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宣府大同作為防線,已經(jīng)名存實亡很久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幾箱“廢雷”上。連他都沒見過幾次的振星,居然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走私的商道上。 陸相晟完全不敢想。 阿特拉克綽部迅速收拾整齊扶老攜幼抬著傷員撤離舊城。長長的隊伍沉默地跟著天雄軍走,極遠(yuǎn)漠北來的寒風(fēng)惡狠狠地追著他們撕咬。天雄軍最后撤離的人追上來,對陸相晟耳語:“埋好了?!?/br> 陸相晟點點頭。 隊伍滿懷憧憬地加快速度,無論如何要掙扎著度過這個寒冬。數(shù)千年的庇佑就在眼前,這一次,希望它能再一次庇佑向它祈禱的人們—— “進(jìn)長城!” 陸相晟率三千步卒破建州騎兵,北京仿佛一驚:原來晏軍對上金兵是可以勝的? 被人摁在地上用鞋底踩臉踩了十年,都忘了以前的自己什么模樣。 攝政王看著眼前用研武堂驛馬送來的東西,面色鐵青站起來往外走。王修一看壞了,拉住李奉恕的袖子:“老李,你去哪兒?” 王修明確感覺到李奉恕的滔天盛怒。李家人不能遇見背叛,背叛最讓他們發(fā)瘋,攝政王曾經(jīng)多寄予工部希望現(xiàn)在就多狂怒。王修摟著攝政王的后腰,眼睛一熱,埋在攝政王背上。 那么好的振星,那么好的火銃和火炮,那是老李全部的希望,工部要什么老李給什么,為了造火器的建鐵老李不惜一切。 現(xiàn)在看來,竟然是大晏在研究滅亡自己的武器。 那么好的火銃和火炮,以后是不是統(tǒng)統(tǒng)都要對著大晏? 攝政王站在門口,沒有表情。 “你看,那是什么?” 王修沒回答,攝政王自言自語:“這是大晏士兵的血和命,大晏軍隊的臉面和骨氣,還有咱們大晏朝廷的尊嚴(yán)和國體。振星居然都能走私……” 攝政王低笑起來。 王修收緊胳膊,摟得更緊:“殿下別急,殿下別急,殿下聽我說。我覺得這事有蹊蹺,我們先找人來詢問,就算是工部里有內(nèi)鬼,也不必打草驚蛇?!?/br> 錦衣衛(wèi)的人穿過工部的工坊直接帶走李在德和郭星起。工坊其他人嚇壞了,被錦衣衛(wèi)帶走能是什么好事? 郭星起是真嚇著了,他沒想過有一天還能跟錦衣衛(wèi)打交道。李在德很鎮(zhèn)定地?fù)踉诠瞧鸬那懊妫骸皠e害怕。問你什么你照實說?!?/br> 錦衣衛(wèi)并無固定衙門,李在德和郭星起稀里糊涂被領(lǐng)到一處只有一進(jìn)的小院。司謙其實是個很客氣的人,他越客氣就越嚇人。郭星起胖大個漢子縮在李在德身后,李在德護(hù)著郭星起,仰著下巴:“司指揮,我是他頂頭上司,你有話問我便是,我不知道,他更不知道?!?/br> 司謙上下一掃李在德:“李巡檢,陸巡撫大破建州騎兵,這事兒你知道?!?/br> 李在德梗著脖子:“知道。陸巡撫了不起?!?/br> 司謙平靜:“陸巡撫抄了一條走私商道,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 一個錦衣衛(wèi)抱著一枚沉重的火雷過來,李在德轉(zhuǎn)頭一看,差點昏倒:“這不是振星?” 司謙點頭:“正是?!?/br> 李在德急得嗓子里有血腥味,難道是工部漏出去的?他想起旭陽告訴他,建州金兵用的其實全是晏軍的火器,就是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走私出去的。