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不癢,”君瑤說。 他撐起身,作勢要掀開她的被褥,說道:“那我睡你的床褥。” 君瑤驚坐而起,一聲“自重”還未出口,驛站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第118章 風(fēng)雨驛站 無聲潤雨不知何時而下,泛黃的窗紙染上薄霧,窗外雨打芭蕉,輕緩細(xì)膩。 敲門聲很急,已化掌為拳,幾乎要將驛站那扇有些陳舊的門拍碎了。 風(fēng)聲雨聲里,許久沒人開門,急迫的敲門聲早已驚動明長昱的人,君瑤無聲看向門外,已有幾個侍衛(wèi)將門窗守住。 “侯爺,要不要在下去門外看看?”明昭壓低聲音問。 明長昱移到床尾,透過窗紙破洞往外查看,驛站內(nèi)外一片漆黑,半晌之后才有光微微亮起,驛長披著蓑衣,飛快地走到門邊,只將門開了一道縫,說道:“驛站沒房間了,去別處看看吧?!?/br> 說罷,他就要闔上門。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間將門抵住,凄風(fēng)冷雨瞬間從門縫中灌進(jìn)來。驛長驚住,連忙扶住門朝外看。門外站著兩個男人,似是主仆,又非主仆。年輕的男子一身草青長衫,渾身已被雨水濕透,面色蒼白氣息微弱,被年長些的仆人扶著,腳步虛浮,用手輕掩著唇咳嗽。 “驛長,請通融通融,眼下城門已關(guān),能住的地方只有這驛站了?!逼腿送高^門縫直直看著他,一雙眼冷厲森寒。 驛長心頭暗暗叫苦,他這驛站太小,能住人的地方都滿了,剩下的只有馬棚與廚房。他只是一個無品無級的驛長,得罪不起人。方才入住的那位富商,雖只是商人,但看起來也比門外狼狽的兩位尊貴些。 他一咬牙,用力闔上門,說道:“抱歉,離此處兩里之外,有一處村落,二位不妨去那里看看?!?/br> “我們就是從兩里外的地方來的!”仆人微怒,“風(fēng)雨交加,怎么趕回去!” “你,你這人怎么說不通呢!”驛長裹緊蓑衣,渾身已凍得發(fā)寒,他無奈地說道:“驛站已經(jīng)沒有房間了,除非你們愿意睡馬棚或者廚房?!?/br> “三叔,”仆人身旁的年輕人緩緩開口了,他輕輕掩唇咳嗽,對仆人搖搖頭,又對驛長說道:“既然如此,打擾了?!?/br> 他撐起一柄青竹傘,傘柄襯得他浸了冷雨的手慘白無比。 還未轉(zhuǎn)身,三叔已將門撞開,驛長猛然被撞到在地,這一下驚動正在觀望的驛卒,幾個驛卒紛紛抄起家伙沖出來,將大門重重圍住。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傳入君瑤耳中。她挪到窗邊與明長昱一同向風(fēng)雨之中看去。 雨落瓦當(dāng),芭蕉淅瀝,院中的氣氛劍拔弩張,幾個驛卒圍住沖進(jìn)來的男人,不過幾番交手,就被那人推搡開,那人手持一截竹竿,揮劈橫掃,將驛卒打到之后,朝這邊走了過來。 守在門外的侍衛(wèi)見狀,立即暗中準(zhǔn)備拿出武器,明長昱眉頭一蹙,下床開了門,示意幾人不要輕舉妄動。 驛站也算是官府管轄,他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 見一扇客房的門打開,那人立即扶著年輕人走上前,左右環(huán)視片刻,朝明長昱行禮拱手說道:“這位公子,我家公子病重,可否通融一下,讓出一間房來?”他抬眼端詳著明長昱,再次躬身彎下腰,“在下必定重謝?!?/br> 明長昱不置可否,暗暗給明昭遞了個眼神,明昭得了吩咐之后,立即讓人騰挪房間。 