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小白不理解貍花兒的反應(yīng),宗政鳶一拍貍花兒小腦袋:“嘿你個沒良心的。”貍花兒追著宗政鳶咬,宗政鳶倒是真笑了:“你這只土貓,還真他媽像我?!?/br> 宗政鳶把手放在腦門上,愣愣地出神。 小白和貍花兒在他身上追逐嬉戲,玩得很高興。 小白……不知道怎樣了。 窗外的樹葉子被秋風(fēng)一拂,嘩啦啦掉。這么快就秋天了,宗政鳶想,明年春天,不知道還有沒有桃花雪。 研武堂收到驛報,山東玉米種子已經(jīng)入庫。王修拿著宗政鳶的回報,心里猶豫。山東已經(jīng)收了,那……遼東呢? 李奉恕沒說什么。 武英殿聽政,督察御史李至和把鄔雙樨的折子拿出來說。攝政王看這老頭子一眼,老頭子一本正經(jīng)。 楊閣老還是那個觀點,遼東屬于尾大不掉,目前看堅壁清野退守山海關(guān)是最好的辦法。攝政王是挺煩他的,但是楊閣老領(lǐng)兵部多年,他看到的只有實際:稅收,軍費。 “凡匈奴之策,不過二科:武夫盡征伐之謀,儒生講和約之親。若遣軍追討,報其侵暴,徒興巨費,不損于彼,此為策之最末。安邊固守,于計為長?!睏铋w老慢悠悠道,“斥候之郊,非耕牧之地。堅壁清野,整兵繕甲,保民全境,不出山海關(guān)?!?/br> 何首輔道:“何承天說得有理,只他以匈奴說魏寇——匈奴為化外,魏宋皆為割據(jù),并無臣與不臣。如今遼東為治下,遼東人為晏民,山海關(guān)外亦為國土,沃野千里,豈是區(qū)區(qū)‘斥候之郊’?楊閣老說辭我從不茍同,只一點倒是說在關(guān)鍵處:女真人為遼東之民,如今不過是造反叛亂,與河南李鴻基并無二異。楊閣老曾力主招撫高若峰,慷慨陳詞民為兵事所苦甚久,招撫實為終止兵禍上策?,F(xiàn)在看來,還是楊閣老看得長遠(yuǎn)。以撫為主,保全民生,天子國土,一寸不失。” 兵部侍郎羅靖干脆問道:“首輔說得對,我只問如果作物進(jìn)建州了,如何?” 何首輔反問:“番薯不是也進(jìn)大晏了?作物傳播,你擋得???” 徐閣老昨兒剛罵過攝政王,今天可能沒興致了背子曰詩云的了,撩起眼皮很平靜地插一句:“這只是在問陛下,是否視遼東為王土,遼東之臣為王臣。堅壁清野也無不可,餓死遼東之民,失天下民心,守個山海關(guān),不知道有什么用?!?/br> 山海關(guān)里,還有個李鴻基呢。 攝政王捏著鼻梁沉默,皇帝陛下亦沉默,堂下又辯起來。楊閣老說的話是止損戰(zhàn)略,何首輔徐閣老的意思卻是民心。劉次輔沒吭聲,戶部侍郎自己在盤算今年的京運是不是還夠這幫當(dāng)兵的糟踐。已經(jīng)開了南大倉賑災(zāi)了,難道還要再開?攝政王殺福建上下是迫不得已,沒東西賑災(zāi)了?,F(xiàn)在福建整個官場塌陷,南京六部領(lǐng)著福建政務(wù),只是權(quán)宜之計。等到京察還得補,吏部能補出來什么好貨,拿去福建當(dāng)肥差。 徐閣老突然扯著嗓子蓋過所有人,近乎尖叫:“平叛,鎮(zhèn)亂,撫民,保國!” 武英殿上被徐閣老給嚇著了,一片寂靜。徐閣老怒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天子還在上面坐著,諸位已經(jīng)在商量怎么舍棄天子的土地,竟然毫不羞愧!” 徐閣老對皇帝陛下一揖:“陛下,昨日在大本堂讀《尚書》,‘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為善弗同,同歸于治;為惡弗同,同歸于亂?!菹陆袢?,可有了悟?” 