宇總是輕松的。她將果盤放下,說道:“女兒香?侯爺去了書院,還是平康坊?” 明長昱面色一怔,失笑:“你竟知道平康坊?” 君瑤輕咳一聲,心念快速轉(zhuǎn)動,生怕自己不一留神就跳入他挖的坑里,立即解釋道:“為查案,對京中各個里坊有所了解?!彼f給明長昱一雙筷子,說道:“這是隋大人送的橘子,借花獻佛,侯爺嘗嘗?!?/br> 明長昱與她并排而坐,學著她的模樣半躺在躺椅中,順道伸手將她按著躺好。 “近來有我哥哥的消息嗎?”她忽然問道。 明長昱稍稍一靜,低聲道:“沒有?!?/br> 君瑤沉默不語,呆怔地看著從樹葉罅隙里遺漏的星屑,輕聲道:“侯爺能否幫我看看當年的卷宗?!?/br> 她入京半年許,卻始終查不到有關(guān)兄長的消息,也無法窺探當年案情的真相與細節(jié)。這幾日雖清閑,可越是悠閑,她心頭越是不安內(nèi)疚。 明長昱側(cè)首看著她,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道:“如今還不是時候。等時機一到,我……親自帶你去找你的兄長?!?/br> 君瑤懸空的心平靜下來,她點點頭:“好?!?/br> 既然明長昱是當年案情的知情人,也在追查前朝余黨的下落,那么他的話與消息,比任何人都可靠。自河安一行之后,有關(guān)前朝的人和事便就此消匿,君瑤擔心時間拖太長,越發(fā)難以追查。 “前朝的人,能在河安得知你與隋程的消息,必然是在我們身邊安插了內(nèi)應。”明長昱淡淡地說,“蓉城郡守唐仕雍,便是他們安排在朝中的人,我擔心這朝堂之中,還有他們的余黨?!?/br> 君瑤的心頭一直有疑惑。前朝的人既然隱藏了這么多年,為何當初明長昱能得知唐仕雍有問題,并前往蓉城趁機將其控制???他既能查出唐仕雍的問題,為何最近卻沒了更多的消息? 還是說,他其實早已掌握了諸多線索,只是不便于向她明說而已? 她心頭百轉(zhuǎn)千回,幾度想問出口,又佯裝吃東西按捺下去。 明長昱揉了揉她的頭:“明日休沐,帶你出去走走。” 君瑤吃下一粒山藥,問道:“去哪兒?” 明長昱說道:“南山。” 君瑤對南山早有耳聞,也十分向往,反正明日休沐無事可做,去看看山景也是不錯,她應了下來。 “要去多久?可要準備些什么?”君瑤問。 “時間不定,至于準備……”明長昱倒是有些期待,“你需要備些什么?” 南山之地鐘靈毓秀,山下樊川令人神往,山中古寺香火旺盛,若要準備,君瑤率先想到的是吃食。她一連說了好幾種易攜帶的食物,明長昱一一記下。 次日,晨鐘慵懶地伴著秋霧滌蕩而過,君瑤與明長昱準備妥當,乘了馬車前往南山。南山坐落于京城郊外,是京城堅實的屏障,秀麗連綿,翠屏如碧。雖是有些偏遠,但前來游玩的人依舊熱鬧。山下行人絡繹,山中老少繁多,談笑風生,青山里,古寺中繆繆香煙,靜謐寧和。 君瑤與明長昱做尋常男子打扮,只帶了兩個仆童,乘坐的車馬也很是普通,這一路前進,相較于其他寶馬香車而言,很不起眼。 到了山腳,君瑤與明長昱下了車,此間入秋,所見之處卻是原野浸染,奇秀寬廣。君瑤早聽聞這里有無數(shù)園林別墅,如今一見的確讓人驚嘆。京城里的達官貴人,很會挑選建房之處,將一處處園林別墅修建得華美雅致,又不失山水恬靜。 這片刻間,已有不少男女老少相攜著上了山,君瑤與明長昱也拾級而上。 “侯爺在這里可有別苑?”君瑤好奇地問。 明長昱轉(zhuǎn)身,信手指了一處園子,說道:“那是母親的棲云小筑,若是有機緣,我?guī)闳プ滋臁!?/br> 君瑤了然:“原來是長公主的園子。” 棲云小筑依稀隱在山水云霧間,與四周軒偉寬闊的園林相比,略顯得小些。