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劉山跑下城門,看到站在連綿雪幕中身著晏甲的年輕將軍。那將軍一伸手,掌心中半枚染血的虎符。 劉山熱淚奪眶而出,左手下垂,馬蹄袖中的虎符調(diào)入掌心,兩枚虎符一合,劉山一把摟住年輕的將軍,生硬的漢語道:“我等了,很久,很久。” 鄔雙樨把哭音吞咽回去:“我也是,兄弟。” 劉山漢話真的不行,著急半天詞不達意往外一個勁兒冒蒙語,他回身著急找翻譯,鄔雙樨用蒙語道:“不必,我懂。我奉命來復州跟總兵匯合,并且?guī)頂z政王殿下口諭:‘劉山總兵心系故土,忠勇可嘉,著升大晏復州總兵鎮(zhèn)指揮使,加封一等折沖將軍,統(tǒng)領復州蓋州及遼沈一線軍務!” 劉山立刻道:“多謝攝政王殿下信任,我能得他親筆寫的免罪契已經(jīng)很感激,多虧伊勒德從中周旋。我以為你們來不了了,剛剛砍了阿獾的人,正打算自己起義。阿獾的人久不歸隊,就明白我是真的反了,這會兒阿獾的軍隊應該已經(jīng)在來復州的路上了?!?/br> 鄔雙樨大聲喘息,大笑:“來便來!既然到了復州,我也算不辱使命,不殺個痛快怎么行!復州火器如何?” 劉山一揮手:“士兵都是我自己的人,火器足夠!” 城墻上的士兵們扯掉所有遮擋布,十門虎蹲炮正架在女墻上,虎視眈眈。 復州原本便是漢人相對較多的州,跟大連衛(wèi)幾乎算得上挨著。劉山和伊勒德為了爭取復州總兵的位置下了死力,數(shù)年才得以實現(xiàn)。劉山一拔腰刀,用漢話大喊:“復州,光復神州!復州自今日起,回歸大晏!” 復州的建州旗全部被扯下,掛上了紅底金線繡晏字旗。 復州守城士兵大叫:“總兵,正白旗的人來了!” 劉山的腰刀向前一劃:“迎戰(zhàn)!” 鄔雙樨一甩長長的火銃翻身上星云,眉眼中只有殺意。 守住復州,以后便可走海路往遼東運兵,兄弟們不再吃暴風雪的苦。狍子……狍子不知道如何,鄔雙樨心里一顫,攥緊韁繩。 此時此刻……顧不了其他了,殺吧! 來??! 去遼東的山東兵和京營完全與北京失去聯(lián)系。最后一次發(fā)信息回來,是在宗政鳶大軍過廣寧衛(wèi)時,還不到元宵節(jié)。現(xiàn)在快到月底,杳無音訊。最差的打算,全軍覆沒。薩爾滸時很多軍隊甚至沒有作戰(zhàn),便被冰雪沒頂,失去聯(lián)系。第二年雪一化,才知道他們在哪里。 研武堂怎么也等不到驛馬或者信鴿,朝廷人心惶惶。武英殿聽政,群臣默然。 攝政王坐在殿上,閉著眼睛,森然冷峻。小皇帝不安地看他。真的要開南大倉?再開南大倉,明年怎么辦,如果賑災糧到了遼東被建州軍隊搶走,那不成了…… 攝政王靠著寶座,一只手的手指輪著點扶手,一言不發(fā)。 可是如果不救,皇帝陛下又很難過。遼東冰災太慘,人民何辜? 王修坐在研武堂,面無表情。他已經(jīng)犯過一次錯,老陸的事居然一點風吹草動都沒察覺到。同樣的錯他不能犯第二次,宗政鳶出關之前,王修做了萬全準備——卻還是斷了聯(lián)系。 最壞打算,小花栽在關外的風雪中了。即便王修準備了網(wǎng)織羅蓋的消息傳遞驛站,也不能跟天意抗衡。天要絕大晏,或者天不絕大晏? 研武堂外的寂靜仿佛死亡。 王修只能耐心等待。 虛無幽遠的寧靜中,王修聽見了鴿子拍翅膀聲音。 武英殿君王與群臣對峙,全都不說話。北京的冬天并沒有溫和多少,鞭子一樣的風沖進武英殿扇每個人的耳光,一個都不放過。 皇帝陛下很堅定:“六叔,我們要回榆木川,我們要拿回遼東?!?/br> 攝政王輕聲回答:“是的,失地和民心,我們都要拿回來?!?/br> 武英殿外走進一個清瘦卻披著皮裘的身影,王修一步一步走到武英殿正中,微微仰臉,看著皇帝陛下和攝政王,一字一句道:“陛下,殿下,遼東回信,復州和蓋州全部收回?!?/br> 武英殿一愣,仿佛深海中爆開一枚火雷,靜水之下深流湍急翻卷。 攝政王微微一笑:“做得好?!?/br> 復州衛(wèi)鄔雙樨上書回報人馬折損情況:沈陽衛(wèi)全軍殉國,無一人后退。 皇帝陛下看到這一句話一愣:“什么意思?” 