仆人欣喜往外,連忙將仍舊站在屋檐外的男人扶上前,讓他靠在門邊休息。風(fēng)雨侵寒,男人咳嗽聲越發(fā)嘶啞,氣息紊亂細(xì)弱。微微一陣風(fēng)過,草青色長衫空蕩蕩的輕搖,他慢慢收起傘,站直身體,正欲朝明長昱行禮道謝。 門內(nèi)搖曳的燈火搖映而來,輕落在男人蒼白溫潤的臉上,他漆黑的目光迎上明長昱,霎時頓住。 君瑤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愣了愣,拎著燈盞走到門前。 通透明亮起來的燈火照清了咳嗽的人,那人側(cè)首,看清她的模樣,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似久違,似欣喜。 “阿楚?”他忍住咳嗽,向君瑤走了兩步,又克制著停下。 君瑤方才就覺得這咳嗽聲有幾分耳熟,沒想到真是才與她分別不久的李青林。 “阿楚?”明長昱面色微沉,聲音似也與風(fēng)雨一般冷下去,他亭然而立,平靜地看著李青林,緩緩道:“這位曾是工部司郎中,五年前高中探花留京任職。后自請離京,到晉州豫縣任職,短短三年治理,豫縣便從一個中等小縣成為年度上稅達(dá)二十萬的上等縣?!?/br>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陳述清晰簡明。 君瑤有些意外,眼前這位臨江憑欄而釣的李青林,似乎有些陌生。但這感覺不過轉(zhuǎn)瞬即逝,與她而言,李青林是何身份,并無多大關(guān)系。她上前拱手行禮:“沒想到青林兄是朝廷官員,久仰?!?/br> 她這一聲久仰不作假。從前在京城時,就曾多次聽過豫縣的事跡,沒想到那樣一個貧困小縣,是由李青林一手治理起來的。 李青林聞言一笑,蒼白的唇輕輕一抿,目光依舊明和,卻隱約黯淡下去。 “青林兄?”明長昱瞇了瞇眼,審視著李青林,輕緩地說:“若是我沒記錯,這位力壓萬千考生,脫穎而出的探花郎,似乎姓趙,名世立?!?/br> 李青林長身玉立,從容地說道:“能入侯爺青眼,是青林之幸。我與人相交,并不在乎身份,但求平淡如水,真心相知?!?/br> 明長昱默了默:“趙大人見解果然不凡。” 兩人一言一語,君瑤插不上話,但她卻能感覺到微微緊張的氣息,就像這夜半的風(fēng)雨,雖不凌冽嚴(yán)寒,卻也能沁人肌骨。她沉默地站在門內(nèi),也避不開微風(fēng)細(xì)雨。思及明長昱所言,君瑤恍然想起,若李青林曾是工部的人,那此番他出現(xiàn)在河安,是否與隋程南下糾察有關(guān)?河安的堤壩是全縣的重大工程之一,單靠一個御史很難查清其中的門道,自然是還需工部的人攜力。 李青林掩唇咳嗽之聲打斷她,他氣息細(xì)弱沙啞,他雖站得筆直,但卻看起來隨時都會倒下。 就在這時,房間安排出來,何三叔匆忙出門將李青林帶回房間,李青林側(cè)首看向君瑤,似想說什么,可話音未出,人就昏倒下去。 李青林身體有疾,且藥石難以醫(yī)治,此事不少人都知。在京城時,圣上還曾讓太醫(yī)為其診脈,太醫(yī)診治之后,都暗示李青林并不是長壽之相,有生之前務(wù)必精心養(yǎng)護(hù),否則就會病痛纏身,危及性命。 偏偏李青林有手段有謀略,奈何上天給他一個破敗有疾的身軀。他的政敵與對手,在智謀與手段上對他無可奈何,都只能盼著他早點(diǎn)病死。 明長昱卻不能讓他死在自己眼前,見李青林昏倒,立刻讓人將他抬進(jìn)屋內(nèi),讓何三叔給他換上干凈的衣裳。李青林身體本就虛弱,又遭受風(fēng)雨,病勢來得突然。 明長昱出門時,也未曾帶上周大夫,給李青林診脈之后,他問道:“他平日會帶藥石在身上吧?” 