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jié)
黑鬼很配合,馱著李小二從菜園跑到前院,路過馬廄,飛玄光正在吃草料。李小二吁一聲,黑鬼模仿飛玄光的影子抬起兩只前爪揮一揮。飛玄光慢條斯理嚼著,耷拉著眼皮翻個白眼兒。 陛下的小馬駒已經(jīng)挺大了,好奇地湊在邊上看。像是小一號飛玄光,還沒名字。李小二興奮地臉蛋紅紅,看著信步走來的攝政王:“六叔,大晏大勝!家國永安!” 許久沒有笑意的攝政王笑一聲。 “好?!?/br> 京營出京畿,京郊戍衛(wèi)所為了拱衛(wèi)京師換防。白桿兵駐守原京營的駐地,枕戈待旦。一幫四川兵的裝備跟京營完全沒法比,有些人頭一次擁有自己的火銃,興奮得熱血沸騰。突然換成白桿兵保衛(wèi)京城,馬又麟很驕傲。但是他面臨另一個問題,他不得不跟朝廷官員打交道。品級再小也是京官,全是先人板板的死尸臉。 比如這個趙盈銳,聽不懂人話。 馬又麟對著他上火,趙盈銳冷靜喝口茶。 研武堂驛馬不停地穿梭于開平衛(wèi)與京師,京營和金兵在開平衛(wèi)拉鋸,攝政王日日坐在研武堂看地圖。王都事不在,研武堂唯一一點溫柔的氣息被寒風吹散。何首輔站在深潭一樣的研武堂里一板一眼匯報各地糧餉問題,突然問攝政王:“殿下,您要再打一次薩爾滸么?” 薩爾滸是賭上國運,卻賭輸了的悲歌。攝政王撐著額頭,手指頂著鼻梁。何首輔以為攝政王在閉目養(yǎng)神,光線明暗一轉,突然發(fā)現(xiàn)攝政王其實睜著眼睛,凜凜的目光扎得何首輔一驚。 “大晏還能輸?shù)闷鹈?。?/br> 研武堂眾人沉默。 攝政王一聲輕笑:“那就不是賭。這一次什么都不賭,大晏要保衛(wèi)自己的京師,背水一戰(zhàn),不能后退?!?/br> 攝政王觀察研武堂。研武堂只是個普通的比較開闊的書房,不是皇極門也不是武英殿那樣居高臨下,攝政王的視線是平的,甚至有點往上看站立的臣子。臣子們揣測他,他也在研究臣子。 君臣的戰(zhàn)爭倒是自大晏誕生起就開始了。攝政王剛感慨戰(zhàn)事緊急北直隸非常聽話,南直隸立刻給他出那么大的簍子,差點弄垮一個守邊境的將軍。如果大晏覆滅,這些人怕不怕呢,攝政王挺想知道這個問題的。攝政王曾經(jīng)想過,如果哪天君臣同心了,便不必用什么非常手段?,F(xiàn)在他終于明白,太祖用錦衣衛(wèi)是有原因的。官員們恨太祖,也是有原因的。 研武堂里站著的人,全都看見攝政王殿下笑了一聲。只有一聲,非常短促,像一截淬過毒的冰突然插進胸口。 “非常時期,諸位卿,同舟共濟吧?!?/br> 王修從北京戶部調來十七個賬房日夜不停地核算,王修坐在南京衙門里,面無表情。南京衙門分管南方商行,南京六部領著福建,所有賬本卻影影綽綽跟山西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大晏立國之初,晉商便能跟太祖達成開中賬。三百年潤物無聲的滲透,王修心驚膽戰(zhàn)地幾乎看到另一個帝國。士農(nóng)工商,商是最底層,卻枝繁葉茂地扎在市農(nóng)工上生長。這是一股力量,王修恍惚記得李奉恕曾經(jīng)說,感覺到一種力量,推著大晏往前走。 王修當時沒有明白,他現(xiàn)在也聽見了風中悅耳清脆的,白銀的聲音。 南京如此,北京呢。 拔出已然來不及。這些晉商足夠聰明,涉足太多,動搖晉商恐會招致民生凋零。王修心里驚濤駭浪,太祖何等人,都要跟晉商妥協(xié)。 王修離開北京前,陳駙馬特地找到他,跟他承認,其實當初陳家已經(jīng)無力支持陸相晟建立天雄軍的軍資。