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接風宴時，真的有人給趙無非下了安神粉，又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辦到的？君瑤推測了幾種可能，最常見的，便是藏毒，趁人不備將藥下到酒杯中，所以當時誰動過趙無非的酒杯？

    “當時離趙無非較近的人，有隋程、趙世立，也就是李青林，還有嚴韜、燕綺娘。”明長昱說道。

    君瑤所想，也是明長昱所能想到的，接風宴當晚，他雖沒有入座首桌，卻將首桌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隋程、李青林、嚴韜一開始就與趙無非坐得近，想要接觸他的酒杯，也是一伸手的事。燕綺娘是之后加入的，坐在了趙無非與李青林之間。”明長昱有條不紊地說道。

    君瑤問：“有誰接觸過趙無非的杯子？”

    “我沒有看到有人動了他的杯子，”明長昱皺眉。他雖洞悉力敏銳，可畢竟隔了一桌，在他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他無法獲知。

    君瑤抿唇：“那我去問問李青林?！?/br>
    明長昱目光微冷：“若藥是他下的呢？”

    君瑤愣了愣，旋即搖頭：“不太可能，李青林與趙無非沒有瓜葛……”

    “他本姓趙，”明長昱打斷她，“就算他的祖父是偏房所出，他的父親是偏房的庶子，他也與趙家有關(guān)聯(lián)?！?/br>
    君瑤疑惑：“就算如此，他與河安趙家隔了那么幾代的親，河安趙家似乎也不知道與他的這層關(guān)系，李青林加害趙無非，有什么好處？”

    “河安趙家是一塊肥rou，你說什么好處？”明長昱冷厲反問。

    君瑤啞然，須臾之后訥訥地說：“你說得對。”

    明長昱冷然的眼神稍稍緩和，“嗯，乖?！?/br>
    君瑤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又輕聲道：“又不能問李青林，那該如何？”

    明長昱舒然挑眉：“安神粉灑落的位置，接風宴上發(fā)生的一切，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能成為推測出結(jié)果的證據(jù)。而且，這安神藥，是普通安神藥的兩倍濃度，應該是特意為趙無非配制的?！?/br>
    李青林、燕綺娘、嚴韜，誰才可能是下藥的人？

    君瑤看向隋程，見他將地上的花瓣捧起來，灑在小貍貓的身上，小貍貓騰起身子，露出爪子撲咬，與隋程玩得不亦樂乎。

    “大人，”君瑤問隋程，“你可還記得當時誰接觸過趙無非的杯子？”

    隋程還真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后搖頭說：“沒有?！?/br>
    君瑤追問：“是你沒看到，還是當真沒有人碰過他的杯子？”

    隋程冷哼一聲，咬牙道：“其實我本想往他杯子里放點兒瀉藥的，可惜趙無非幾乎杯不離手，而且他習慣性將杯子放在自己身前，我就沒機會得逞?！?/br>
    君瑤哭笑不得，此時也不由得佩服起隋程來。若不是他記仇，又怎么能把趙無非的杯子看得那么清楚？

    若真如他所說，沒人碰過趙無非的杯子，那安神藥是如何下到趙無非酒里的？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個問題又繞了回去，趙無非是否醉了，是否被人下了藥，依舊沒有確定的答案。

    在關(guān)家院子吃了晚飯后，君瑤與隋程聽明長昱安排，去了出云苑掌柜家中。

    出云苑算得上是河安趙家的產(chǎn)業(yè)，負責管理契約的，是趙家府上的賬房吳管事，平日很少留在出云苑。得知隋程與君瑤的來意，他也不曾耽擱，直接將近幾年簽的契約統(tǒng)統(tǒng)拿了出來。

    出云苑契約中的條款十分嚴格清晰，簽契人不僅需親自寫下性命，還需要按下指印。

    君瑤按時間順序，先查看了最近簽下的人，除卻幾名藝女外，就是兩名男子。但奇怪的是，竟沒有嫣兒的契約。

    “嫣兒？”吳管事對那位美貌的清倌有些印象，說：“他是新來的，需在出云苑呆足兩月之后才簽契約?！边@兩月期間，嫣兒所賺取的費用，七成都要歸出云苑。

    君瑤敏銳起來：“他具體是什么時候入出云苑的？”

