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jié)
遼東確實拖不住金兵了。幾個多羅郡王,最能打的多羅豫郡王阿稚早就要南下,今年整個北方大災(zāi),山西走私糧道一斷,金兵一定要進關(guān),遼東關(guān)寧軍豁上所有血rou都拖不住了。 復州總兵劉山出沈陽,到復州就職。他離開沈陽之前,伊勒德問他:“你找到自己的根源了么?!?/br> 劉山回答:“找到了?!?/br> 復州,就是天意。伊勒德身邊的先生說得對,復州,光復神州,從他起。劉山始終是個漢人,他離開沈陽之前,告訴伊勒德,金兵很快要進關(guān),無論是哪個關(guān)。山海關(guān),或者開平衛(wèi),或者大同宣府。山海關(guān)不太可能,除非有人開關(guān),很難憑兵力攻入。開平危險。復州愿意在遼東策應(yīng)。兵家最大險境,不過是腹背受敵。 伊勒德一拍劉山的肩:“回家之路不好走?!?/br> “但那是回家。” 劉山和伊勒德相識數(shù)年,他早就知道伊勒德是什么人,大家心照不宣。劉山鐵了心要離開建州。漢民多是奴隸,可買賣殺戮,隨意戕害。劉山就是奴隸,漢民奴隸,被賣進建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的籍貫。攻進沈陽那天,劉山抬頭看見烈烈燃燒的戚字旗,火焰長揚,頑強不滅。 一個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卻可以決定自己的去處。 劉山所料不錯,他一出建州,金兵揮師向東南。 沒時間了,或者說,時機正好,復州此時起義正當其時。伊勒德告訴他,等他到了復州,就會有人聯(lián)系他。劉山在復州心急如焚,徹夜難眠。 他進不了沈陽兵部中樞,但是他打了這么多年仗,早看明白。今年金兵一定要進京,無論是入主中原,還是想要歲幣。去年黃臺吉根本沒見到皇帝和攝政王,今年便要當著他們的面議和。 怎么辦。時間不夠了。北京如何想自己,劉山不在乎。劉山早就給自己找到了歸處,人活一世,有些事一定要做。 劉山每天晚上都睜著眼睛等天亮,不能閉眼,一閉眼就是戚家軍在風中燃燒的大旗,那火燃燒十年,從未停息。 浩浩蕩蕩的京營開往開平衛(wèi),突然有人傳,金兵大規(guī)模南下,因為關(guān)寧軍拖不住金兵了,關(guān)寧軍中投降得太多。 腳步聲在冷而堅硬的寒風中整整齊齊,踩不死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私語。你們懂什么?你們懂什么!關(guān)寧軍與建州浴血奮戰(zhàn)數(shù)十年,為國戍衛(wèi)邊關(guān)數(shù)百年!鄔雙樨騎在馬上忍不住咳嗽,一咳全是血腥味。 周烈治軍極嚴,擋不住人嘴。小鄔將軍的舅舅祖康降過建州,受了黃臺吉的最高禮遇,不知怎么又回錦州,反正全須全尾的。 入夜扎營,鄔雙樨檢查營地,伸手被人抓住肩。鄔雙樨扣住肩上的手一轉(zhuǎn)身,肩膀使個巧勁單手把那人掄了出去。鄔雙樨另一只手上提著燈籠,微弱的燈光驚慌地晃來晃去,一明一暗掃鄔雙樨的臉。 那人被摔得半死,半天爬起來,輕聲道:“小鄔將軍?!?/br> 鄔雙樨瞪著那人。他故意一個人出來巡查,終于等到這個人——普通的樣貌,普通的軍職,鄔雙樨甚至一時想不起來他叫什么。這樣平淡無奇的人在京營,在晏軍里,還有多少? “小鄔將軍,令舅還好???” 鄔雙樨波瀾不興,攥著燈籠的手一抖。 “祖將軍該踐諾了。” 鄔雙樨看著那人,殺意頓起。那人低聲笑:“小鄔將軍,您舅舅當時開大凌城投降,向我們陛下發(fā)誓回晏軍做內(nèi)應(yīng),您不能忘,我們更不能忘。小鄔將軍,該做什么,您知道的。” 鄔雙樨喉嚨里翻滾血腥。掐著他喉嚨,撕碎他命運的秘密,被人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什么人都能用這個威脅他。因為那是他舅舅。 鄔雙樨曾經(jīng)想問李在德知不知道守著一座城彈盡糧絕沒有支援什么滋味,正好旭陽上京,講了關(guān)于沈陽衛(wèi)最后一個人的舊事。 鄔雙樨真的羨慕旭陽。 鄔雙樨用燈籠照一照那人的臉,那人往后一仰:“小鄔將軍,這是何意?” “還有誰。” 那人一愣,看著鄔雙樨被燈影描繪得如修羅一樣的臉。鄔雙樨彎腰看他:“京中還有誰?!?/br> 那人笑了:“小鄔將軍問這個干什么?!?/br> 鄔雙樨用燈籠去灼那人的眼睛:“我得知道,我到底給什么人賣命。還是你以為,什么阿貓阿狗都能指使我。” 那人淡淡道:“小鄔將軍不必知道?!?/br> “如果你死了,還有沒有其他人來找我?” 