但其間樓閣水榭,互相依傍,鉤心斗角,雅致古樸。 “那是母親出嫁前置辦的園子,那時在樊川修建園林的人還不多?!泵鏖L昱簡單說了幾句,便帶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山道崎嶇通幽,道旁有不少冷飲果點攤子,不少登山的人或坐在攤前喝茶休息,或自己擇了亭子相聚飲酒。 半個時辰后,君瑤與明長昱到達青龍寺。 雖是隱于山林的古剎,但前來上香拜佛的人卻不少。君瑤與明長昱都不是信徒,只在寺中用齋飯。青龍寺受皇家香火,住持高僧認得明長昱,聽聞他帶了人來,便親自迎他到了后方禪院,與前院的香客避開。 后方禪院清靜幽雅,君瑤與明長昱吃過齋飯后,沿著古道散步。 沿古道而上,游覽登山的人已越發(fā)稀少,青翠淡霧中,有一山巖似利劍削出,懸空而掛,浮于流嵐間,崖上青松挺立,金烏為伴。 崖山有兩間亭臺,正是明長昱的目的地。他帶著君瑤山上,見其中的流杯亭已有了人。那些人做儒生打扮,圍坐于亭中溪水旁,輕聲愉悅地相談飲酒,氣氛融洽。 君瑤與明長昱入了另一座亭子,這兩座亭臺相隔較遠,互不打擾,君瑤與明長昱入座后,讓仆童放下亭子的竹簾,又將備好的茶點吃食拿出來擺好,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吃了幾塊點心后,明長昱為她斟了半杯酒,示意她看向京城西方的一處平地。那平地此時被陽光普照,開闊明朗。臨近樊川之處,有一座院落,占地較廣,卻不像是尋常的府邸。 “那是書院,”明長昱說道,“自前朝起,那書院就建落了,可惜能前去入學的,大多是世家子弟。隋程也是從那書院學成入仕的?!?/br> “國子監(jiān)?”君瑤疑惑。 明長昱淡淡一笑:“隋程的確出自國子監(jiān)。但本朝開國后,先祖出資擴建書院,在國子監(jiān)后加建了凌云書院,旨在招收平民子弟?!?/br> 君瑤蹙眉:“既是如此,為何凌云書院看起來有些落魄?書院房舍似陳舊了?!?/br> 明長昱輕哂:“寒門子弟入學困難,備受排擠,前來就讀的人漸漸減少。起初當今圣上年幼,書院的事情不能親自打理,他任命的弘文館學士無法扛住朝中世家的壓力,一再提高對學子入學的要求,以至于能達到凌云書院入學水準的人十分稀少,即使有才學的人頂住壓力,從凌云書院學成,也很難在朝中立足。” 寒門學子,無根基無靠山,就算滿腹才學能力,入了朝廷也難以有長遠的發(fā)展。而今的朝堂,世家門閥當?shù)?,各大家族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著,哪里有其他人的發(fā)展之機?這樣的朝堂,早就該清算了。 而明長昱擔憂的并不止這些,他最擔心的,是世家之中,有人與前朝的人勾連著。 君瑤眨眨眼:“昨日你與趙大人前去凌云書院,是想重新修繕書院,擴招學子嗎?” 明長昱頷首:“凌云書院從最初建落之日起,已荒廢了不知多少年,院中有些房屋的確該重新修繕了。如今圣上已年滿十八,先皇留下的閣老們要么去世要么致仕,皇上也該施展拳腳了。這重擴凌云書院,便是其中一步?!?/br> 他輕輕握住君瑤的手,低聲道:“皇上將重擴書院之事交給了我,我也正希望看到朝廷能徹底清平,這天下能河清海晏,有學賢才能天下歸心?!?/br> 他輕輕揉著她的手心,輕聲道:“屆時,我便與你離開京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br> 君瑤喝了半盞酒,醉上心頭,雙眼含笑著,有些迷蒙。