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花坊內(nèi)有兩株觀音杉,你可知道?”君瑤問。 “知道,”曾登發(fā)點頭。 君瑤問:“你送走一棵,可知另一棵在哪兒?” 曾登發(fā)搖頭:“這我可不知道,我聽我爹說是被人偷了。” 君瑤蹙眉,又問:“周家大公子的貼身侍從死亡那晚,你在哪里。?” 曾登發(fā)豁然抬頭,狠狠地驚駭了一瞬,又迅速低下頭,說:“我,我就在周府,可我后來就走了。” 君瑤目光如炬,問:“你什么時候走的?” 曾登發(fā)說:“我記不清了,我那天和我爹在周府栽種花草,種了好一大片,都忙到天黑了,我爹心疼我,就早早讓我走了?!?/br> “胡說!” 曾登發(fā)話剛說完,站在他身旁的人突然開口。那人臉上帶著傷,動作十分活絡(luò),連上前一步,向君瑤說道:“草民叫王瑋,是摘星樓廚房里幫廚的,草民可證明曾登發(fā)剛才說的話都是屁……都是假話!” 曾登發(fā)臉色驟然變得青白。 王瑋似怕被人打斷話,急忙繼續(xù)說道:“那日下午,曾登發(fā)還跑到摘星樓來賒賬,讓俞洲的廚子做俞洲菜,還要用保溫的瓷盅裝著帶走。我當(dāng)時一時糊涂,被他軟磨硬泡答應(yīng)了。誰知道這么些天過去了,他不但不給錢,連當(dāng)時裝菜用的保溫瓷盅也不還回來。我找他許久,他一直躲著。今日打聽到他在這兒,特意跑來問他,誰知他不但不還,還出手傷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大人您看,我的臉都是被他打的?!?/br> 君瑤瞇了瞇眼,“曾登發(fā)在摘星樓呆了多久?” 王瑋說:“半個多時辰,快到酉時才離開的?!?/br> 曾登發(fā)氣得臉色青紅交加:“不就一碗菜,不就一個瓷盅,你窮瘋了要追我到這兒來?” “你欠的是摘星樓的錢,拿的是摘星樓的瓷盅,我若是要不回來,老板會把這筆賬算到我頭上!”王瑋險些撩起袖子,“你欠錢的還這么大爺?憑什么這么可惡!” 曾登發(fā)低聲啐了口,又急忙諂媚地解釋:“大人,我就去摘星樓一小會兒而已,回去之后就幫我爹種花草了?!?/br> 君瑤笑了笑,端著一副溫和的模樣:“你回了周府種花,便一直留在周府嗎?” 曾登發(fā)含糊著說:“小的一直種花,沒注意時辰……但也并沒有一直留在周府,將前院種了一片之后就離開了?!?/br> 君瑤問:“你何時離開的?” 曾登發(fā)不假思索:“在宵禁之前?!彼镀鸶砂T的臉皮笑了笑,“大人,您也知道宵禁之后就不能出坊了?!?/br> 君瑤沉默了,她思索著前因后果。曾登發(fā)卷入此案的關(guān)鍵,是贈與孟涵的那株觀音杉,贈送的緣由也說得過去。但他根本無法進(jìn)入公主府毒害唐延,故而大可能與唐延一案無關(guān)。但他是否參與了周齊越一案呢? 這片刻之間,君瑤心中已是百轉(zhuǎn)千回,疑慮同生。 寂靜間,明長昱忽而開口,他冷厲的目光似針鋒,直視曾登發(fā):“你去摘星樓點俞洲菜做什么?難道平日里周府少了你吃穿不成?” 曾登發(fā)啞然,避開明長昱如錐的眼神,低聲回答:“小的……小的是俞洲人,想念俞洲菜了。” 君瑤心念一轉(zhuǎn):“你想吃俞洲菜就在店里吃不好?為何還要帶走?”而且還讓摘星樓的人準(zhǔn)備了便于攜帶且可保溫的瓷盅。 曾登發(fā)低聲道:“小的,小的怕他們當(dāng)場問我要賬……” 他身旁的王瑋面色不虞,君瑤察覺便問他:“你們當(dāng)真會當(dāng)場問他要賬嗎?” 王瑋連忙搖頭:“不會,曾登發(fā)不是頭一次賒賬了。何況當(dāng)場要賬影響生意?!彼妓髦?,十分篤定地說:“這也是曾登發(fā)頭一次要從店里打包東西帶走,以前都是吃了記賬的。過不了幾日,他老爹就會來還錢了?!?/br> 曾登發(fā)趕緊說:“大不了我在校場的活做完了拿了錢就立刻還你?!?