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張同昶信任王都事,哆嗦問:“什么叫干兒謠?” 王都事一愣,張同昶抓著膝上衣襟:“都是詆毀,都不是真的,對吧!” 王都事深深一嘆,都是真的。他到底沒回答,張同昶臉色更白。先祖明明是為國盡忠死而后已…… 王都事拍拍張同昶的背:“太岳公清丈土地,使國庫收稅翻了一倍,一手拉住岌岌可危的帝國稅收,平民反而減輕了負擔,能好好活下去。你只要記得,這是真的?!?/br> 張同昶抓住衣襟流淚,王都事安撫他:“先祖留下的毀與譽,都是恩賜?!?/br> “攝政王殿下很欣賞太岳公,他說大晏應(yīng)該感謝太岳公,這也是真的?!?/br> 少年人,終于要學會分辨真假,然后,全盤接受。 張同昶用袖子一抹臉。 王修拍著張同昶的背,喃喃低語,像是說給少年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人活一世,但求無愧于心,當世毀譽都不重要。只要有清平隆洽之世,天日昭昭,人心昭昭?!?/br> 王修眼前浮現(xiàn)李奉恕一個人坐在武英殿的樣子,他輕聲道:“在所不惜?!?/br> 第149章 王修看見李奉恕站在一團無盡的黑暗里。一個人, 孤立無援。 王修大叫:老李!老李! 李奉恕聽不見。 王修往李奉恕身邊沖, 明明那么努力地跑,李奉恕還是站得那么遠,煢煢孑立。王修急得不行,胸口沉重地壓著,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玩命掙動, 爬也要爬回李奉恕身邊。 他不能讓李奉恕孤零零一個人。 李奉恕看不見, 似乎也聽不見, 只是那么遙遠地站著, 微微垂著頭。 王修心如刀絞,胸口越來越沉,他急瘋了,熱血往頭上一涌——醒了。 胸口箍著李奉恕的胳膊。 王修吐口氣, 做夢。他看看箍自己箍得死緊的結(jié)實臂膀,不輕不重拍一下。李奉恕最近喜歡從背后摟著他, 也不嫌熱。 天還沒亮, 王修也沒聽到夜空空曠的更鼓聲,不知道什么時候了。李奉恕睡得很沉,沒醒。王修心焦是真的,李奉恕的眼睛絲毫沒有要好的跡象。 太醫(yī)院看不出明堂, 壓根沒有癥候, 就是看不見。王修一開始還是樂觀的,以前鄉(xiāng)下也有人動肝火眼前黑了好幾天, 黑翳一褪就好了。李奉恕就是氣性太盛,肝火一上來傷了眼睛,等調(diào)養(yǎng)好了,也就能看見了。這幾個月下來,王修越來越絕望。李奉恕就是看不見。 老李很恐懼,王修明白,李奉恕真的很害怕,雖然他沒表現(xiàn)出來。李奉恕盡量恢復(fù)以前的生活,武英殿御前聽政,牽著飛玄光去京營訓練,回來在菜地忙活。李奉恕試圖讓所有人相信一切都如常,沒有問題。 王修親眼看見李奉恕在菜地里被一把鋤頭絆了一跤,摔得半天爬不起來。所有在附近的下人們瞬間屏息凝神,簡直要原地消失。王修沉默地看著李奉恕費勁地站起來,帶著衣襟上一大塊土漬一瘸一拐摸索著摸到回廊坐下,直愣愣地發(fā)呆。王修站在不遠處,不想打擾老李。老李一向最好面子,這種狼狽至極的樣子誰都不能知道。王修看別處,眼淚蹭蹭往外冒。 那天李奉恕在回廊下坐了很久。 王修躺在床上,勉強翻個身,李奉恕躺在他身邊,熱氣滾滾的。他體溫高,還愛箍人,王修做夢都夢見中暑。王修看李奉恕,李奉恕閉著眼,呼吸勻稱。他長得孔武有力,睡相倒是恬靜。王修借著月光仔仔細細端詳李奉恕,都覺的李奉恕兇,大概因為五官太深,加上又黑,太陽底下一站臉上一半是影子。其實很好看的,晚上就算被他箍醒了睡不成,看他的臉也賞心悅目得沒脾氣。 “英俊吧?!崩罘钏¢]著眼,突然說。 王修嚇一跳:“你醒著?什么時候醒的?” “你拍我胳膊?!崩罘钏∵€是閉著眼,反正對他來說沒差別。他微微一笑:“你欣賞我半天,什么結(jié)論?” 王修伸手捏捏他的臉,李奉恕握著他作妖的手:“別鬧?!?/br> “我是看看你的臉皮到底有多厚?!?/br> 李奉恕忽而沉默,繼而幽幽道:“我連我自己都看不到了,你就夸夸我唄。” 王修連忙摟住他:“當然很英武?!?/br> 李奉恕手在王修后腰上流連著,伸進中衣,檢查那一對屬于他的大酒窩還在不在。 