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jié)
“不是筷子不是筷子?!崩罘钏е矒幔懊P?!?/br> 風掠過王修的頭發(fā),王修威嚴地怒視著攝政王。 李奉恕黯然:“今年耽誤了?!?/br> 王修輕輕一嘆,神神叨叨的權道長都說過,怪力亂神,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活人都是為了自己,為了哀思有個寄托。王修跪在火盆旁邊,端端正正地一張接一張地燒。不是十二監(jiān)印出來,制版相當粗糙,套色也不夠齊整均勻。李奉恕自己在外面書局買的,一點皇家不沾。 “你別不信,我娘很漂亮?!眱蓚€人一張一張燒,火光一跳一跳,映得李奉恕線條硬朗的面部柔和起來。 王修微微一笑。這么久了,李奉恕頭一次跟王修談及自己的母親。都說兒子像娘,老李這五大三粗的要是像娘……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像誰。不像爹也不像娘的。我爹看我不順眼情有可原吧?!崩罘钏∽猿靶σ宦?,“他沒虧待我?!?/br> 王修摸摸李奉恕的臉,一不小心抹他一臉紙灰。李奉恕沒發(fā)覺,王修淡定地收回手。 王修翻一翻,燒紙上面印著女裝和男裝。女裝應該是燒給老太妃的,男裝難道是給先帝?先帝用得著么……王修攏共也就見過姓李的一家皇族,不曉得歷朝歷代皇族都什么樣。老李家于親情一直有種莫名的質樸,根源也許就是太廟里供奉的那些曾經只能用數(shù)字做名字的貧苦農民。太祖說了,他們是李家的祖先全是窮苦的佃戶,李家就是這么來的?,F(xiàn)在民間編排太祖殺了當年和自己一起討飯的窮朋友,沒影的事。太祖他老人家其實還挺自豪的。 李奉恕對著火盆斷斷續(xù)續(xù)嘟囔:“他是王修,他……很好?!?/br> 王修立刻整肅跪端正了,有種見家人的緊迫感,仿佛火盆那邊真的是老太妃和先帝看著。寒風鉆進皮裘,抓得他后脊梁一路起粟。 “嫂子在天花時坐鎮(zhèn)紫禁城守著天威,一點不失,很了不起。” “小三有沒有去你那兒。我對不起你,沒照顧好小三?!?/br> “李小一和李小二這倆崽子,我會好好守住的?!?/br>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玉米豐收。我找到能吃的東西了,放心吧?!?/br> 王修聽著李奉恕自言自語,眼睛一熱。他想起李奉恕看不見的時候聽見土豆番薯豐收的消息,跪在土地上流淚。李奉恕天生對于土地有無限的熱愛和眷戀,他把手指插進泥土,笑著說,女媧用這個造人,這是我們的一部分。 沒燒很久,李奉恕怕王修傷風。 “我總也夢不見你。缺什么就給我托夢。” 跪久了腿麻,李奉恕和王修互相攙扶著往回走。 “京營統(tǒng)計了天花的傷亡。小花從山東來消息,山東的是鼠疫,疫情也控制住了。軍隊里得推行種痘,太醫(yī)院得派醫(yī)生去山西陜西和山東,我覺得山東倒是不必,鹿大夫給小鹿大夫寫個信,小鹿大夫說不定比真痘醫(yī)種得還好……” 兩個人回到臥房,王修枕著李奉恕的胸膛,絮絮叨叨開始說,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李奉恕就那么聽著,一面拍著他,把王修拍進沉沉的睡眠。 