/br> 王瑋說:“好,這回可是幾位大人親耳聽見的。不但要還錢,還要將摘星樓的瓷盅也還回來?!?/br> 曾登發(fā)眼珠子一耷拉,欲言又止。 “校場也不是混飯吃的地方,”明長昱淡淡開口,目光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工匠管事,說道:“好好清理清理,好吃懶做者,濫竽充數(shù)者一概剔除,明日我再讓人來查?!?/br> 工匠管事神色一凜,立即應(yīng)下。 曾登發(fā)面如死灰,驚懼之色難以掩飾,但終究xiele氣,不敢再多說一句。 第84章 風(fēng)雨之后 校場塵土靄靄,滿地雜亂,詢問過曾登發(fā)之后,明長昱便準(zhǔn)備車馬帶著君瑤離開。 夕陽西斜,晚霞染紅了京城遼闊的輪廓,金邊勾勒,巍峨而壯麗。 君瑤循著金芒余暉,極力遠(yuǎn)眺,但見山川天幕里,幾行歸鳥振翅高飛,不消片刻,便消失于青云之端。 明長昱掀起車簾,回首看著她,日影重重,尚在歸鳥的羽翼上落下光輝,卻將她掩在婆娑闌珊里。 他往回走幾步,高大的身影籠下來,君瑤抬眸看著他,說道:“明天或許會下雨?!?/br> 這是市坊里通俗淳樸的經(jīng)驗,但看天際流云的形狀,便可知晴雨。 她眼底一片澄澈,隱淡的情緒都掩在眼眸深處,明長昱卻略微心一沉。 隋程牽著馬走過來,說道:“明日休沐,我得回去好好休息,睡個覺、洗個澡?!彼牧伺鸟R背,甚是遺憾地說:“這幾日,也沒好好揉揉大黃和貍奴,好想念他們。” 君瑤左右尋找自己的馬,卻發(fā)現(xiàn)那匹好吃懶做的東西,賴在明昭身邊,討好地向明昭要吃的。明昭跟隨明長昱在沙場上吃過塵土的,慣會養(yǎng)馬,隨身帶著馬喜歡吃的豆子,君瑤的馬一靠近,就挪不開腿了。 她突然有些想念明長昱借給她的小棗。 可惜京城人多眼雜,總不好讓她一個胥吏,騎著那樣好的戰(zhàn)馬。離開侯府之后,她也不好再問明長昱尋要什么。 這檔口,隋程已翻身上馬,丟了句:“那個,也不順路,我就先走了?!?/br> 他一騎塵土飛快離開,君瑤只得眼巴巴看著他的背影。 正巧也需要同明長昱商議案情,她也沒遲疑,上了明長昱的馬車。 “你還會看天色?!泵鏖L昱從馬車箱柜里端出茶盞,斟了兩杯,茶水竟是guntang的,散出裊裊白煙,能驅(qū)散暮色中的寒意。 他自然而然地遞過來一杯,君瑤也自然而然接住,捧在手里,低頭看著茶盞淡綠色的漣漪,層層細(xì)細(xì)的蕩漾,似天際聚散不定的浮云。 “鄉(xiāng)下人看天吃飯,總會觀察天氣。”君瑤將茶水一飲而盡。茶水有些燙,順著咽喉滾下去,倒是利索痛快。 明長昱見她豪飲,不由蹙眉,只是下意識再為她斟了一盞。 眼前這人,無知無覺,有時像個木頭,其實他知曉她心里如明鏡似的。或許委身蓉城這些年,她習(xí)慣了隱忍掩藏,與人保持距離。 明長昱捏著茶盞,暗自盯著她,無聲地念了幾聲倔骨頭,又輕輕一笑。 君瑤卻隱約從這笑聲里聽出了別的深意,她心尖一蹙,撇開話題,說:“明日下雨的話,還好查案嗎?” 明長昱沉思著,問:“你可知前方是哪個坊?” 君瑤心道,總不會是平康坊。她掀起車簾,見飛檐斗拱在西斜的光輝中熠熠粼粼,一下子認(rèn)出那蒼木掩映的重重屋宇,是大慈恩寺。青山薄暮,夕陽西下,古木蓊郁,廟宇隱于京城最繁喧之地,反襯得古意盎然,禪意深深。 清風(fēng)徐來,攜帶悠悠鐘聲,君瑤放下車簾,不明所以地看著明長昱。 “每月休沐,周家夫人就會帶著兒女到大慈恩寺誦經(jīng)祈福?!泵鏖L昱淡淡地說,“這或許是個機會?!?/br> 君瑤若有所思:“可是明日會下雨,他們還會去嗎?” 明長昱淡笑:“正好,借周府的屋檐避避雨?!?/br> 君瑤了然。 “在唐延房梁上安置的機括,也快還原完畢了,”明長昱說道,“你這兩日可到侯府來看看,或許就能破解唐延房中的謎底?!?