她本就不想入朝堂,更不想入世家的紛爭,能答應明長昱相守,是她心之所愿。若他在潮流中,她就甘愿與他同舟相伴,但是他也希望輕舟山水的話,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她心底沉醉著,忍不住又喝了一盞酒,“侯爺,我們說好了?!?/br> 明長昱舉杯與她輕輕相碰:“一言為定?!?/br> 山風清爽微涼,君瑤吃著果子,清醒了幾分,說道:“接下來你又要管著大理寺,又要看著凌云書院,豈不是很忙?” 明長昱嗯了一聲,“不過書院修繕之事,是由工部負責,我只管今秋的學子入學一項?!彼p輕扣點著指尖,說道:“秋闈在即,今年會有不少學子脫穎而出的。圣上也會很快頒發(fā)圣旨,向天下說明凌云書院擴招一事?!?/br> 君瑤有些唏噓,科舉三年一回,聽起來好像一生能參加無數(shù)次。但人生能有幾個三年?又有誰能保證每一次都能贏過千軍萬馬的學子脫穎而出?可能打贏這場求學之戰(zhàn)的人,大多不會是庸碌平凡之輩。所以明長昱也不愁今年書院招不到人。 正感慨間,忽而聽見亭外守著的仆童阻攔人的聲音:“這位公子,我家主子喜歡清靜,若公子有要事,請待我先稟了我家主子?!?/br> 君瑤與明長昱聞聲回頭看向亭外,見一儒生模樣的人站在亭外,恭恭敬敬地拘著禮??此轮?,似是在流杯亭中相談的人。他隔著竹簾,行禮道:“小生陸卓遠,方才與有人相談,聞見兩位公子的酒香,特意來討一壺酒喝?!?/br> 君瑤看了看杯中的酒,有些詫異,不過陸卓遠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簾外,陸卓遠依舊拱手行禮,說道:“在下與幾位友人的酒都喝完了,若二位公子肯將酒賣給我們,我們愿意為二位公子作畫一幅?!倍硕ǎ终f道:“若是公子不喜入畫,我們愿出錢買一壺?!?/br> 君瑤輕輕抿了一口酒。這酒香的確清醇,喜歡飲酒的人遇上了肯定不愿錯過。 明長昱看向簾外的陸卓遠,說道:“我這酒,是埋了二十年的紅爐綠蟻,不知閣下的畫能不能值得過一壺美酒?!?/br> 陸卓遠霎時一靜。他與幾個同窗都是愛酒的人,方才喝了幾盞酒,酒興上頭放縱了些。聞見從明長昱這邊傳來的酒香,所有人都沒忍住,便攛掇他來討要一壺酒。本以為就是普通的好酒,沒想到竟是紅爐綠蟻。這種酒釀造獨特困難,能得一杯就是幸事了,而現(xiàn)在他竟想討要一壺陳了二十年的佳釀,的確有些不自量力了。 他怔了許久,心想著不能在同窗那里失了面子,便硬著頭皮說道:“不瞞二位公子,在下與同窗好友出自凌云書院,凌云書院中有琴棋書畫四君子,在下不才,便是其中之一。” 明長昱輕輕一笑,不辨喜怒,說道:“倒是略有耳聞,不過從未見過,不知真實水平如何。”他與君瑤使了個眼色,說道:“既然自稱君子,談錢就俗氣了。我對書畫有些興趣,不如就依閣下所言,以畫換酒?!?/br> 說罷,他示意普通掀起簾子讓陸卓遠入亭。陸卓遠心下大喜,立刻進了亭子,還未行禮,看清了亭內(nèi)的明長昱,面色頓時一變。 他下意識要行禮,明長昱抬手攔住他,拎起一壺酒,起身說道:“凌云書院的四君子既然來了,你不如帶我去看看,順便為我和她做一幅畫。” 陸卓遠實在沒想到在亭子里的人是明長昱。但見明長昱不愿透露身份,便也很快反應過來,整理好心緒和表情,平靜地帶著他與君瑤前往流杯亭。 流杯亭與這間亭子相聚不遠,但也隔了幾段路。君瑤與明長昱入了亭,見亭內(nèi)有兩位青年男子,都做儒生打扮,一人面白清秀,面容帶笑,手中抱琴,氣質(zhì)溫雅,一人面冷端方,略顯成熟,身旁放著一盤棋。 