李奉恕用鼻息輕輕一笑,比李小二好哄。 鹿太醫(yī)給小鹿大夫寫信,研武堂快馬加鞭送去濟南。小鹿大夫剛回濟南,目瞪口呆看到京城中的驚心動魄,然后接著目瞪口呆看奶牛身上的痘能防天花。 王修單獨給宗政鳶寫信,告知種痘事宜必須在山東尤其是軍隊推廣開。宗政鳶拿著信沉默半天,見到小鹿大夫直接問:“給我種吧?!?/br> 小鹿大夫非常謹慎:“等太醫(yī)院同仁來了再來比較好,我并沒有親眼見過……” “我看cao作倒是容易,小鹿大夫不會么?!?/br> 小鹿大夫眨眨眼:“總督為什么這么著急?” 宗政鳶很淡定:“京營已經開始這么種了。實際上山東才是真正的魯系,山東先種,有利于其他地方推廣。” 小鹿大夫堅持:“醫(yī)學無小事,要等太醫(yī)院同仁?!?/br> 宗政鳶說不過這個小兔子似的年輕醫(yī)者。人的確不可貌相,長得嬌小玲瓏,一副將軍的鐵膽。引著延安府的經驗前例,山東一出疫情宗政鳶非常重視,親自去賑災抗疫。實際上指揮的還是小鹿大夫,宗政鳶黑著臉坐著即可。 隔離病人,燒埋病死尸體,哭也沒用,鬧也沒用,披麻戴孝舉著招魂幡咒小鹿大夫下地獄更沒用。有人問小鹿大夫難道不怕,小鹿大夫無動于衷:“若是真有鬼,我倒要跟它討論討論生死??上怂廊鐭魷?,除了自己嚇自己,誰真見鬼了?!?/br> 宗政鳶對小鹿大夫刮目相看。小鹿大夫不單單是敢在萊州倉庫里藏標本,他有著更大的氣魄。畢竟那個標本差點嚇死宗政鳶的人,回來稟報的時候人都憔悴了。宗政鳶命人不動聲色幫小鹿大夫遮掩,小鹿大夫還不知道解剖術先生已經暴露了。 山東疫情扼制非??欤]有大范圍傳播。小鹿大夫嘆道:“第一個人總是難。若不是白巡撫有關城門的魄力,山東抗疫也不能這樣順利?!?/br> 延安府就是這么干的,延安府成功了,沒怎么死人?!胺蛎癫豢膳c慮始,而可與樂成。”反正只要搬出延安府,說你想活命就學延安府,麻煩能少七八成。 宗政鳶微笑:“白巡撫總是令吾等汗顏?!?/br> 一回濟南,宗政鳶立刻上書山東疫情,反復強調多虧有延安府先例,多虧白巡撫豁出一切守孤城的勇氣,感情十分澎湃。 研武堂沒回他。 小鹿大夫研究牛痘,宗政鳶許久沒回濟南,風塵仆仆奔去找小白。他擔心這個小沒良心的要忘了自己了。 還行,小白顛顛跑出來踩他鞋面。宗政鳶一把抄起小白,長大一點點了,鬃毛有隱隱的形狀。宗政鳶蹭蹭小白的毛毛臉,心想什么時候蹭到那個小白的臉呢。 小白左藍右碧的眼睛認認真真地看宗政鳶,爪爪一蹬他。 宗政鳶抱著小白,想的是另一件事。 將要來的京察。 大晏官員考評,無非兩樣:臺諫,吏部訪察。吏部訪察主要是下發(fā)訪單,受訪以吏胥為主。下發(fā)訪單,填寫訪單,收回訪單,全部都要實名。初衷是好的,只是施行起來,總有這樣那樣莫名其妙的催生,比如說,訪行。采訪人替交了保護費的官員買訪買考評,甚至改訪單。訪行南北兩個總把子,“淮揚躲雨會不懼風雨,山東三只船不畏風浪”,北邊這個就在山東。 宗政鳶一只手托著小白,輕聲道:“小白,大麻煩要來了。” 小白喵啊一聲。 宗政鳶笑:“官場這些事兒?!?/br> 北京來的太醫(yī)院同仁到了,在山東正式開始種痘,第一個接受種痘的就是宗政鳶。