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君瑤倚于船舷,臨水而欹,手中一線入水,綁著船娘,一手竹篙輕垂,似近水獨釣。江上之風(fēng),穿柳照月而來,煙水之上,那少女宛若于山川夜色中,隨輕舟欸乃。 而她手中,卻只一線凌然殺機! 或是覺得冷,君瑤起身,移了幾步,拿起船娘溫的酒,慢慢地小酌暖身。酒是綠酒,微濁,有些苦澀。 濁酒過半,船娘似是敵不過透骨寒冷,終于開口:“姑娘難道想殺了我?就不怕惹上官司?” 君瑤側(cè)首,目光垂向江中,有些驚恐地撫著胸口:“我何時殺了你?你分明是,自己不慎落水溺亡的啊。” “你!”船娘悚然,怒而噤聲。 片刻后,她筋疲力竭,渾身幾乎凍得僵硬,只哀求地看著君瑤。 君瑤慢慢喝了一口酒,說:“如實招來,我就讓你上船。” 船娘臉色青白,眼中掙扎不已,卻依舊咬牙硬撐。 君瑤一時不確定船娘幕后的人是誰。她才入蓉城,還未上岸,是誰想置她于死地? 左右,不過是兩類人,一類是仇人,一類是想將殺她的人。但不管如何,君瑤必須知道原因。 沉吟思索間,那船娘已拼命地游到了船邊,君瑤眉頭微微一蹙,竹篙輕輕一撥,將她撥遠了些。 船娘走投無路,求生本能讓她開了口:“我說!” 君瑤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可知我是誰?” 船娘僵直艱困地搖頭,哽咽地說道:“我……我不知?!?/br> 君瑤微微瞇眼,“是誰讓你來殺我?” “是……”船娘惶恐不安,低聲說:“是郡守府……唐家的人。” 君瑤凜然握緊繩索,“郡守府的什么人?” 船娘搖頭:“我不知,那人只是拿著唐府的腰牌來找我,卻未告知其他細節(jié)?!?/br> 君瑤咬牙沉吟。 她拉緊繩子,將船娘從水中提上來。正欲轉(zhuǎn)身將她帶下去,隨即她的動作驀地一僵! 身后船舷,若丹青在水上隨意勾畫的一筆,水中一輪淡月,皎然素凈。長河浩淼,皓月攏煙,星辰流光。 有人立于船舷之上,似山嵐云間,屹立清健的松。 第5章 泛舟同游 君瑤緊緊地盯著船板上的男人,手中匕首緊握,高度警惕。 她從頭到尾,注意力都在船娘身上,始終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人。甚至不知他是何時來的,看了多久。 心緒幾轉(zhuǎn),下意識將他當(dāng)做了敵人,或許和船娘是一伙的。 船舫輕小,微風(fēng)便可吹得搖擺,而那人立于船舷邊上,身形竟絲毫未偏斜。 他常服淺淡寬大,閑逸輕垂,輕柔款帶隨風(fēng)飄舉,勾云裁月,衣裳暗紋隨月華流轉(zhuǎn),不勝清貴。 此刻這槳聲燈影,綺麗風(fēng)月,也因他黯然失色。 君瑤抬眸,戒備地注視著他,他竟沖她緩緩一笑。 那人眉宇流轉(zhuǎn),似凝天地清輝。 君瑤呆了呆,霎時心弦一動,又暗道幾聲美人骷髏美人骷髏,以免自己中了他的美人計! 快速將紛亂的心緒撫平,君瑤思索著如何將這人趕下船。對面,那船舷邊上的男人緩緩開口了。 “姑娘,你驚擾了我的魚。” 君瑤即將揮出的匕首驀地一頓。她抬頭看天,漆黑,低頭看水,也是漆黑。 所以夜深露重的,水寒江冷的,他釣什么魚?分明有詐! 她烏黑明湛的眸在光影中流眄,微微緊繃的身體輕捷纖細,長風(fēng)吹拂,她青絲與衣袂飄舉,看起來如同躲在晦暗中,隨時發(fā)起攻擊的小獸。 船舷上的男人眼眸微沉,淡淡道:“姑娘,在下釣的是美人魚?!?