何三叔從袖中拿出一枚藥瓶,說道:“這是公子平時吃的藥丸,但一天只能吃兩粒,方才在來的路上,公子已經(jīng)服下兩粒了?!?/br> 君瑤皺眉:“他身上還有其他藥嗎?” 何三叔搖頭:“公子出門時只帶了這一種。我們本打算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回去,誰知公子……公子一時興起,就逗留得久了些,不想還遇上風(fēng)雨?!?/br> 君瑤看著李青林出氣多進(jìn)氣少的模樣,胸口有些滯悶。她雖然與李青林相識的時日短,可他畢竟救過自己。若是如他這樣清風(fēng)潤玉般的男人就這樣重病而死,當(dāng)真有些可惜。 她思索著說:“現(xiàn)在就回城吧,若是帶上重病之人進(jìn)城,守衛(wèi)不會阻攔的。” “此處離縣城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就算入了城,能找到開門的醫(yī)館也不容易?!泵鏖L昱拿過何三叔手中的藥瓶,放到鼻尖聞了聞,然后還了回去。 他轉(zhuǎn)身對明昭說道:“將我常備的藥盒拿過來?!?/br> 明昭應(yīng)聲而去,片刻之后將藥盒子交給明長昱。那方小小的藥盒雕鏤精致,拉開后分出幾層,每一層放置不同的藥物,藥盒密封性好,容易保存。 明長昱從盒中選了幾粒藥丸,讓何三叔就水與李青林服下。何三叔遲疑著,警惕地看著明長昱。 這藥物是侯府的軍醫(yī)特制的藥物,專治咳疾,清火提氣。在外行軍打仗,難免會受傷生病,軍中的大夫有限,不能照看每一位將士,所以明長昱特意吩咐,讓軍醫(yī)配好藥物,一旦受傷生病就能立刻有藥物可用,雖不能完全對癥,但能有效延緩病情。 明長昱睨著何三叔,收好藥盒,起身帶著君瑤離開。 將至凌晨,風(fēng)雨未收,雨水琮琮之聲落于青瓦,似珠落玉盤。 君瑤合衣躺下,睜著眼盯著房梁,梁上幾只蛛網(wǎng)又大了些,在昏黃的燈光里搖曳著,泛起淡淡微光。 明長昱在她身側(cè)躺下,伸手將立于一旁的燈盞推近,讓光亮照在君瑤臉上。 “你再與我說說你與趙世立的事吧,”他說道。 君瑤雙眼困澀,思維也有些遲鈍,半晌才想起趙世立就是李青林。她眨了眨眼:“我都與侯爺說過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他救過你,今日我用良藥救了他,你以后跟他兩清了?!泵鏖L昱淡淡地說。 君瑤蹙了蹙眉:“他身邊的何三叔好像很防備,萬一不肯給他吃藥呢?” “那與我何干?”明長昱面色不悅。 君瑤不解:“他是工部的人,若他病重了,你在河安就少了一個助力。” 明長昱神色稍霽,微不可見地笑了笑:“你是在關(guān)心他,還是在關(guān)心我?” 他注視著君瑤,柔潤的火光如霧,柔和地泄落暈染,她容顏素凈純澈,又隱著少女少有的英氣舒朗。安靜的眉宇舒展開來,清潤悠遠(yuǎn),淡眉細(xì)長,若黛如霧,偏眉微鋒利,看起來有些倔強(qiáng)。 誰也想不到,平日那身普通的男人衣服下,是這樣一種含蓄而剛?cè)嵯酀?jì)的美。這樣的美色,尋常人無法察覺,唯有他可用心細(xì)致地端詳體會。這大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許久得不到回應(yīng),明長昱輕輕俯身查看,聽見她均勻的呼吸,知道她已入睡了。 這樣也好。他安穩(wěn)地躺下,正欲吹滅燈火,突然伸手將她的發(fā)帶解開,任由她一頭青絲灑落而下。她依舊無知無覺,因緊繃的頭皮得到松緩,睡得似乎更香甜了些。 