    吳管事說：“半個月前。”

    “就算是未到兩個月，也不簽臨時的契約嗎？”君瑤起疑，“若是出了事，如何負責呢？”

    吳管事說：“我當時也這么說的，讓他至少按個指印簽個字，但他說只要讓他留在出云苑，他可以分毫不取，出了事一概自己承擔。而且他有副好嗓音，還有那樣的容貌，恰好被少爺看見了，少爺當即就決定將他留下。所以就沒有簽字按手印?！?/br>
    “是趙無非趙公子決定將他留下的？”君瑤問。

    “是，”吳管事點頭。

    君瑤一時也看不完契約，也不能當即比對，便將契約交給偽裝成隨侍的明長昱與另外兩個會看筆跡的人。

    出云苑上上下下有契約的人，大約三十來個，明長昱也花了些時間來比對，看完后，將契約遞還，對君瑤輕輕搖頭。

    若其他人都能排除，也不能立刻排除嫣兒的嫌疑。

    此刻，天色向晚，星羅縱橫的河安亮起盞盞燈火，明暗交織的小巷中，人影也稀少起來。君瑤本打算立即去出云苑查探嫣兒，卻被明長昱攔下。

    一行人上了車，馬車隔絕了車外嘈雜的喧嘩，明長昱才說：“現(xiàn)在去未免顯得很刻意，何況這位嫣兒自持清高，除非有特殊情況，入夜之后并不見人?！?/br>
    “不見人又如何？”隋程不以為然，“將他抓起來審問一番，就不信他什么都不說?！?/br>
    君瑤卻認為不妥：“單憑他沒有簽字沒有按指印，不能說明什么?！彼戳搜勖鏖L昱，眼底帶著詢問。

    明長昱入軍能探知敵我軍情，入大理寺自然也有查案的手段。明長昱第一次見嫣兒時，趙無非就想將嫣兒贈予他，這或許是趙無非的無心之舉，卻會讓明長昱以及他身邊的人警惕。是以，嫣兒的情況，明長昱應該早有掌握。

    他迎上君瑤的眼神，輕聲道：“此人就如憑空出現(xiàn)的一般，莫名就出現(xiàn)在出云苑中。短短的時間內(nèi)，他就得了不少人的青睞，一來是趙無非追捧他的緣故，二來是因為他與燕綺娘走得較近?！?/br>
    嫣兒生性清高，尋常人一擲千金他也未必會見，與出云苑中的其他人也不怎么往來，偏偏與燕綺娘一同出席過數(shù)次，甚至兩人奏唱和鳴，很有默契。

    君瑤眉心微蹙：“燕綺娘與他一樣，過去十分干凈?！?/br>
    “燕綺娘的身份到底有根據(jù)可查，可嫣兒卻沒有?！泵鏖L昱溫言道，“他姓甚名誰，年紀幾何，家住何處，都不可知。”

    君瑤沉默。

    隋程懷里的小貍貓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舒適地將身體蜷成一團，絲毫不知此時氣氛有些凝重。

    “你們說，嫣兒會不會是趙無非的……”隋程輕咳一聲，調(diào)侃地扯了扯唇角，“在接風宴上，趙無非就幾次三番想輕薄嫣兒，嫣兒似有些抗拒，為躲開他的豬蹄，還不慎將酒杯掉落在地。還有，難道趙無非不是看上嫣兒美貌，才將他留在出云苑的嗎？”

    君瑤與明長昱聞言相視一眼。

    隋程煞有介事地說：“趙無非初次見到我和阿楚時，就當我們是小倌，甚至出言輕薄，還想動手。而且，他家里有妻妾，卻沒有一個懷孕生子，難道不奇怪？”