/br> 君瑤一怔,卻見那男人似立于雪松之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她心頭警鐘一響,無聲地往后退了退。這運河之畔,勾欄瓦舍,軟紅數(shù)里,誰知他不是夜里出來尋花問柳的登徒子? 男人興致淡淡,目光在她身上微凝,忽而傾身而來,云一般躍近,“姑娘,你要如何賠償?” 君瑤躲閃不及,連連退后,眼看即將被逼至船沿,她手中繩索一拉,提起船娘上船,又用力一推! “美人魚!賠你!” 身強體壯的船娘被笨拙地推出,浸濕她衣裳的江水漫天潑灑。 男人翻身避過,半空中抬腿,輕輕巧巧地在船娘身上一踢,那船娘便轟然栽落。 船身猛晃,君瑤失去平衡,矮身攀住船舷。江水琮琮,隨船蕩開層層漣漪。船這一晃,竟是朝岸邊移了過去。她回頭,不安地看著這個莫名出現(xiàn)的男人。 他站在船中央,輕輕撫了撫銀色暗紋的衣袖,眉頭微微一蹙,訝然輕聲說道:“姑娘好狠的心計!害人不成,竟想殺人滅口,滅口不成,便要嫁禍,甚至沉尸!” 君瑤一口氣如鯁在喉,到底是誰有心計?她起身,壓抑心頭的隱怒,輕聲道:“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么會殺人沉尸?船娘不是還活著嗎?倒是你,宵禁之時出現(xiàn)于此,行跡實在可疑!” “形跡可疑?”男人似有些困惑不解,“姑娘,在下與你夜里泛舟同游,何來可疑?” 君瑤結(jié)舌,神思恍惚間,男人不知何時已走到身前。她驚然抬頭,目光微微一滯。月夜燈火綽約,方才隔著距離,男人容顏身姿,若霧里容光。而此刻他近在眼前,漫不經(jīng)心地舉動,似笑非笑的模樣,一時讓人想起雪里遠山,月下青樹,山中之人…… 君瑤呼吸滯了滯,滿腹的辯解,統(tǒng)統(tǒng)化為無形。 她驚怔微悸,卻還有幾分清醒,暗暗將匕首逼近對方的腰腹,“你……你想干什么?” 男人目光輕垂,輕輕揮袖,一陣清風(fēng)微拂,氣息淡雅,似酒如蘭。君瑤暗暗出手的匕首恰好就要被拂過,慌忙之下,她趕緊收入袖中。 男人的動作如影而至,伸手便朝她腰上一攬,“如我所說,和姑娘泛舟?!?/br> 君瑤伸手一推,轉(zhuǎn)身避開。陰暗里,她臉色瞬間一冷,偏偏她嘴角笑意更濃,如一朵帶刺的花。電光火石間,她揚手抓起竹篙,赫赫生風(fēng)凌空朝男人劈下去。 然而揮到半空,竹篙生生停下,另一端,堪堪被男人截住。他握住竹竿,輕輕一拉,君瑤微微踉蹌,便朝他懷中撲過去。所幸她未放手,撐住身形,立刻后退幾步。 “姑娘這是何意?”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目光如炬。 “如你所說,泛舟同游!”君瑤咬牙切齒,“請公子用竹篙撐船!” 男人笑意吟吟,輕輕將翠竹篙握于手中,“然也!在下正有此意!”他隨手將竹篙扔在船上,姿態(tài)散漫閑適而行,行動時,船隨之搖晃,君瑤站立不穩(wěn),而他卻如履平地。 “姑娘,這船太大,我一個人撐不動,”他漆黑的眼眸,銳利地落在她臉上,輕笑道:“不如我們一起撐吧?!?/br> 無恥!君瑤腹誹,同時身形一顫,順勢往船板上一滾,從他身前躲開。她心頭一片怒火,似火山熔巖隱隱迸發(fā)。 這船不大,船娘都能撐,他怎么就撐不動?何況他舉手投足雖閑散漫逸,但與他交手后,便知他可在信手間四兩撥千斤,身手應(yīng)當(dāng)不凡,如何撐不動一艘船! 君瑤深知自己也就三腳貓的功夫,根本應(yīng)付不了他。 君瑤順著船身傾斜,滾到另一邊船舷,彈指間,男人便已出現(xiàn)在她身前。 月光里,他衣袂輕舉,似一團軟云,又似山巔流嵐,剛勁而優(yōu)雅。