李在德電光石火之間甚至想,他的德銃要是被人調(diào)轉(zhuǎn)了銃口,瞄向大晏,他要怎么辦。 李在德跟著錦衣衛(wèi)來的時候忘記摘眼鏡,他用袖子抬起眼鏡一抹眼睛,拖著郭星起仔細(xì)檢查振星。 郭星起喃喃自語:“好像不是工坊的工藝……” 司謙平靜看李在德,微微一揚眉毛。李在德冷汗?jié)L滾,審他的是司謙,不是攝政王,這件事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李在德平復(fù)氣息:“司指揮,不是我們工坊的工藝,這顆振星做得很粗糙?!?/br> 司謙看一眼振星,李在德?lián)u頭:“炸還是會炸的。但的確不是我們工坊做的?!?/br> 司謙板著臉,李在德微微握著拳頭的手輕輕顫抖:“我覺得,可能是振星的圖樣出問題了。” 爾垂終于咳出一口血沫拽著阿福齊。他的肺是個破了的風(fēng)箱,阿福齊半天才明白他說什么:返回阿特拉克綽。 爾垂沾著自己的血翻身在營帳地面上寫了一個詞:火雷。 阿特拉克綽不明白自己必定被屠的命運起因其實不是什么走私線,只是那幾箱子機(jī)括摁不下去的“廢雷”。爾垂奉秘旨取回幾只箱子,阿福齊根本不知道。爾垂額角青筋暴起:“回……回……阿特拉……” 阿福齊為了安撫爾垂,只能派一小支建州騎兵沖回阿特拉克綽部舊城。阿福齊所料不錯,遠(yuǎn)遠(yuǎn)一看舊城就空了。找什么火雷?那一小隊騎兵騎著馬跑向舊城,騎兵們突然聽到有爆炸,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在那一瞬間,看到自己和馬匹暴烈開的血rou碎渣。 阿特拉克綽部舊城的門口,一路上血rou橫飛,仿佛煙花。 想要振星,陸相晟送給你們。 第238章 陸相晟領(lǐng)著阿特拉克綽部進(jìn)入宣府關(guān)衛(wèi), 宣府衛(wèi)總兵看著他:“陸巡撫, 希望你不是下一個袁應(yīng)泰。” 陸相晟持槍而立:“華夏不舍一民?!?/br> 山西巡撫陸相晟上書痛陳宣大一線防衛(wèi)猶如篩子,防衛(wèi)懶怠,烽火遲滯,無法相傳。鈔關(guān)形同虛設(shè),野徑小路出去的走私商隊根本抓不住。宣大一線往東便是京畿糧道, 守不住京畿糧道, 北京城危矣。當(dāng)初丟了開平衛(wèi), 陸相晟至今痛心疾首。開平衛(wèi)下來就是北京, 簡直就像是扎在大晏喉嚨上一根刺。 女真不可款, 邊防不可退,陸相晟愿死守北境大門,絕不后退一步。 陸相晟一交折子,看著研武堂驛馬奔馳離去, 心里悵然。他不怕死,但怕辱。滿朝胸如縫隙, 喙比手長的, 都忙著含沙射影,都研究同僚傾軋。多得攝政王殿下明察秋毫, 信任無二,否則他早死在刀筆吏的手里。何時朝臣能上下一心效死,大晏才能找回昔日榮光。 李在德和郭星起當(dāng)夜并沒有回家,老王爺左等右等,打著燈籠裹著舊棉襖就上街了。其實他什么都不求, 他只求自己兒子平平安安。老頭子的燈籠在寒風(fēng)中搖搖晃晃,他自己也搖搖晃晃。沒人肯幫忙,老王爺不知道能找誰。一輛奢華的馬車在他身邊停下,老王爺根本沒看,堅定地顫顫巍巍地往工部走。王修從馬車上下來,幾步跑上前握住老王爺?shù)氖郑骸澳焐宪?,先送您回家?!?/br> 老王爺看王修:“我找我兒子?!彪m然嘴上叨叨自己是二十四藩周王的后代,他平時是有點怕官家人的。平民百姓還有名字,他空有一個姓。王修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給老王爺披上:“您先上車,我慢慢跟您說。