王修輕聲道:“陛下,南司房講武師傅旭陽戰(zhàn)亡殉國了?!?/br> 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上,半天沒說話。曾森站在偏殿嚎啕大哭。他喜歡旭陽,他還想著旭陽回來繼續(xù)教他騎射。旭陽沒怎么見過大海,曾森跟旭陽描述大海,非常非常大,比草原遼闊。以后旭陽師傅可以跟著他去海防軍的船上看看海。 蓋州衛(wèi)宗政鳶的上書隨后到達:蓋州奪回,城中金兵全殲。 蓋州復州全部歸來,攝政王一拍寶座扶手:“開南大倉!” 曾芝龍的船隊停泊在登萊港口,四輪大馬車日夜不停從南大倉進登港口。曾芝龍站在巨大的載炮船上伸手試風,笑道:“今天是個好天氣?!?/br> 載滿賑災糧的數(shù)艘巨大福建海防軍炮船一揚帆,海盜們歡呼:“走咯!” 去復州! 那天,蓋州和復州的奪城之戰(zhàn)與守城之戰(zhàn)幾乎同時勝利。蓋州的城墻被軍器局給轟得一塌糊涂,遠遠只看到人影廝殺,李在德抬起手,摘了眼鏡。 小廣東一回頭,看到天邊破開烏云的一道烈火炎炎的金線,帶著哭腔的破音尖叫:“出太陽了,出太陽了!你們看,出太陽了啊啊?。 ?/br> 數(shù)日絕望的暴風雪消散殆盡,茫茫雪地的東邊終于等來噴薄的陽光。 一輪旭日掙脫黑夜,燒穿陰霾,滌蕩幽晦。 第260章 正文完 宗政鳶從雪地里爬起, 扔了手上已經(jīng)卷刃不能用的腰刀, 搖搖晃晃一瘸一拐向前走。阿福齊胸前釘著長矛,眼睛圓睜,微微顫動。 宗政鳶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叫宗政鳶。遲早跟你一樣?!?/br> 阿福齊的眼睛瞬間流光飛逝,徹底暗淡。宗政鳶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靜默一會兒, 拔出他胸前的長矛, 在手中拄著。抬頭一看, 蓋州城墻已經(jīng)不能看了。宗政鳶回頭, 在遠處山坡上看到三門極其巨大的火炮, 這么遠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炮口??粗胥~發(fā)熕,可是銅發(fā)熕不是不方便運輸不能持續(xù)使用很雞肋么。軍器局牛逼大了。 小鹿大夫領著醫(yī)侍隊在給傷員處理傷口。輕傷包扎,重傷看天意。淡藍色醫(yī)官服在遼東反而成了保護色,雪天雪地的把淡藍色給糊弄過去。出遼東前, 小鹿大夫問宗政鳶,如果遇到重傷, 能不能用極端的手段救治。宗政鳶不在乎, 死都要死了,還能怎么極端。 極端就是, 活剖傷員。 宗政將軍領軍入城,蓋州城里也被炸的七零八落,小鹿大夫和醫(yī)侍們在雪地里翻尸體,翻到還有氣兒的都被抬進城。有幾個葡萄牙軍制服的人倒著,小鹿大夫跪在雪地里去翻, 兩只手凍得沒了知覺。 不是……不是……不…… 小鹿大夫的手停在半空。 一片冰凍的血中,他看到一縷金發(fā)。 軍器局把銅發(fā)熕拆開裝上馬車,李在德兩只手磨得血淋淋。好在天夠冷,什么都感覺不到。他戴上眼鏡,一步一步走向蓋州城的城墻。改進銅發(fā)熕第一次真正地用于戰(zhàn)場,他必須要知道威力如何。李在德穿過蓋州城前的狼藉,一腳一腳踩碎凍硬了的雪面。城墻坍塌了個大洞,風掠過時奇妙地擦出哭音。 蓋州城在哭。 傷員經(jīng)過李在德身邊被運進城,大多數(shù)都是火器傷。李在德摘了眼鏡,微微垂著頭。一名個子不高的醫(yī)官扶著一個擔架往里跑,跑近了李在德才看清,是小鹿大夫。他們都一愣,看著對方。小鹿大夫身邊的擔架上躺著個高大的金發(fā)葡萄牙軍官,就從李在德眼鏡下面過去,一條腿被火器炸得焦黑變形。 李在德摘下帽子,小鹿大夫?qū)λ稽c頭,沖進城。 李在德站在蓋州城墻下,背對著銅發(fā)熕轟出來的豁口,聽風聲痛哭。 研武堂驛馬沖向四面八方:復州已奪!蓋州已奪!復州已奪!蓋州已奪! 長城外東西合擊金兵主力的陸相晟和秦赫云同時收到,秦赫云在硝煙中鳴金,白桿兵撤退!