那人一愣,他看見鄔雙樨笑了。 鄔雙樨笑意越來越深:“咱試試吧?!?/br> 那人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音,他用盡在人間最后的意識才發(fā)現(xiàn),那是自己的脖子被折斷了。 陸相晟在山西瘋狂查黑工坊,竟然挖出六個黑工坊,所有火器全部抄沒,所有工坊全都不準停工。陸相晟剛剛巡撫山西,大開眼界。太祖時為九邊提供軍糧而實施“開中法”,開始還管用,現(xiàn)在徹底成了黑帳子。攝政王曾經(jīng)想要查,山西布政使立刻拒絕調(diào)糧去陜西賑災(zāi),到后來高迎祥出陜西燒了鳳陽,山西布政嚇得自請辭官——山西布政到現(xiàn)在都空著。山西沒有總督,攝政王把總兵給擼了,現(xiàn)在剩一個巡撫,就是陸相晟。 這些走私火器的工坊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竟然全都很有規(guī)模。而且,這六個工坊的所有火器零件,通用。 為了走私給建州,又不能被發(fā)現(xiàn),必須分開生產(chǎn)。有時候運往建州的也全都是零件,到了建州才組裝。 陸相晟一腳蹬了工坊管事,工坊管事被踢得空中打個圈兒。 比起其他將軍,陸相晟更知道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他知道山西的開中賬為什么問題那么大,北京從來查不了。黃緯剿倭,一把刀從盤根錯節(jié)的厚繭之中直直破開,臟的臭的統(tǒng)統(tǒng)見了天光,最后落得自殺的下場。陸相晟做好了同樣的準備。 張珂看得驚心動魄:“金兵大軍在即,咱們還查下去么……” 陸相晟一拍桌案:“就是金兵臨城在即,才要查。山西軍務(wù)糜爛至此,我到現(xiàn)在才開始查,已經(jīng)是我失職!” 天雄軍需要火器,需要軍資,需要軍糧,宣大防線不堪一擊,陸相晟決定豁出一切去守住。 山西巡撫陸相晟瘋狂地追繳軍糧軍資,補充給天雄軍,并上奏折解釋原委,工坊火器將全部用于兵事,晉商虧欠數(shù)年的軍資軍糧全部一分不能少地追回來。 但陸相晟并沒有提及這些虧空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王修合上陸相晟的奏章,深深一嘆。陸巡撫到底是豁出一身剮,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怪不得老李查賬遇到那么大反彈,如此大規(guī)模的走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吃過曾芝龍的虧,提前彈壓。”攝政王冷冷道,“觀察京中誰參陸相晟?!?/br> 王修應(yīng)道:“是,京中抄報隱隱有諷刺陸巡撫通敵有反心,全部彈壓?!?/br> 這是趙盈銳提醒王修的。讀書人最容易被煽動,這些簡練的語焉不詳?shù)哪@鈨煽傻某瓐?,極其容易變成火藥引信,一點就炸。 很詭異,京中很安靜。 什么動靜都沒有。 金兵大規(guī)模從毛憐衛(wèi)三萬衛(wèi)沈陽中衛(wèi)調(diào)離,直奔開平衛(wèi)。劉山急得郁憤難舒。復州地處關(guān)鍵,從復州出發(fā)往東北方向一條線,經(jīng)過蓋州遼陽直接就到了沈陽。蓋州正在激戰(zhàn),金兵守城不出關(guān)寧軍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金兵往西南走—— 西南,長城關(guān)隘的方向。 伊勒德告訴劉山,會有人找他,會有人找他!劉山深深地絕望,他很怕不知情的關(guān)寧軍為了往回拖金兵過來攻打復州,到時候要怎么辦? 劉山寢食難安,他的反常讓手下的副將王丙非常奇怪:“總兵,您難道怕了晏軍不成?晏軍有什么好怕的?氣數(shù)已盡了,咱們只是守城而已?!?/br> 王丙是個漢人,不同于劉山被賣進建州,他是個降將,自降進建州便一口一個“晏軍氣數(shù)已盡”,以建州人自居,免得后悔。所以王丙比任何女真人都忠誠,咬人更狠。王丙蒙語不太溜,但進步神速,很會拍劉山馬屁。劉山張了張嘴,沒說話。 王丙安慰他:“聽聞大部隊已經(jīng)到了開平衛(wèi)。陛下好不容易斗倒三尊佛,這一次,真的要入主中原了?!?/br> 劉山瞬間氣血翻涌,眼前發(fā)花,坐下了,強笑道:“這太好了,以后入關(guān),你我都是有功之臣。” 王丙沒再多說什么。他發(fā)現(xiàn)劉山并不是很愛搭理他,也許是自己蒙語不夠好的原因。 劉山打發(fā)走王丙,撐著額頭苦死。