    難道真如隋程猜測那般，趙無非有龍陽之好？而且對嫣兒有那樣的心思？

    君瑤暗自稱奇，覺得不可思議。

    本朝風氣雖然開放，能接受小倌為伴，吟詩歌舞，并將其視作風雅之事?？墒兰夷凶拥难孕校吘龟P(guān)乎臉面與聲譽，所以是從來不允許族中男人有斷袖之舉的，否則會被是為傷風敗俗，亂紀人倫。如果趙無非當真與嫣兒有私，或曾與其他男子有私，趙家人要么不知情，要么就會極力掩飾，絕對不會讓人輕易查出來。

    君瑤一開始就知此案關(guān)系復雜，卻沒想到事及至此，不僅越發(fā)復雜，甚至越發(fā)繁亂。這一樁樁一件件放到一起，簡直讓人眼花繚亂。換做其他人，查到此處，恐怕早就打退堂鼓或這草草了結(jié)了。

    但君瑤與明長昱卻并非如此，他們本就為澈清河安而來，不查明真相，又如何給自己一個交代呢？

    第141章 拭目以待

    次日一早，君瑤便去了一趟城外的廟宇，廟中供奉著祭河的花燈。

    城外樹木掩映，廟宇離城不遠，禪院雖小，但香火很旺。到放置花燈的禪房后，君瑤并未見到花燈。一打聽，才知昨天傍晚時，縣衙的幾個衙役將花燈帶走了，是何原因也未交待。

    君瑤帶著疑惑離開，候在外面的明長昱撐了傘遞過來。前兩日河安天氣晴朗，今日卻淅瀝瀝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氤氳如霧，似下非下，繚繞在空中，如同凝結(jié)不散的淡靄。

    走了幾步，衣袖邊緣就沾了霧水，有些潮濕。

    這日來來往往的人挺多，一聽花燈被帶走，未免都有些掃興，甚至低聲猜測，是不是那花燈沉沒過，太不吉利，所以才叫縣衙的人帶走？

    君瑤與明長昱上了馬車，這片刻之間，花燈被帶走的前后已查了清楚。

    “帶走花燈的是縣衙的人，但據(jù)說還有郡守府的吏役，”明長昱收了傘，遞給在外的車夫。

    君瑤心中一凜：“難道縣衙和郡守府的人也發(fā)現(xiàn)花燈有問題？所以帶回去細查？”

    明長昱端然而坐，指尖輕捻著袖口暗銀色紋理，說道：“也有可能?！?/br>
    君瑤掀起車簾，對車夫說：“去縣衙?！?/br>
    這一路疾馳，也耗費了小半個時辰才到縣衙。今日縣衙之中人比較少，知縣嚴韜與縣丞顧恒子都已外出辦理事務，連分管幾房的主管，也隨之外出，留下看守的，只有吏房的主管。

    吏房主管認得君瑤，說：“御史大人也隨嚴大人外出查看水利了，您不妨等候片刻?！?/br>
    “查看水利？”君瑤隱約是聽隋程說過，這事務本屬于李青林，但隋程作為御史，查看水利這樣的要事怎會不親自前往？何況李青林身體有疾，若他此時單讓李青林獨自前往，只會讓別人認為他不知體恤同僚。

    君瑤也不再追問這事，問道：“聽聞縣衙的人，將祭河花燈帶了回來?！?/br>
    吏房主管愣了愣，外出跑腿查案，那是班房的事，他不曾了解，只好又向班房的人打聽之后，才回來告訴君瑤，說道：“確有此事，只是那花燈并沒有帶回縣衙，而是抬去了郡守府。”

    “這事知縣大人知情嗎？”君瑤蹙眉。趙無非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嚴韜第一個站出來，聲稱會將此案嚴查下去。她本以為，若是花燈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也應是知縣嚴韜帶回來細查，卻不曾想花燈被郡守的人帶走。

    吏房主管猶豫著搖頭：“知縣大人應該是不知情的，他昨日外出后，至今都沒有回來?！毕肓讼耄终f：“期間顧大人回來過，也不知是不是顧大人的意思?！?/br>
    這案子既是嚴韜與御史隋程接下了，其他人就沒有立場插手。