那時候大家都看不到攝政王的未來,陸續(xù)有人撤股。陳善年找到山西會館,原本沒抱希望,那會兒攝政王剛殺了一大批哄抬物價的商人,多數(shù)是晉商。哪知道山西會館對陳善年十分客氣,不聲不響地入了陳善年運糧商會的股。商糧一部分做賑災用運往陜西,另一部分做軍糧運往右玉。 王修問陳駙馬山西商會的會長是誰。 陳駙馬回答:“喬之臻。” 陳駙馬已經(jīng)領了寶鈔司郎中,一力研究發(fā)行寶鈔。他研究著阿堵物,心里卻光風霽月:“王都事,我雖然只會打算盤,這一次陸巡撫的事,卻多少看明白了點。萬萬不可徹底弄死晉商。王都事有所不知,晉商之中流傳‘皮錢’,皮紙制造的銀票。晉商遍布全國,可憑皮錢到全國的山西會館兌換銀錢周轉。晉商一貫信譽極佳,皮錢現(xiàn)在有往別的商幫流傳的趨勢,齊商徽商都愛用晉商的皮錢?!?/br> 王修聽曾芝龍說過,山西人挺講信譽,祖輩的債子孫都認,代代還債,還清為止。 “其他商幫賣東西,布匹吃食文玩古物,晉商是……直接玩錢,我們自愧弗如。殿下若想重振寶鈔,便不能視晉商如無物?!?/br> 陳駙馬突然找王修,王修當時有些奇怪?,F(xiàn)在他才明白,陳駙馬為什么突然找他,甚至說得上提前給晉商求情。 晉商的控制與滲透,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 王修低頭笑了,原來如此。 攝政王殿下當然不是想鏟除晉商,是要給晉商個深刻的教訓。商人有家無國,銀子的力量必須握在殿下手中,運用得當能成為對外的武器。 喬之臻。 山西的衛(wèi)所剛剛恢復,所以現(xiàn)在才傳回信息。司謙低著頭走近王修,低聲道:“王都事,來信兒了。” 王修打開信封,上面漂亮的蠅頭小楷寫著喬之臻的履歷。 喬之臻,年三十,晉商八大家之首喬家家主,晉商總商會會長。 好。王修把寫滿喬之臻生平的紙張放在茶幾上,用修長的手指在喬之臻三個字上一點,又一點。 這是攝政王殿下的動作。司謙保持沉默,錦衣衛(wèi)只是一把刀,王都事是攝政王殿下的影子。攝政王殿下要殺誰,錦衣衛(wèi)便對著誰。 “不聽話,要給點懲罰,是不是?”王修面帶微笑。陸巡撫斷了張家口走私道路,就要被報復成這樣,怪不得明目張膽走私火器,山西官員一個都不敢管。 是不是有人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王修眼前浮現(xiàn)攝政王殿下黑甲長槍騎在馬上的身影。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一切小心思,不過就是飛玄光馬蹄下的塵土。 攝政王抱著李小二進宮。李小二很警惕:“六叔你干什么?!?/br> 攝政王捏捏他的臉:“你哥生辰快到了,你不到場么。” 皇帝陛下是臘月生的,不是二月。二月二是讓舉國歡慶的日子,但不是皇帝陛下真實的生辰。李小二郁悶,玩自己的小皮甲。他自從收到皮甲,就不肯脫了,睡覺都要穿著。大奉承勸他,穿著睡會傷皮甲,他才脫。 “你這身皮甲,陛下都沒有,不想讓他看看么。” 李小二低著小圓臉,思索許久,惆悵道:“六叔,你是不是要去開平衛(wèi)了,所以才讓我回宮?!?/br> 攝政王微微挑眉。 李小二抽泣地摟著李奉恕的脖子:“六叔我不讓你去開平衛(wèi)。” 成年人容易覺得幼兒是可愛的小傻子,可惜幼兒其實什么都知道。攝政王沒問李小二怎么知道的,只是抱著他,拍他小小的背:“男兒應當報國,六叔是,等你長大,也是?!?/br> 李小二抽泣聲更大,他有不祥預感。王都事離開北京,六叔也要去開平衛(wèi)。他最珍惜的在魯王府的日子,是不是就要終止了。 