陸卓遠帶著君瑤與明長昱入內(nèi),立即介紹道:“這位是凌云書院祝守恩,善琴。”又指著端方成熟的男子說:“這位是凌云書院羅文華,善棋?!?/br> 明長昱輕輕頷首,看了看桌上的筆墨,輕聲道:“琴棋畫三人都在,為何不見善書者?” 陸卓遠說道:“善書的人今日不在?!?/br> 見明長昱氣質(zhì)不凡,且?guī)Я撕镁疲_文華與祝守恩有禮且熱情地請明長昱與君瑤入座。得知明長昱送的酒是紅爐綠蟻之后,三人更是欣喜不已。 既能相逢飲酒,就不問彼此身份。羅文華邀請明長昱下了一盤棋,連輸兩盤,依舊能暢懷自在。 明長昱放下棋子,說道:“看來羅兄故意輸棋,大約是想以此抵了酒錢?!?/br> 羅文華面皮掛不住,但依舊笑著說:“我技不如人,兩盤棋如何能抵得過酒錢,還需祝兄彈琴一首才好。” 三人飲酒暢開,都已經(jīng)不再拘泥,祝守恩立即入座撫琴,琴聲悠然,似高山流水,春江陽雪。 幾盞酒的光景之后,明長昱轉(zhuǎn)了話題:“不知三位是尚在書院求學,還是已學成?” 陸卓遠研磨作畫,祝守恩彈著琴,只有羅文華有空回答明長昱,他說道:“陸兄已經(jīng)學成入仕,上一屆科舉二甲第三名,如今在工部做事。祝兄三甲第五名,尚且在等朝廷分派官職。在下不才,還在書院中求學,爭取今年秋闈考中,若能考個好名次,得以入仕為官,定要一展抱負,有所建樹作為?!?/br> 明長昱點點頭:“你若是得了官,能做些什么?” 羅文華愣了愣,說道:“愿如先皇身邊的閣老,□□定國。若是不能,能為百姓做些實事也是好的?!彼行╈t腆地笑了笑,說道:“再不濟,讓我去縣里管一管書塾書院也好?!?/br> 明長昱挑眉,默然一瞬看向祝守恩:“朝中官職大多滿了,若無人退下,你將會繼續(xù)等下去,這期間你如何生活?” 祝守恩琴聲一頓,繼而又輕撥琴弦,說道:“在下幾日前得到消息,工部有主事一職空了下來,若不出意外,這職位便是我的?!?/br> “不錯,”羅文華也欣然點頭,“整個凌云書院,若要論才學,祝兄當?shù)闷鹂?,若這官職不落在祝兄頭上,誰能當?shù)闷???/br> 他飲了一杯酒,贊賞地說:“夫子也說過,祝兄是可塑之才,若是能入仕,或會成為棟梁。” 祝守恩琴聲輕快愉悅,溫聲道:“羅兄謬贊了。不過身為男兒,就當橫刀立馬,有所作為,若庸碌無為,豈不白白浪費一生?” 羅文華笑了笑,忽而又似想到什么,面色沉了沉。 明長昱敏銳地察覺到他神色的變化,立即問:“羅兄可是有話想說?” 羅文華搖搖頭:“沒什么,不過想起最近書院的那些流言罷了。都是一些污言穢語,不值得提,免得污了諸位的耳朵?!?/br> 明長昱瞇了瞇眼,凌云書院雖不是今上所建,收的學子也不多,但書院中的情況他還算了解。如今在書院中的學生,大多出身普通,沒有顯赫的家世,都是為博得功名而來。如今朝堂的競爭激烈,即便是考取功名,也不一定會立刻有官當,所以學子們學習起來很是刻苦。若說凌云書院與別家書院有何不同,那便是凌云書院入學門檻高,學員少,院中的人一心只讀圣賢書,就這么幾個苦讀書的人,能傳出怎樣的流言? 明長昱默了默,轉(zhuǎn)而看向山腳下的書院,那些陳舊破損的屋舍大多快修葺完畢了,過些時日就會有更多的學子入院,也不知這面向平民開放的官府書院,是否能出現(xiàn)如國子監(jiān)那般的莘莘學子的盛景。 此時祝守恩琴聲越發(fā)激烈昂揚,錚錚然如鐵骨奮力,氣勢如滔滔江水,扶搖青云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