    君瑤心里微微一沉，離開縣衙，將此事告知了明長昱。

    明長昱聞言一哂：“若是為查案，那就說不通了。此案歸御史查辦，嚴知縣也有權(quán)查，但如何行事也需向御史稟明。趙無非是郡守的兒子，為避嫌理應置身事外，不能插手。若因查案將花燈帶走，沒有御史和知縣的授權(quán)，是想如何呢？”

    君瑤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說道：“有兩個可能，其一郡守府想插手此案，也不管什么避嫌道理規(guī)則律令了。其二是縣衙之中有人幫襯著，讓郡守可查辦此案?！彼久?，喃喃沉聲道：“縣衙的人昨日就外出辦事了，看來可能是第一種?！?/br>
    君瑤立即改道，去了郡守府。

    其實以她的身份，不好親自去見趙松文，明長昱也在暗中搜查趙無非在商政上的罪證，不好與趙松文會見。果不其然，趙松文婉言拒絕相見，讓人帶話說自己沉溺于喪子之痛，悲傷不能自已，不方便以憔悴容顏見御史的人。

    人家也沒怠慢君瑤，好茶好水地接待著，反倒顯得君瑤咄咄逼人不明事理。

    君瑤只好緩下來，問帶話人：“聽聞趙大人昨日將祭河花燈帶回了襄州郡守府，可知為何？”

    來人客客氣氣地說：“那花燈是少爺親自設(shè)計制作，老爺也是想睹物思人，給自己留個念想。請大人體諒老爺?shù)囊环瓙圩又?，那花燈留給別人，也無甚用處，于老爺而言，卻是一種寄托?！?/br>
    君瑤露出悲憫之色，“我懂的……”她欲言又止，心中暗哂，這趙家的人，果然滑不留手，三言兩語的，就將她繼續(xù)盤問的話堵回去了。

    默默地喝了幾口茶，君瑤又問：“那趙公子身邊的那位趙富……”

    來人輕嘆一聲：“趙富這小子，偷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這時候都沒出現(xiàn)，我們也正遣人四處去找呢。只盼著他沒什么事才好?！?/br>
    君瑤唇角緊抿，不輕不重地將茶盞放回去。

    若是換做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況，她早就有些動怒了，偏偏這時她還要維持鎮(zhèn)定，裝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雖說這些事情都早有預料，可被人戲弄還不能發(fā)作，君瑤臉上的笑意就越深。她現(xiàn)在也明白，為何明長昱面上的笑意如此豐富，意味不明時深時淺，因為若是不笑的話，就會有種難抑克制的揍人的沖動。

    “大人喝茶，”趙家人卻是笑不出來，他輕嘆一聲，神色哀傷，“少爺無端慘死，真相一日不明，趙家人一天不會心安。老爺說了，這事還望御史大人多多勞心，日后趙家人，必然記得御史大人的恩情。”

    趙家在京中的勢力不容小覷，背后還有太后撐持。他口中的趙家，并非單指河安趙家，也指京中趙家。畢竟河安趙家與隋程關(guān)聯(lián)不大，真正能與隋家同等而坐的，是京中趙家。

    這是趙家在向隋家示好了，暗示君瑤將話帶給隋程。

    君瑤低頭喝茶，又隨意寒暄關(guān)心了幾句，就借由離開了。她步履匆匆，心頭揣著事，趙家人能將已經(jīng)供奉好的花燈帶走，是否還會做出其他的事？比如帶走與花燈有直接關(guān)系的蘇德順？趙無非的尸體剛被發(fā)現(xiàn)時，趙松文當然是悲痛難耐，滿腔怨恨刺激著他要立刻找出兇手，更何況他上頭還有趙家祖母和族長施壓。但他畢竟混跡官場，做了襄州之首，很快就能冷靜下來分析局勢。此案已經(jīng)讓御史插手了，查案時難免查出些什么，甚至可能查出趙家的隱秘。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惜一切手段，以最好最快的方式結(jié)案。

    快速回到馬車上，正見明昭與明長昱說完話，君瑤攀著車轅上了車，明長昱耐人尋味地看著她。

    “趙家人讓你吃虧了？”他眉宇間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