這一次李小二沒鬧騰。小小的幼獸異常清楚這一次他無能為力,鬧也于事無補。小小的皇二子還沒開始明白命運這回事,就已經(jīng)要面對聚散離合。 那個皇宮,對他來說,太大了,也太冷了。魯王府有黑鬼,有小馬駒,有飛玄光,有大大的菜園,更重要的是有王都事,有六叔。李小二在攝政王懷里埋著臉痛哭:“六叔非去不可么?” 攝政王親親他:“是,非去不可。國體與尊嚴,民心與失地,六叔必須討回來?!?/br> 李小二抱著攝政王的脖子:“六叔,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樣?!?/br> 攝政王笑:“那就回宮,告訴你哥,你以后會保護他的江山?!?/br> 李小二很安靜地蜷在攝政王懷里,坐著馬車進了紫禁城。他心驚膽戰(zhàn),紫禁城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個陌生的地方,攝政王抱著他往南司房走,明顯感覺到懷里小身子輕輕顫抖。 攝政王一進南司房,李小二蠕動一下,悄悄轉頭觀察。皇帝陛下正在讀書,看見攝政王抱著李小二進來明顯愣一下。曾森努力練字,繃著小臉兒很嚴肅。四川小柿子李至炅很高興地跳下地,仰臉看李小二,小臉兒上一道墨汁:“你是哪鍋?” 攝政王放下李小二,曾森也跳下地,很羨慕地摸摸李小二身上的皮甲?;实郾菹掠干闲∝堖渫客看騻€哈欠,趴著看李小二。李小二脫口而出:“哥我來保護你?!?/br> 小柿子樂呵呵地拉著李小二的手:“一起耍嘛?!?/br> 李小二回頭看看攝政王,攝政王拍拍李小二的屁股。曾森艷羨的眼神讓李小二高興起來:“我是李啟炴?!?/br> 小柿子念書念得叫苦連天,很高興來個新朋友作伴,拉著李小二一起調皮搗蛋。小家伙們很快相熟?;实郾菹碌降子浀美钚《榱怂嚪N痘,先進敞軒。李小三因天花夭折,這世上,他只有這一個親兄弟了。 皇帝陛下嘆口氣:“那快來吧,一起念書。” 攝政王悄悄離開南司房,小家伙們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 李小二回頭,看一眼空蕩蕩的門口。 攝政王徒步走出紫禁城,站在紫禁城的午門外,同樣回頭看一眼。 三百年皇城像只忠心耿耿的巨獸趴著,守衛(wèi)著京畿的風風雨雨。攝政王曾經(jīng)懼怕,然后逃離。這一次,卻要為了保護這里而戰(zhàn)了。 大晏列祖列宗,你們看著吧。 第246章 “遼東又逢雪災, 嚴寒逼迫, 路邊皆是凍餒餓殍。災民呼號奔至,不光漢民,各族皆有。臣心不忍,亦無法可為,城中糧草所存無幾?!?/br> “天不憐百姓, 臣只求殿下可憐百姓?!?/br> “臣于遼東叩首, 禱祝大晏國祚萬年, 陛下萬歲, 殿下千秋?!?/br> 開平衛(wèi)一戰(zhàn), 山海關徹底關閉不通,遼東關寧軍陽繼祖的書信只能走海路,先到宗政鳶手中,再走研武堂驛馬。宗政鳶當然要看, 看得潸然。陽繼祖已經(jīng)無法,寫信求救。大雪一夜, 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消失在雪地里。 李奉恕可能不知道, 宗政鳶卻懂,關寧軍在遼東搏命困守, 已經(jīng)退無可退。大連衛(wèi)的船已經(jīng)全部到達登萊港口,再后退,就是海。 建州金兵一樣,沒法退。他們搶不到足夠的物資,回建州也是個死。 都退不了, 那就打吧! 宗政鳶將陽繼祖的信送上研武堂驛馬,順便送上他自己的請戰(zhàn)書。山東輕兵營是第一個站在皇極門外歡呼的部隊,現(xiàn)在居然蜷在山東一動不能動。 