他伸腳一攔,便擋住君瑤繼續(xù)翻滾的動作。 “姑娘,船太晃,想來你站不穩(wěn),”他俯身伸手,抓住君瑤的胳膊,“不如……我抱著你。” “不用!”君瑤翻身而起,她下意識掙脫他的鉗制,卻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 男人寬大的衣袖一揮,如席卷般,將君瑤裹住,再稍稍一拉,君瑤便倒在他懷中。 身體相貼,他袖中淡淡的香氣氤氳而來,似木非木,暈著酒香,甘醇迷人。君瑤瞬間失去理智,只覺那衣袖、胸膛、氣息,將她渾身的怒火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悸動與緊張。 男人抬腳踏住竹篙一點,那竹篙便如有了意識,自主落在他手里。 他將竹篙橫于兩人身前,下頜似有似無都貼在她耳畔,氣息酥癢如羽,“姑娘,這樣便可一起撐船了。” 從未接觸過男人身體的君瑤,直覺他溫暖的體溫令人酥軟。 她也曾幫父親查過案,也能識人,深知這男人雖語言輕浮戲謔,可氣度卻高華深蘊,沒有半分狎昵與邪猥。 但他莫名出現(xiàn),誰知他是否心懷鬼胎,揣著什么陰謀詭計? 何況可今晚的一切都太過詭異,或許隱藏著未知的危險。 君瑤很惜命,不想再和他耗費。 霎時,靈臺清明。她抬抬腳去絆他的腿,男人當(dāng)然不會讓她得逞,可君瑤趁機揮出匕首,鋒利的刀刃似清霜劃過,“嘶啦”一聲,割斷男人的衣袖! 男人臉色一沉,卻又輕輕拂袖,“原來姑娘喜歡這衣服,若早說,在下可盡數(shù)脫下相送?!?/br> 君瑤將那半截衣袖一扔,疾步往船艙中沖刺! 未料船側(cè)突然“砰”一聲,蕩起層層波浪。這船隨水飄蕩,竟不知不覺移到岸邊,撞到石階上。 船身猛地震顫,君瑤腳步變緩,步履微晃,突然間有人伸手,將她摟住。 “姑娘,不是要泛舟同游嗎?”男人輕聲問。 君瑤正欲說話,忽而聽聞遠處有雜沓的腳步聲靠近。她神色一凜,輕聲道:“你姓甚名誰?我為何與你同游?” 男人似乎也聽到了動靜,卻只是微微蹙眉,低頭細細看著君瑤,手指輕扣她的手腕,輕聲道:“我姓甚名誰,你早晚會知道。” 他目光靜若沉淵,語音意味深長,君瑤卻無心細品。 雖說本朝宵禁已不如從前嚴格,就算夜晚外出,也不至于被巡邏的武侯帶回去打一頓,但也難免會有人存心刁難,想從中壓榨點兒油水。 君瑤不想橫生枝節(jié),此刻最好入船艙睡覺。 但似乎已經(jīng)晚了,巡城的武侯已快靠近岸邊,察覺到這艘搖晃劇烈的船,便稱職地前來查看。 君瑤任由男人牽著手,神色自若。若是出了事,他也難以撇清。 感受到君瑤輕慢的目光,男人微微挑眉,只是稍稍收緊手指,指腹按在她脈搏上。 “姑娘,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回房共度良宵?!彼曇糗浘d悠長,帶著笑意。 君瑤一怔,沒好氣地抬眸瞪他。他眼含流光,眸色明湛,既有戲謔,又似有真誠。 “嗯?要不要?”他語調(diào)輕揚,像軟綿的鉤子,撩在人心尖上。 此刻還有心情貧嘴!君瑤眼刀朝他一拋,中氣十足地說:“要!” 那“要”字說得斬釘截鐵字正腔圓,男人忽而一笑,眉眼舒展開懷,灼灼如華。 然而他卻又遺憾地輕嘆:“可惜今晚時機不對,不過……”他環(huán)住君瑤肩膀,稍稍用力,帶著她往船艙走,一邊說定道:“姑娘也不必遺憾,今后定會有機會?!?/br> 君瑤險些將匕首往他臉上招呼,但好歹入了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