/br> 君瑤心下略微振奮:“那機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明長昱譏諷暗笑:“掩人耳目的,不過是些見不得人的伎倆?!彼畔虏璞K,目光微凝,說道:“能在唐延房中安置機括,且不被察覺之人,能有誰?” 君瑤不由握緊十指:“許府的人?”她下意識咬住手指,喃喃說:“許府的房屋布局結(jié)構(gòu)都一模一樣,若居住在其中的人,想利用此便利在唐延房中安置機括,豈不是輕而易舉?” 她心緒清晰起來,不緊不緩地說:“唐延房中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所有人都堅稱他的房間是封閉的,門窗完好,其實若熟悉房屋的人,未必不能找到設(shè)置密室的辦法,或者偽裝出那房間是密室的假象。” 明長昱反問:“如此,依你之見,唐延是否還活著呢?” 君瑤怔住,她深深地凝著他,總覺得他眼里藏著深意,是她無法看破且觸及的隱秘。 她深知自己查案的局限性。她只能站在案情當(dāng)中,查看小小的一隅。而他卻是站在形勢之上,比她看得多,看得遠(yuǎn),看得高。 唐延的案子,本就不是摻雜個人恩怨那么簡單。若唐延一案另有隱情,她是否還能順利查下去? 風(fēng)掀起車簾,滲著絲絲涼風(fēng),讓她皮膚上起了一層寒栗。 接下來一段路,兩人都不再談及案情,路過熱鬧的集市,他讓人買了一碗熱騰騰的牛rou湯餅,讓她帶回去吃。 君瑤也暫且拋開那些雜念,辭別他之后,回房吃飯,洗漱之后躺下睡覺。 次日,她睡到自然醒。 時辰已然不早,天卻有些陰沉,方透出云層的晨光,不過片刻就被積云遮蔽,天幕里隱隱有幾聲悶雷,滾滾地落下來。 院里熱鬧得很,敲鑼打鼓的,鍛煉把式身手的,起火煮飯的……處處鮮活鬧騰。 柳鑲一伸手,塞給她一張熱餅,讓她就著蜜餞吃掉。還念叨著休沐人懶,不想做飯云云。 君瑤一口餅,一口蜜餞,再喝一口熱飲子,肚子填了半飽,猶不是滋味,捉摸著出門再吃一點。她將熱飲一口氣喝完,打算收拾雨傘出門,便見章臺走過來。 章臺總是客客氣氣,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拱手說道:“侯府的車停在門口了,正候著你。” 君瑤三步并作兩步出了門,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輛馬車,雖不是平日侯府規(guī)格的車馬,但駕車人是明昭,熟人一看就知是侯府的。 上了車,明長昱果然斜斜倚著車壁,正看著書。 見君瑤上了車,他合上書本,上下打量她一眼,失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君瑤拍了拍衣袖上的餅屑,說道:“昨夜有雷聲,侯爺聽見了嗎?” “嗯,”明長昱頷首,“暮春的雷,雷聲嬌弱得很?!?/br> 君瑤有些得意:“看來我說的不錯,今日會下雨?!彼讶磺埔娏笋R車內(nèi)放置的蓑衣、雨傘,還有芒鞋。 “你看天色倒是準(zhǔn),可會看人臉色?”明長昱好整以暇,難得見她露出女兒得意之態(tài),不由問。 君瑤注視著他,正色道:“若是賊眉鼠眼,我一定看得準(zhǔn)?!?/br> 明長昱怔?。骸把矍斑@么一個美人,你倒是看不見?” 君瑤說:“美人骷髏,臉色不太好?!?/br> 明長昱氣結(jié),悶聲地喝茶。 他今日身著一襲長衫,廣袖逶迤,利落清卓,婉轉(zhuǎn)光暈里,柔軟的褶皺似月華流轉(zhuǎn),長衫之上,暗紋簡約,一派竹下君子模樣,的確是美人。 君瑤自斟自飲,腹誹他下雨天穿這樣,不怕被雨水打濕? 因是休沐,君瑤也沒穿胥吏的衣服,而是著一身胡服,樣式并不繁復(fù),袖口狹窄,腰束躞蹀,行動十分方便。 車馬在各坊中行了幾圈,積氳了大半天的雨,終于淅淅瀝瀝落下來。天地一片朦朧,雨霧繚繞,雨聲琮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