李巡檢沒事,明天他就回來了。真的,李巡檢不會有事。” 老王爺執(zhí)拗:“我去找小鄔或者旭陽,我要我兒子?!?/br> 王修就怕李奉恕盛怒的時候有人找他不痛快,李奉恕的氣性一旦起來誰都拉不回去。 “李巡檢今天有事要被叫去問話而已,老叔上車?!?/br> 老王爺堅定:“他們說我兒子通敵叛國被抓了,我要去找攝政王,我兒子絕對不會通敵叛國?!?/br> 王修一蹙眉:“老叔,誰告訴你的?” 寒風(fēng)一吹馬車前的燈籠,光影攪動,明明暗暗。老王爺急糊涂了,誰告訴他的?他想不起來。今天恰好小鄔和旭陽全都不在,老王爺六神無主。 “明天一早我親自送李巡檢回來,哪里什么通敵叛國,開什么玩笑?老王爺聽誰挑唆?” 老王爺難得清明:“我兒子沒事,魯王府的馬車為啥會出現(xiàn)?!?/br> 魯王府戍衛(wèi)半拖半架地把老王爺摻上馬車,王修握著老王爺?shù)氖郑骸袄鲜宸判?,只是工坊的打樣燙樣出了問題,李巡檢和他手下的工匠們被叫去問話。老叔不回家,就先去魯王府?!?/br> 王修用馬車把老王爺帶回魯王府,老王爺嚷嚷著要見攝政王,王修安撫老王爺休息了。 “今天晚上京營有進(jìn)出么?” 一錦衣衛(wèi)回答:“沒有。明天京營要拔營往北,今天沒有人進(jìn)城?!?/br> 王修攏一攏身上的羊絨大氅,舉著燭臺往回走:“看著老王爺,不要讓他鬧。郭星起的祖母著人照顧安撫,不得出錯?!?/br> “已經(jīng)有人去了?!?/br> 王修攥著燭臺心里發(fā)怒,京城成篩子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要蹦跶兩下。誰告訴老王爺李在德通敵叛國的,怎么就那么快! “去查,誰告訴老王爺?shù)?。做得干凈點?!?/br> 長廊幽深,王修舉著溫暖明亮的燭火繼續(xù)往前走,那錦衣衛(wèi)停下,慢慢退入王修身后的黑暗。王修手里的光溫柔明亮,森森寒夜下明媚無懼。王修站在研武堂門口一推門,朝廷大員們蜷在研武堂站著。王修若無其事坐在一旁搦著毛筆準(zhǔn)備記錄。他掃了一眼這些大官人。研武堂內(nèi)燈火明亮,諸位大官人腳下踩著墨鴉鴉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別人的影子,在研武堂盛大的光明下暗暗地盤根錯節(jié)。 王修疲憊地一閉眼睛。 金兵大規(guī)模南下,即便在長城外,也是擦著北京的腦袋。開平衛(wèi)已經(jīng)丟了,后悔也沒用。攝政王面無表情,詢問兵部一切兵事。周烈直來直去,認(rèn)為京營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明日拔營候在開平衛(wèi)以南。若能一舉奪回開平衛(wèi),最好不過。開平衛(wèi)離北京實在是,太近了。 王修嗅到一種不同尋常的味道。有人篤定攝政王會大發(fā)雷霆,并且正在等候。 可是攝政王除了調(diào)兵布將聽周烈陳述,什么都沒說。 王修坐在一側(cè)當(dāng)值,若無其事地又看諸位大官人一眼。 誰呢,這些帝國肱骨,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在求什么呢。 研武堂燈火通宵亮著,接近黎明諸位大官人才散去。攝政王拿起一份奏折亮給王修看:“你猜是參誰的。” 王修微微睜大眼睛,攝政王似笑非笑:“參李在德。福建大旱,建鐵仍然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進(jìn)京,純屬勞民傷財,拿生辰綱太湖石作比,李在德就是個不顧人民死活佞臣?!?