研武堂驛馬從濟南出發(fā),奔向北京。 宗政鳶背著手,看驛馬消失的方向。他忽然嗅到一絲桃花香,猛地一轉身,正對上帥府里地磚縫里的衰草。大冬天的,磚縫里掙扎的草居然還有綠色的。 轉瞬即逝的香氣剎那間刮了宗政鳶的心,一動就疼。宗政鳶下定決心公器私用一回,單獨給小白寫一封信。宗政鳶提筆,對著白紙腦子里也一片白。不寫公文,寫什么呢。你要多吃飯多穿衣,養(yǎng)好身體?不不不太蠢了。你……不要上前線?這是找罵。 宗政鳶其實是想問,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 研武堂驛馬離開濟南往延安府的方向去了。宗政鳶鼓足勇氣,理直氣壯,他知道沒有下一次。 山東兵肯定要進遼東的,宗政鳶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 延安府白敬收到濟南府宗政鳶的驛報,上面是這樣的: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弗拉維爾在北京收到博尼法西奧的回信:大晏選定了葡萄牙。葡萄牙海軍將和曾芝龍結盟。 弗拉維爾終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進京半年,經(jīng)歷兩次血腥爭斗清洗,一次天花暴發(fā),弗拉維爾終于等到自己想要的回信。大晏太大了,對于這只巨獸來說,低頭已經(jīng)很困難,就算看得到葡萄牙,也看不見渺小的弗拉維爾。在京盤桓半年,也不是沒有好處。弗拉維爾收起博尼法西奧的信,下意識撓一撓右臂。他在街上被痘醫(yī)接種了牛痘,以后無懼天花。折騰到現(xiàn)在,鉆營到現(xiàn)在,弗拉維爾能為自己祖國做的,已經(jīng)拼盡全力。接下來,便是要履行自己職責的時候了。弗拉維爾是萊州火器營教官隊的領隊,他時刻記著。開平衛(wèi)已經(jīng)暴發(fā)戰(zhàn)爭,他遞交回山東的申請,很快得到獲準。 弗拉維爾收到批準,立刻啟程。京城戒嚴,兵部單獨的馬車送他出城。弗拉維爾很喜歡這座宏偉繁華的城市,因為這里是小鹿大夫的家鄉(xiāng)。 分別半年,太漫長了。弗拉維爾拜訪過小鹿大夫的父母。小鹿大夫的父親是個偉大的宮廷醫(yī)生,據(jù)說在天花防治中做出杰出貢獻所以被攝政王嘉獎。弗拉維爾對小鹿大夫胖胖的母親很有好感,她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胖胖的,樂呵呵的,逼他吃得飽飽的。 如果西班牙軍隊沒有屠村的話,她和小鹿大夫的母親年齡差不多。 小鹿大夫的父母問弗拉維爾家人,弗拉維爾笑一笑。 弗拉維爾離京這天,撞上軍隊出京城。黑甲黑馬黑披風手持長槍的身影掠過弗拉維爾的馬車,弗拉維爾趴在馬車車廂里往外看。那高大威武的身影太好認了,攝政王,異常符合弗拉維爾對王者想象的人。 攝政王親征,弗拉維爾想起自己以前讀過的一句詩:軍行萬里出龍庭。 上帝保佑你。弗拉維爾輕聲道。 攝政王親征,內閣沒反對一句。李家?guī)状R背皇帝,子孫衰微,自土木堡,皇帝絕無兵權。攝政王是土木堡之后第一個領兵的王者。這位王要把李家丟的臉面全都撿回來。 皇帝陛下眼淚汪汪地送他:“六叔何必非得上前線?” 攝政王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臣是代替陛下去的。列祖列宗應當看到陛下如何拿回開平衛(wèi),如何拿回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