陸相晟迅速返回長城,金兵也未戀戰(zhàn),似乎著急回建州。 宣府的大門一開,陸相晟撤進長城,宣府沉重的大門緩緩合上,陸相晟騎在馬上,聲音嘶?。骸瓣懴嗑澳?,陸相景呢?” 陸相景滿臉黑灰,只能看到倆眼睛的眼白:“哥!” 陸相晟摔下馬,沖到陸相景面前。有皮rou傷,但什么都沒少。陸相晟緊緊摟著弟弟,倒是陸相景不干,掙脫出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帶兵,不是小兒了。 陸相晟被陸相景一推,抬眼看到權(quán)道長。小道長一身法服都搓著抹布了,皺皺地掛在身上。權(quán)城用袖子一抹臉,陸相晟看著他笑,笑著笑著淌下淚來,一下跌坐在地。他太累了,站不起來了。 權(quán)城站在寒風里大聲宣布:“不打仗了,開春就種地,夏收之后還種地,到處都種,大晏河山都是好地方,山西陜西山東遼東,番薯玉米土豆大豆!” 陸相景都笑了,笑著笑著開始哭。 傷亡太慘烈,金兵都折損過半,陸相景不敢想天雄軍白桿兵山東兵京營都如何了。陸相晟坐在地上,看著蒼天。多日未見的太陽熱烈溫暖,陸相晟干脆一倒,躺著,閉上眼睛。 陸相景嚇壞了:“哥!哥!你怎么了!” 權(quán)道長把脈,低聲道:“你哥睡著了。沒事?!彼麕完懴嗑氨称痍懴嚓?,輕聲道:“陸巡撫休息吧。往下,只有國泰民安?!?/br> 復州劉愛塔反,沈陽震動。建州守邊境的漢將真的不少,果然非族類心必異!這些漢將大多數(shù)是黃臺吉招致麾下的,黃臺吉熱衷于使用漢族叛徒。這些叛徒也許是好用的,叛國的人為了爭取信任只能對建州更加忠誠,但是老姓們不得不重新審視漢將。本來黃臺吉大力推行漢化讓建州老姓們就十分不滿,有說黃臺吉想當拓跋宏,讓鮮卑人不識鮮卑語。建州兵力不夠,顧不上復州了,等皇上回來,再說吧。 謝紳跟阿獾下棋時,說笑一樣說到拓跋宏:“拓跋宏御駕親征伐齊,被齊將大敗,不得不回撤,崩于谷塘原行宮?!?/br> 阿獾不發(fā)一言。 謝紳微笑:“旗主,皇上南下不利,怒氣沖沖歸來,肯定要問您領沈陽衛(wèi)之時,旗主想好怎么答了么?” 阿獾落子:“拓跋宏怎么死的?!?/br> 謝紳落下一子,慢條斯理:“拓跋宏是病死的?!?/br> 過了一天,阿獾主持老姓議政,頭一次讓阿哈包衣來叫謝紳。謝紳了然,自己這是正式被阿獾承認了。他披上大氅,走出小學堂。冬日難得一見的盛大陽光刺得他冒淚花。他笑一聲,一邊走一邊系大氅領子上的搭扣。 復州蓋州的戰(zhàn)火已止,自己這里一個人的戰(zhàn)爭怕是才剛剛開始—— 興風作浪。 這四個字,他說的。謝紳記著呢。 金兵大戰(zhàn)失利,遼東無物可食,軍民皆求死。福建海防軍船只揚帆穿海,載滿賑災糧進復州港口。 海都頭撓撓臉:“咱們可以在南洋收糧,跟那幫鬼佬一樣。反正老……大帥你已經(jīng)在南洋有地盤了?!?/br> 曾芝龍往甲板下一指:“這些必須從大晏國倉里出,救大晏的民?!?/br> 海都頭哦一聲:“那……運到遼東,只給漢人嗎?還給女真蒙古朝鮮的嗎?” 曾芝龍蹙眉蹬海都頭一腳:“你他媽分得開?” 海都頭白白挨一腳,十分郁悶:“我就問問。” 曾芝龍正色:“你記住了,天覆地載,大晏國土上,皆是攝政王赤子。” 海都頭眨眼:“什么意思?” 曾芝龍不耐煩:“天底下都是姓李的孩子!” 海都頭咧嘴:“娘誒。” 曾芝龍心想,這些賑災糧是老李家欠遼東的。 福建海防軍炮船上不光有賑災糧,還有運給復州蓋州的火器火藥。建州已經(jīng)成氣候,一舉平叛絕無可能。武英殿廷議,賑濟復州蓋州,收回失掉民心。 山東兵折損太過,關寧軍進駐蓋州聽宗政鳶調(diào)遣。 打開復州蓋州大門,只要災民過來,一視同仁。 守城的關寧軍在城門上看到遠處艱難跋涉而來的黑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你們快來,他心里吶喊,你們快來呀!這里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