皇帝陛下一愣,徐閣老授課最多,陛下到底年紀(jì)小,對授業(yè)之師有天然的敬畏,也沒反應(yīng)過來徐閣老這是不敬,只好回答:“上天不偏愛,只輔助有德之人。民心不持久,只懷念惠民君主。無論哪種善政,總歸是疆土大安。無論哪種惡政,治下總歸崩亂。徐閣老之意,難道民心便是善政?” 徐閣老粗重喘息:“非也。陛下,反了。得民心者,才為善政?!锰煜掠械?,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民心為何?男有余粟,女有余布,大善!” 徐閣老沉默,無論朝上再怎么爭,不發(fā)一言。 徐閣老這人有意思。他罵攝政王是智瑤,攝政王回去問王修智瑤是誰。王修回答:“春秋智襄子。未繼位前大臣評價他有五個優(yōu)點,發(fā)美高大,射御力足,伎藝畢給,巧文辯惠,剛毅果敢。就是有一個缺點,不仁。后來……就都給大臣說中了,太過窮兵黷武,韓趙魏三家分晉。” 攝政王一聽樂了:“我有那么多優(yōu)點呢?” 王修無奈:“老徐不是在夸你?!?/br> 攝政王道:“我不必仁。天子才需要仁。” 王修瞪著眼睛:“你……” 攝政王冷笑:“成廟為什么把我弄回來,你不會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吧?!?/br> 聽政后,皇帝陛下問攝政王:“徐閣老說的,是不是陳詞濫調(diào)?” 攝政王低聲嘆:“這一回,他說對了?!?/br> 宗政鳶在山東接到陛下旨意:用登州港的船送玉米種子以及番薯土豆去大連衛(wèi),大連衛(wèi)有人接應(yīng)。 宗政鳶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玉米種子送山東來時,他心里隱隱是有希望的,要往遼東送。他的心懸著,不知道攝政王如果拒絕這么做,自己會怎么想。對李奉恕的忠誠是不會更改的,大約就……失望唄。 人心這個玩意兒,冷了是救不回來的。國有法度,也應(yīng)有氣度。攝政王如此行事,宗政鳶心中安穩(wěn)。任何一地,國不棄。 登州港裝船,渡海去大連。 宗政鳶站在海邊,長久地瞭望。不怕艱難,有希望,可以勝過一起。 玉米種子幾乎同時到達(dá)河南,馬車運送,走研武堂驛道,源源不斷仿佛經(jīng)絡(luò)中澎湃的熱血。 種子不多,推廣尚需時日。只要有一粒種子,晏人總是有辦法種下去,等到它發(fā)芽,成長,結(jié)出果實,長到滿山遍野,活潑熱烈。風(fēng)雨災(zāi)害,絕不低頭。 鄔雙樨往詔獄送食盒。司謙已經(jīng)回來了,他板著臉接過食盒。鄔雙樨十分急切:“煩請司指揮轉(zhuǎn)告,權(quán)道長發(fā)現(xiàn)能種的作物,叫玉米,大穗頭像棒槌,籽粒充實飽滿,攝政王命人送玉米種子去遼東,來年不會有人餓死,請,請督師放心……” 鄔雙樨抓著司謙的袖子,說不出話來。司謙長長一嘆:“我檢查完食盒就送進(jìn)去,你的話也會轉(zhuǎn)達(dá)。只是那位從不回應(yīng),你也……” 鄔雙樨抱拳:“多謝司指揮,多謝司指揮!” 鄔雙樨目送司謙抱著食盒離去,轉(zhuǎn)身往遼東方向,鄭重倒一壺酒。 第195章 白敬收到宗政鳶一封信。宗政鳶在信里問他:延安府有桃花么。 延安府大疫過去, 緩過一口氣。秦軍第一役, 大勝。 白敬想犒勞秦軍,實在是困難,酒rou都沒有,魏知府想了個辦法:“大家在一起唱唱跳跳,不就挺好?白巡撫聽過腰鼓沒?” 白敬笑:“似乎聽過。” 魏知府樂呵呵:“白巡撫沒聽過地道的。大疫過去, 大難不死, 大家都必有后福, 所以咱們熱鬧一下吧!” 北京的評書故事傳到陜北來, 白修羅王率領(lǐng)眾修羅戰(zhàn)勝瘟神。鼠類為瘟神役使, 但瘟神怕火,火能驅(qū)疫。