/br> 王修手心一涼,他眼前又是剛才諸位大員站在研武堂時腳下縱橫交錯的影子。層層疊疊,一片深淵。 “哪里是參李在德,是在參我。建鐵沿路州府要求停止建鐵進(jìn)京?!崩罘钏⌒σ庠絹碓酱?,“有人不舍得建鐵了?!?/br> 王修心里狂跳,怎么那么巧,是陸相晟出關(guān)抄到走私的振星,李在德現(xiàn)在負(fù)責(zé)火器巡查檢修,全權(quán)處理振星。攝政王為了建鐵清理了一遍福建官場上下,建鐵的產(chǎn)量突然增加。以前的建鐵哪里去了攝政王顧不上追究,現(xiàn)在建鐵進(jìn)京剛沒幾天,竟然有人就心疼了。 怎么那么貪。王修攥著自己的領(lǐng)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貪得這么大膽。 李奉恕在燈下坐著,仰臉看王修。他五官太深了,總有半邊臉在陰翳里,危險又恐怖。他輕聲問王修:“最近是不是又收到什么黨爭的冊子了。黨派之間攻訐,黨同伐異。涇陽黨說參誰就參誰,把持學(xué)政,無孔不入,是不是?!?/br> 王修心里一咯噔,李奉恕問他:“研武堂里有沒有涇陽黨。” 王修手輕微發(fā)抖:“老李……” “有沒有。” 王修深深地吸一口氣,微微顫抖著吐出來:“……有?!?/br> “誰?!?/br> 王修盡量不讓李奉恕看這些黨爭的東西,可是李奉恕知道。他近乎求情地看李奉恕,李奉恕問他:“是誰?!?/br> 王修閉上眼:“……陸相晟。” 研武堂里一片寂靜。 王修從來不會做任何忤逆攝政王的事,現(xiàn)在也不會。他只是低聲道:“老李,陸巡撫為國為民,為人亦光明磊落,從不曾為一己私利參與黨爭。振星絕非他栽贓陷害,還是要……斟酌……” 李奉恕平淡地看王修,王修堅持:“殿下慧眼如炬,定不會讓蛀蟲損傷棟梁?!?/br> 李奉恕突然就笑了,笑得王修呆住,李奉恕沖他一伸手:“過來?!?/br> 王修傻乎乎走過去,李奉恕摟著他的腰,把臉埋他懷里:“多謝?!?/br> 王修眨眨眼,李奉恕低聲道:“你有沒有感覺,今天晚上有人在等我發(fā)火。” 王修沒說話,捋李奉恕的背。 這個時候了,還在內(nèi)斗。何人不可用,攝政王差點都成為瞄向陸相晟和李在德的槍。 攝政王目盲時便不在乎所謂的“名冊”,現(xiàn)在當(dāng)然更不會看。京察交白紙,彈劾李在德,栽陸相晟,李奉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誰斗。一旦建鐵停止進(jìn)京,大規(guī)模火器改進(jìn)停止,想再重新啟用是不可能的了,建鐵會無影無蹤。 “殿下……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br> 王修彎腰親吻攝政王的耳朵:“殿下為國士遮風(fēng)擋雨。” 李在德和郭星起在司謙面前盤腿坐著,拆那個振星,一個一個慢慢往外拆,有些錦衣衛(wèi)有點害怕,司謙眼都不眨。 最終振星被拆成整整齊齊一片零件,李在德跪在地上用手背一推眼鏡:“不是京城工坊出去的。鐵料明顯要更差。”他拿起一塊鋼片在唇舌中嘖了一下,“不像建鐵,或者不是純建鐵。應(yīng)該是摻了別的鐵料。找冶鐵司的匠人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產(chǎ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