如此,既然晏廷不信他,為避免跟復州跟關(guān)寧軍不必要地打起來,干脆起義? 高祐元年臘月十一,晏軍與金兵紛紛往開平衛(wèi)方向匯集,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準備惡狠狠地絞殺不知道誰的命運乾坤。 南京街頭忽然傳著幾句兒歌,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了—— “要想土地豐,先抄陸相晟?!?/br> 第241章 南直隸已經(jīng)開始清丈土地, 附近所有土地恩田根據(jù)張?zhí)罆r期的魚鱗冊重新劃分, 所有大戶的田都清查了,就沒清查陸相晟家。研武堂將軍,權(quán)勢滔天,不敢查。 陸家是大族,到陸相晟和陸相景這一代人口凋零, 但田產(chǎn)頗豐。陸相晟連中會元解元, 陸家田產(chǎn)由此繳稅更少, 合理合法。陸相晟的弟弟陸相景親自跑到南京衙門要求自查, 無人搭理。老母忽而重病, 陸相景實在顧不上,給陸相晟寫信,問怎么回事,寫到右玉去, 陸相晟根本不在。 陸相晟前往宣府全力備戰(zhàn)之前告訴右玉守軍,如有陸家人找他, 便說陸相晟此時只能奉國, 待北邊平定,回家磕頭謝罪。 陸相景的信, 耽擱下來。 南直隸街頭小兒嬉笑道:“若想土地豐,先抄陸相晟!” 朝中有人參陸相晟私放邊民入長城,倒是比較例行公事,更像通知攝政王。攝政王還挺欣慰,大敵當前終于沒有二五眼給他找麻煩。周烈率京營奔赴開平衛(wèi), 途中看到研武堂邸報上陸相晟關(guān)于北邊防線不能退,女真人不可款的奏折。陸巡撫性格激烈,跟內(nèi)閣楊閣老招撫女真的意見完全相反。蒙古尚可聯(lián)合,建州則不行。 周烈隱隱感到,這一次,也許不僅僅只是頂住開平衛(wèi)不讓金兵進關(guān)隘而已了。陸相晟在山西翻起來開中賬,周烈替他擔心,又想著,攝政王殿下自有決斷,他不能多事。 周烈長長一嘆,前線沖殺從來不怕,就怕后面自己人的冷箭。若是境內(nèi)安穩(wěn),邊境一兩個跳蚤蹦跶,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復州劉山站在城墻往外看,害怕看見晏軍,又想晏軍干脆來算了,自己就開城門投降,一樣的。王丙狐疑:“總兵在等什么?” 劉山笑笑:“等陛下平定天下?!?/br> 王丙頓住,沒再說什么。 劉山忽而問王丙:“你是哪里人?” 王丙連忙回答:“就是遼東人。” “想回家嗎。” 王丙一愣,不知道怎么答。他是錦州人,目前錦州還沒投降,他回哪兒? 劉山感慨:“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是過了山海關(guān),可能是關(guān)內(nèi)的?!?/br> 王丙趕緊道:“總兵不要著急,陛下平定天下肯定進山海關(guān),進了關(guān)之后總兵自然能找到自己的親人。” 劉山轉(zhuǎn)身看王丙,盯得王丙往后退一步。王丙兩股戰(zhàn)戰(zhàn),心想自己這馬屁比較平淡無奇,怎么愛塔總兵會有如此反應(yīng)?劉山一眨不眨地看王丙,最后笑了:“對,平定天下,我就能回家了?!?/br> 王丙心里舒口氣。 但他仍有疑問,聽聞愛塔總兵自少年起便上戰(zhàn)場,征戰(zhàn)無數(shù),不像怕死的人。雖然愛塔總兵是個從來不喜形于色的人,王丙還是感覺到了愛塔總兵的焦慮。焦慮什么?王丙心里泛酸,我要是能在建州混成個總兵,才不會像你一樣胡思亂想,絕對一心效忠。 劉山站在城墻上,專注地盯著天邊。 李在德和郭星起離開錦衣衛(wèi),司謙非??蜌舛Y貌地送他們。郭星起一開始以為要去刑場,坐在地上起不來。司謙道:“送你們回家?!?/br> 郭星起嗷嗷大哭。 李在德拖著抽抽搭搭的郭星起往外走,什么都沒問,也絲毫沒有怨懟。司謙甚至想,難道李在德從來不怨攝政王? 還真沒有。李在德認為已經(jīng)把事情說清楚,并且洗清了嫌疑,這就很好。而且圖樣流出自己絕對有責任,攝政王殿下竟然沒有怪罪,李在德十分感激。 李在德和郭星起往外走,突然聽見別業(yè)一間屋子里一聲凄厲慘叫,嚇得他們站住:“什么聲音?” 司謙平靜:“人的聲音。” 若是不知底細,這只是一處尋常二進院落,并未出奇。那一聲慘叫才通知李在德和郭星起,這里是錦衣衛(wèi)的地盤。 那已經(jīng)不是人聲了,慘烈到變了形。 郭星起冷汗?jié)L滾,李在德驚疑不定,這聲音雖然已經(jīng)慘得變調(diào),怎么還是好想很熟?是誰? 司謙非??蜌獾赝T口一比:“馬車在門口,二位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