魏知府把延安府打扮起來,到處掛紅布貼紅紙,跟過年似的。延安府大慶, 幸存的人涌到街邊看腰鼓。每年過年都要這么熱鬧一回,浩蕩的腰鼓隊踏著古樸的節(jié)奏, 穿過延安府的大街。 只是, 過年時還在身邊一起大笑的人,現(xiàn)在……不在了。 一陣風(fēng)過,街上到處的紅綢沸騰似火。 白敬自己一個人穿著端正的官服來到燒埋疫病尸體的地方。緊迫之時燒了就掩埋,分不清誰是誰, 只知道人抬進(jìn)舊官衙, 就再也出不來。大疫過后,只剩地面上一個小小的土包。有人想把自己親人請回家, 可是……都成灰了,如何分得出? 一直有人披麻戴孝在那兒哭墳。分不開誰是誰,就一起祭奠。都是在疫病中逝去的人,也就,都是親人了。 今日城中大慶,熱鬧喧嘩都是給活人的,死人只有沉默。土包前密密地插了招魂幡,上面寫著各家親人的名字,希望他們在望鄉(xiāng)臺上,找到家的方向。有人低頭燒紙錢,喃喃低語:“不夠就托夢,活著愧對你,你在那邊……要好好的……” 白敬火紅的官服一出現(xiàn),哭聲寂靜。 白巡撫在疫中干的事滅絕人倫,令人心驚膽寒。突然一看見他,那么瘦弱的一個人,一身紅,站在一片雪白招魂幡中。招魂幡在他身邊飄飄搖搖,像刻骨寒冷的大雪。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繚繞不絕。白敬閉上眼。 兩廂沉默。白敬神州官服穿過招魂幡,鄭重在土包前跪下,一揖:“白敬,愧對你們?!甭斓闹半S風(fēng)飄飛,在秋風(fēng)中凄然地翻滾?;钪娜私o死去的人上墳,燒紙,插招魂幡,其實還是為了活著的人。劫后余生,他們是在大疫中活下來的人。 白修羅王救下來的人。 低低的啜泣聲在蔓延。 白敬站起,對活人深深一揖到底:“白敬,多謝你們?!?/br> 寂然的風(fēng)聲中,隱隱飄來城中熱烈的腰鼓和歌聲。guntang地風(fēng)中,嘲笑蒼天。 白敬離開那里?;鸺t的官服烈烈燃燒,細(xì)瘦的背影,頂天立地。 大疫過后,吳大夫收魏姑娘為徒。吳大夫此前并無什么正式徒弟,無論是誰向他討教,他便毫無保留。這一次大疫,吳大夫深感自己老了,需要一個堅毅果敢之人繼承他的衣缽。 魏姑娘識字,能吃苦,再好不過。魏知府有點惶恐:“小女就……就是個普通丫頭,哪兒研究得了醫(yī)術(shù),當(dāng)不得當(dāng)不得。” 吳大夫笑:“魏知府過謙。誰都不是生而知之,魏姑娘果敢建議,有大勇大仁義,什么當(dāng)?shù)卯?dāng)不得。我收了徒,該教便教,能到什么成色,看她自己。再出一個談大夫,有何不可?!?/br> 魏知府特別緊張地問魏姑娘:“你真要學(xué)醫(yī)?” 魏姑娘平靜:“女子生病本就不易看大夫,皆因為大夫都是男子,女子就得忍受病痛。如此,不如就多一些女大夫。” 魏知府著急:“你懂什么?醫(yī)生走街串,與巫并列,你難道以后要當(dāng)那些串門子的三姑六婆?” 魏姑娘道:“爹,不能大疫剛過就不認(rèn)人,吳大夫救了延安府,你現(xiàn)在說醫(yī)與巫并列?” 魏知府氣得打轉(zhuǎn):“你……你以后如何婚嫁?” 魏姑娘安慰魏知府:“我若有看家的本事,自有人求娶。等閑無能之輩,我也看不上。” 魏知府勸不動魏姑娘,也管不了魏姑娘。 魏姑娘給吳大夫磕頭,奉茶。吳大夫微笑:“學(xué)醫(yī)無他,先背,背藥典醫(yī)典。然后便是醫(yī)治病人,醫(yī)者,要有一雙躍進(jìn)病痛的眼,一雙千錘百煉的手。你做好準(zhǔn)備吃苦么?” 魏姑娘舉著茶杯,認(rèn)真:“我不怕吃苦。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女子為相甚遠(yuǎn),我便從良醫(yī)開始?!?