什么感覺都沒有,出了兩三顆水痘,很癢。小鹿大夫叮囑宗政鳶不能抓破。宗政鳶看著這幾個痘可惜,他現(xiàn)在要是能直接去陜西就好了,小白種他身上的,毒性低。 浪費了。 山東總督種痘沒事,其他人都得種。宗政鳶煩悶,站在院子里練槍。他的槍法得自于他的祖母,講究精準和速度。宗政鳶舞槍周身盛開梨花,可槍挑燈芯。李奉恕親眼見過宗政鳶手一松,長槍往前一飛,槍尖一點燈芯收回,燈火紋絲不動,更加明亮。長槍在宗政鳶手里是活的,游龍飛舞,挑釁游弋。 所以那天宗政鳶的長槍往前一點就啄了白敬眼上的黑紗。 宗政鳶拎著槍,笑起來。 研武堂收到宗政鳶在山東的回信,一切都好。王修斟酌:“小花從來沒這么委曲求全過?!?/br> 年底京察真是…… 李奉恕用手指敲書案。 攝政王監(jiān)國的第一次京察,會是個什么樣呢。 高祐元年十一月初七,攝政王率領眾臣站在宮門外等待。巨大的宮門緩緩打開,巍峨的巨獸重新睜開了眼睛。 攝政王率領百官高聲道:“圣人千秋!” 天花終于過去,太后堅持守住了一座孤城。天子的宮城,仍然是最不可冒犯的天威。 第222章 北京的城門一開, 恢弘肅穆氣韻依舊, 仍然是帝國的心臟,君臨天下。 紫禁城宮門同時開啟,天子腳下捍衛(wèi)天威的巨獸在沉悶的轟鳴中緩緩睜開眼睛。太后坐在慈寧宮,攝政王率領文武百官覲見,站在慈寧宮外齊聲道:“圣人千秋!” 太后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鑾駕重回紫禁城, 于武英殿聽政?;实郾菹伦邶堃沃? 攝政王坐在一側寶座, 朝臣長揖:“陛下萬歲, 殿下千歲!大晏太平永載!” 劫后余生的北京有條不紊地忙碌, 只是過去幾天,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仿佛沒有發(fā)生過。攝政王的鑾駕儀仗曾經在武英殿外頂著刀槍踏血前行,如今武英殿外的磚頭都被刷得干干凈凈,一絲兒血跡都找不到。 冷風拂過武英殿前的石磚, 卻依舊漾著清冽的腥甜。 痕跡總會有的,史書都是要記一筆的。百年之后那一天, 魯王的作為, 粵王的作為,何首輔的作為, 劉次輔的作為,都會有個評價,不是現(xiàn)在??崃业臄z政王就坐在皇帝陛下身邊,不像是挾天子令群臣,他現(xiàn)在就握著乾坤。 不敢想未來, 不敢想。 劉次輔的位置空出來,內閣可能要進新成員。何首輔老老實實眼觀鼻鼻觀心,其實他表情一貫這樣的,沒改過。攝政王剛剛歸京那一天,坐在皇極殿往下看他,他就這幅德行。 其他臣子,鳳陽屠城時處理一批,福建賑災處理一批,及至劉次輔擅權又斗掉一批。攝政王坐在高處往下看這些跟他一樣劫后余生的臣子們,忽而想自己以后得是個什么形象,剛監(jiān)國就清洗那么多人。那些人實實在在就是他殺的,他不準備狡辯。 名聲這玩意兒,李奉恕不稀罕。 攝政王看著群臣后面的武英殿門口長長地出神,殿中沒人敢吭聲,驚擾他。 冬天了,遼東的人怎么活…… 遼東已經下雪。今年的嚴寒來得比去年更早,美麗的雪花飄蕩著無盡的絕望。關寧軍日夜巡邏cao練,去年沈陽鬧過冰災,今年金兵肯定還是會出來的。 陽督師雙腿已經不能下地,幾乎動不了。身邊所有將領輪班巡值,一刻也不能松懈。如果再鬧一次金兵圍城,陽繼祖只能以死謝罪。 “在大連的種子都要守好,那是明年的指望。”陽繼祖痛得額角冒汗面如金紙,但表情一動不動。金副總兵焦慮:“今年金兵真的會出來么?如果……” 齊總兵冷峻:“如果是走遼東境內,咱們就算全軍覆沒也得把他們堵回去。圍京之恥,你我承擔不起第二回 ?!?/br> 金副總兵正色:“就是怕他們走韃靼了!上回就……” 陽督師沉著臉,齊總兵看金副總兵一眼,金副總兵閉嘴。 陽督師手指敲炕桌:“建州里有我們的人?!?/br> 齊總兵一驚,怎么他都不知道?金副總兵愣愣地:“真的?。坑袔讉€???” 陽繼祖自言自語:“知己知彼。建州有咱們的人,難保建州外面沒有他們的人?!?/br> 連金副總兵都沉默了。會是誰?能是誰?同僚猜忌生嫌隙是大忌,若說外面沒有建州的內應,金副總兵都不大信。 “他們按兵不動,我猜到一個原因?!饼R總兵淡淡道,“北京正在鬧天花,他們在等天花平息,那時的北京必然人疲病弱?!?/br> 金副總兵張著嘴:“他們能知道北京的事情?” 齊總兵冷笑:“你如何保證,這個‘內應’不在北京,甚至不在朝堂?” 陽督師道:“他們按兵不動,我們也以靜待動,絕對不能讓他們搶了先機。” 齊總兵抿著嘴,金副總兵忽而長長一嘆:“就是苦了老百姓,沈陽衛(wèi)里不知道還能吃什么……” 室內沉默,窗外被風呼嘯,咯咯撞窗欞。這才剛暖和幾天,感覺夏天都沒過夠。這兩年太冷了,真的太冷了,今年豆子都不長…… 金副總兵難過:“天不饒人?!?/br> 沈陽衛(wèi)里的確沒什么能吃的了。謝紳領著一幫小孩子,已經能用蒙古話跟阿靈阿的管家據(jù)理力爭,就想要多一點吃的。然而沒有,阿靈阿的管家笑一聲,根本不再理他。謝紳面皮燒灼,默默彎腰拎起一小只麻袋。謝紳干活很拼命,他兩只手的關節(jié)都不太好了,干活干的。只是漢人尤其是讀書人總是給人這么個印象,白吃不能干。 謝紳有點熬不下去了。可是他還有任務,那個伊勒德突然從會同館升遷進了禮部任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伊勒德一個韃靼派來的軍官為什么會突然升遷,品級都上去了,謝紳不得不多想。他還可惜自己一筆書法。吃了那么多苦練出來的,現(xiàn)在雙手手指可能都有風濕,以后再寫不來瀟灑俊逸的字體。 謝紳扛著一只小布袋子,搖搖晃晃往小學堂走。小學堂里的幼童們天天餓得哭,小饅頭幾乎沒吃過幾頓飽飯。謝紳有那么一瞬間恍惚地想,自己死了,他們是不是能吃頓rou。 冷風抽著謝紳的臉,他麻木地伸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流淚了。 伊勒德被提拔,意料之中。女真朝野有種心照不宣,今年還得南下。如果南下,估計走草原,和韃靼修好是必要的。 女真朝廷比大晏朝廷精簡,人數(shù)也少,五品就能上朝了,只不過是要站在殿外。伊勒德站在風雪中身形依舊挺拔,不見瑟縮。 他面無表情地透過北風聽里面朝堂奏對。漢話蒙古話交雜,黃臺吉漢話流利,可以直接與新來的降臣降將對話,但是其他大臣聽不懂,還得有個舌人翻譯,對于伊勒德來說,等于是同一句話重復兩邊。 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