還在。李奉恕被兩只隱秘的酒窩安慰著:“夢見什么了?” 王修怕他大半夜作性又起來,明天還有一堆政務(wù)要忙,只好拍著他的背:“趕緊睡吧,明天還有事?!?/br> 李奉恕把臉埋進王修懷里,不知道怎么想起來皇二子:“那個皇二子,當時去祭祀成廟的時候你見了么?!?/br> 王修輕聲道:“見了。怎么還有點像你……你小時候就是那個樣子的是不是?!焙诤趓ourou憨憨的。 李奉恕笑一聲:“不記得了。當時我還想著把皇二子抱進府來玩玩,這也……沒顧上?!?/br> 趕上仁祖皇陵被毀。王修沉默,他其實挺想知道老李幼時是個什么樣子的。是不是無憂無慮,沒心沒肺,逗一逗就笑。 “我哥皇子皇女好多,活下來就這幾個?!崩罘钏÷曇魤旱煤艿?,“我這個嫂子雖然年輕氣性左,她掌宮之后孩子們倒是沒再出過事?!?/br> 王修靜靜聽,李奉恕難得愿意跟他講講宮中的事。王修雖然能看黃冊庫,黃冊庫也不會很詳細地記錄夭折的皇子皇女。民間有傳說成廟壓根不是當年皇后親生的,生母是被皇后給打死的。不過哪朝哪代好像都有點這種說法,后宮就是個斗獸場。成廟上位之路亦是血腥,李奉恕從來不提他怎么逃出北京逃進山東的。還什么乳母……現(xiàn)在小皇帝斷奶后乳母就被太后十分果決地打發(fā)走了,優(yōu)厚地給了個誥命,但是不許再進宮。 老李是真的恨。自從李奉恕那次為了大煙發(fā)瘋,王修隱隱地窺到老李到底在恨什么,其實他要想知道,完全可以全部揭開。只是他心疼李奉恕,從來不問。 那些跟老李沒關(guān)系。 王修撫摸李奉恕的背,把他捋得舒服了,李奉恕不再說話,又睡過去。 李奉恕一直對太后十分敬重,大概也是她對他哥的子女都好。李奉恕以前說過,姓李的為了權(quán)力撕擼得灰頭土臉,關(guān)一個女人什么事。 王修輕輕嘆氣。 第二天研武堂收到驛報,秦赫云終于找到張獻忠,向張獻忠投書一封,勸他接受詔安。秦將軍要求湖廣總督兵力配合,千萬不要讓張獻忠殺出湖廣。根據(jù)秦將軍的計算,張獻忠現(xiàn)在的軍資糧草和兵力不足以支撐他出湖廣,但凡事都有萬一,張獻忠并不是很按常理行事的人。張允修自焚而死有點刺激了張獻忠的“大西朝”。畢竟有一個忠君節(jié)烈的人為了拒絕大西朝自殺,后面的人得掂量一下還要不要臉。 李奉恕道:“按照秦赫云的安排吧。四川總督?jīng)]找她麻煩?” 王修公事公辦:“秦將軍并沒有上書說四川總督的事,倒是四川衛(wèi)所來信,秦將軍把四川總督給揍了?!?/br> 李奉恕笑一聲:“秦將軍什么時候進京,得見見她?!?/br> 清晨難得清涼,清風穿堂而過,李奉恕道:“張同昶怎么樣?” 王修微笑:“張家安排妥當,張同昶還是個少年人,心性未定。但是我看著,應(yīng)是個正直忠純之人,國家當用?!?/br> 門外有人慘叫一聲:“啊喲!”王修一聽,這是趙盈銳。小趙官人特別怕狗,第一次見黑鬼都坐地上了。黑鬼挺懂事的,盡量避著人,不到前院來。只不過最近黑鬼也挺忙的,每天夜里巡邏早起檢查。李奉恕在荷塘里養(yǎng)了一群鴨子,母鴨不會數(shù)崽,黑鬼還幫著數(shù)數(shù)。一串小鴨子路過,一只笨笨地掉進坑里出不來,黑鬼用舌頭幫它出來,舔舔小鴨子。趙盈銳喜歡那個荷塘,那日一轉(zhuǎn)臉看見只小牛大的黑狗,差點掉進去。 王修迎出研武堂:“小趙官人,又看見黑鬼了?” 趙盈銳無地自容:“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br> 王修笑:“今日研武堂是趙官人當值,我還要出城。” 趙盈銳一臉嚴肅:“是,卑職絕不敢敷衍?!?/br> 王修跟趙盈銳交接文書,自己出城去京營。趙盈銳端坐桌前,等著攝政王殿下示下。李奉恕本來也看不見,趙盈銳還不出點動靜,李奉恕都不知道他在哪兒。攝政王捏捏鼻梁:“小趙……官人?!?/br> 趙盈銳連忙:“在?!?/br> “念折子吧。今天折子多,辛苦。” 趙盈銳嚴肅:“不敢不敢,這就開始念?!?/br> 趙盈銳不得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因為舅父已經(jīng)如履薄冰。