/br> 吳大夫一愣,沒想到魏姑娘冒出這么一句,大笑,接過茶碗一飲而盡:“好,我便收了你這志向遠(yuǎn)大的徒弟?!?/br> 魏知府在旁邊氣得要死:慣得無法無天!這是女子說的話么!你若嫁不出去孤獨終老,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可他到底也沒說出口。 魏姑娘性子軸,也像她娘。嬌嬌小小一個人,脾氣能頂門立戶。魏知府知道自己勸不動。 魏姑娘拜過師,正式開始學(xué)醫(yī)。鄒鐘轅看她背著大簍子背藥材,想要幫她背,被魏姑娘客氣地拒絕:“多謝軍爺,不必了,總歸是我自己的事?!?/br> 鄒鐘轅沉默,魏姑娘看他無話,背著藥簍便走了。 鄒鐘轅經(jīng)過大疫,正式給家里寫信,拒絕議親。延安府大疫時家中急得不行,這一下鄒鐘轅死里逃生,說什么也要托關(guān)系把他弄回北京。 鄒鐘轅回信:男兒只能萌祖蔭的話,何必來世上走一遭。 鄒鐘轅不回北京,也不議親。 他站在延安府的街頭,看著魏姑娘遠(yuǎn)去。 白敬收到右玉送來的玉米,又驚又喜。陸相晟對白敬有愧,玉米一收就往延安府送。白敬并不完全是為了有糧食而高興,玉米種子,等于大晏又有了一種谷物,又有一項支柱。天下民皆苦,若無饑饉,苦去六七。 山東亦送來一些谷子和豆子。今年山東豆子收得好,宗政鳶立刻往延安府運。 白敬第一次見到玉米粒兒嚇一跳,怎么一粒就那么大,整個玉米像是放大無數(shù)倍的麥穗,粗壯到粗野的地步。就是這樣的作物,看著心里跟著熱起來。 天雄軍的軍官樂呵呵介紹:“水煮也行,磨成粉熬粥也好喝。吃這個容易飽,而且也不難伺候。麥?zhǔn)罩蠼又N。我看延安府跟我們那邊差不多氣候,麥子不夠兩熟,接上玉米,完全就不可惜了。” 白敬心中感慨:“如此,上天垂憐晏民。” 天雄軍官離開,研武堂的塘報送到:攝政王殿下送玉米種子去遼東。 白敬這才算看到了真正的希望,關(guān)于大好河山的希望。今日若失遼東之民,明日可舍任何一地之民。延安府大疫便舍延安府,右玉扛韃靼大軍便舍右玉。得天下者先得民心,又何止民心?臣心亦是。宗政鳶天天說“精誠團結(jié)”,這是攝政王殿下的話。 白敬思緒萬千,魏知府挽著袖子底氣十足地指揮糧食入庫。最近魏知府心事也多,難得高興。延安府為了抗疫糧庫已經(jīng)見底,正愁明年怎么辦。那一車一車的玉米就是天降甘霖,魏知府雄心勃勃地籌劃明年留多少種子。 白敬多少知道點陸相晟在右玉為了玉米的艱苦卓絕。朝廷嘉獎權(quán)道長是應(yīng)該的,只是陸指揮也功不可沒。能保下番薯土豆,再保下玉米,陸指揮得罪的人多了。白敬拈起一粒玉米,忽然對陸指揮心有戚戚。 為了種玉米,得有地。地從何來?陸指揮年前一到右玉就抄田分地,右玉逃跑的地主天地一律算無主。分了地開始籌謀耕種,規(guī)劃壟畝,注重農(nóng)務(wù),才把民心安定下來。朝廷說不交租,大概是沒人信的,這一點陸指揮根本不能著急。遇上伐高若峰,軍墾地里玉米長得高大全去燒玉米,多少保住了土豆番薯。伐高若峰回去,陸指揮懲治燒地者的血腥殺戮恐怕不下于自己,何況陸指揮根本沒有鎮(zhèn)寇斬馬劍。麥?zhǔn)者^后果然不交租,才種上玉米。 也是唯一真正的大豐收。 陸指揮賭上自己的前程,才換來一粒玉米。權(quán)道長一心耕種令人敬佩,只是若沒有陸指揮不惜一切地維護,斷然沒有玉米。不光玉米,土豆番薯大約也被土地原主人給損毀殆盡。 攝政王殿下是知道的,白敬想,殿下明見萬里,他一定知道陸指揮為這一粒也許能挽救大晏河山的玉米所做的一切。 山東送來幾回東西,才送來宗政鳶小心翼翼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