潤物無聲,細(xì)雨隨風(fēng)潛入夜色,直至東方漸白,迎來次日的晨曦。 第119章 晨光熹微 一夜風(fēng)雨交加,次日清晨,卻是熹光浩蕩,風(fēng)和日麗。 晴空如洗,風(fēng)煙俱凈,從驛站高處遠(yuǎn)眺,能見蜿蜒的河流閃著金芒,如滿江散碎的銀河星屑,也能看見河安縣城起伏的輪廓,如群林立的屋宇。 君瑤醒來時,天光大亮,身旁的明長昱已經(jīng)起身穿戴好,一身清爽。君瑤裹著被子起身,松散的頭發(fā)散落而下,她有些詫異,在枕頭下摸索自己的發(fā)帶。 好容易找到之后,她將頭發(fā)綰起束好,簡單梳洗后,與明長昱一道出了門。 驛站的人都醒了,驛長與驛卒忙碌地清理著棚內(nèi)需周轉(zhuǎn)的物品,明昭等人在廚房生火做飯,炊煙如云筆直而上,清淡的飯菜香隨風(fēng)而來。 何三叔不知從何處歸來,手中拎著一把野菜,還有一條鮮活的鱸魚。入院后見到君瑤與明長昱,行禮問好后,也進(jìn)了廚房。 這縣城外的小小驛站,怕是許久沒有這樣鮮活熱鬧過,充滿人間煙火。 飯菜很快就做好了,各自回房用過早餐之后,明長昱吩咐休息到午時起身回縣城。 君瑤百無聊賴,坐在院中曬太陽,明長昱信手翻著幾頁書,半晌后將書擋在額前,對君瑤說:“這地方不錯。” 君瑤感受與他一致,這驛站遠(yuǎn)離塵囂,靜謐恬然,的確不錯。但對于身居高位的人來說,這樣的地方也不過是暫時避世之處。正如她此刻也只能在此暫留,一兩個時辰的光景后,她就會離開。 身后傳來輕穩(wěn)的腳步聲,君瑤一回頭,就見李青林慢慢走來。明澈的光將他的臉色照得蒼白,頎長的身軀清瘦卻筆挺,他迎著光,柔軟的草青色長衫染著溫潤的光澤,見到君瑤時微微揚(yáng)唇,露出溫和的笑容。 他走到明長昱身前,誠摯地道謝:“多謝昨夜侯爺仗義相助?!?/br> 明長昱輕輕頷首:“趙大人客氣。你救過楚遙,昨夜我贈與你藥物,算是替她謝過了?!?/br> 李青林淡然一笑,在一旁矮小的竹榻上入座。他輕輕垂眼,似避開刺眼的陽光,輕聲道:“昨日我去過縣衙,得知御史已到達(dá)河安。不知侯爺是否是與御史同行?” 明長昱說道:“你應(yīng)知道南下河安的御史是隋程,而我如今只是一介商賈?!?/br> 李青林能在朝為官,心思自然極為通透,明長昱雖未明說,但他心下已明白透徹:“侯爺是想暗查河安?” “河安形勢復(fù)雜,我想你也知曉。你三年前離京遠(yuǎn)赴豫縣的確是正確之舉,可如今你想回京,就差一個機(jī)會。”明長昱將書闔上,目光深遠(yuǎn)凝聚,“否則,趙大人何以費(fèi)盡心力,借回京述職之機(jī)上書圣上,自請到河安配合御史糾察呢?” 被人說穿心思,李青林也不過一笑:“知我者侯爺也?!?/br> 當(dāng)初他高中探花,在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前途無量??伤獣?,自己勢單力薄,在京城毫無根基,若想憑借自身有一番建樹是不可能的。唯有急流勇退,到不起眼的地方慢慢起步,才能穩(wěn)扎穩(wěn)打。治理好豫縣,讓豫縣成為京城關(guān)注的大縣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借助這河安,攪出一陣風(fēng)云,在乘風(fēng)而上,回到京城。 明長昱不置可否,又問:“你昨晚有何發(fā)現(xiàn)呢?” 李青林從袖中拿出一個錦囊,遞給明長昱:“這是我在堤壩之上取的土石。” 明長昱打開錦囊,取出石塊查看,“這是舊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