何首輔只讓他好好在研武堂盡忠職守,不在他面前講什么政務(wù)。趙盈銳天天不是在研武堂當值就是在武英殿當值,再傻也看明白了,朝堂風雨欲來。先把張?zhí)榔椒戳耍偃珖宀橥恋?。京郊清理皇莊的時候就陸陸續(xù)續(xù)死了人,那時候攝政王手里還沒什么權(quán),皇親勛貴一樣說殺就殺。全國清丈土地,到時候澆灌莊稼的,估計全是血了。 趙盈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念奏章,悄悄地瞄著攝政王。他一直覺得攝政王像演義傳奇中的英雄,血腥殺戮堆積起來的赫赫威名,定鼎江山,獨斷乾坤。今天壯著膽子仔細觀察攝政王,驚訝地發(fā)現(xiàn)殿下看著好年輕啊。除了長得高大,似乎并沒有比自己年長很多。只是殿下已經(jīng)一手執(zhí)掌蕓蕓世界的生死,理所應(yīng)當被人敬畏。 何首輔告訴趙盈銳,不用管何家,全力輔佐攝政王。坐進研武堂,就把舅父給忘了。趙盈銳知道,舅父出身微寒,踩著看不見的殺人刀才得今天內(nèi)閣首輔的地位。舅父問他的志向,趙盈銳那時剛剛被陸相晟獲賜攝政王兩句話的事激勵,他告訴舅父,“此生愿為君子,與天子不相負”,舅父愣很久。抬起手,緩緩拍在趙盈銳肩上。 “好志向。”舅父輕聲道。 趙盈銳沒敢問舅父年輕時的志向是什么?窮的一無所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要爬進內(nèi)閣么? 何首輔年輕的時候,為了謀職,不得不借京債,上下打點。赴任后就忙著還債。還完債,就忙著跟同僚斗法拼命向上爬。太忙了,年輕的事,不記得了。 何首輔悵然,忘得一干二凈。他看著外甥明亮的眼睛,笑一聲:“有舅父在,你可以不借京債,也不必被舉債逼得只剩官服可穿。當個奉公為先的好官?!?/br> 趙盈銳認真點頭。 攝政王清清嗓子:“小趙官人?” 趙盈銳回神,念著念著沒了聲了,攝政王蹙眉,趙盈銳嚇得連連道:“卑職走神了卑職走神了,殿下恕罪!” 攝政王笑一笑。 趙盈銳早已默默地下了決心。他……要當君子。也許有一天,能得攝政王殿下的那兩句話。 天子君子,必不相負。 第150章 王修出城到京營提督軍情, 研武堂驛馬在京營日夜不歇。周烈只負責檢查蠟封和暫時保管, 只有王修來才啟封翻閱。王修坐在營房中翻閱著,京營外面小伙子們訓練,喊殺聲震天動地。 旭陽訓練騎兵很有成效。他說話不拐彎,直接說短期內(nèi)想要恢復(fù)騎槍兵效果絕對不會好,不如先踏踏實實訓練騎術(shù)。太祖時騎槍兵橫掃天下因為那個時候沒有火器, 現(xiàn)在既然有了火器, 不如就融入騎兵中。這一點戚武毅公早就做到, 與其恢復(fù)太祖的騎槍兵, 不如恢復(fù)戚武毅的火騎兵。 旭陽對戚家軍情誼深厚, 他十幾歲的時候目送最后一代戚家軍慷慨激昂去送死。戚家軍是旭陽最深的夢想,他總是反復(fù)地想,如果他也是戚家軍呢。 他會離開沈陽衛(wèi)嗎。 旭陽晃晃腦袋,繼續(xù)監(jiān)督騎兵們練習騎射。 “記住, 馬是你們的兄弟!馬跟著你們沖鋒陷陣,必要的時候還會幫你們擋箭擋槍, 在戰(zhàn)場上, 你們是和自己的馬并肩作戰(zhàn)的!騎兵和馬之間的默契很多時候能救命,甚至改變戰(zhàn)勢!都好好好愛護你們的馬,三食三芻你們自己照顧,不要假借人手!” 王修翻著奏章, 旭陽的話清晰地隨風灌進來。他翻得累了, 起身活動活動,周烈進門:“又來一些驛報……王都事休息一下吧。” 王修隔著窗子向外遠眺休息眼睛, 一面笑著問周烈:“這個旗總?cè)绾???/br> 周烈點頭:“盡職盡責?!?/br> 王修贊嘆:“看著是個好樣的。他尊崇戚家軍,真是和你當初不謀而合?!?/br> 周烈沉默半晌:“是,戚家軍應(yīng)該是每個練兵之人的夢想。” 周烈曾經(jīng)想效法戚武毅,可惜始終未能如愿。本來是進京要軍餉,撞上金兵圍城,就統(tǒng)領(lǐng)了京營。整治經(jīng)營,清查衛(wèi)所屯田。如今突然來了個旭陽,在沈陽衛(wèi)淪陷前親眼見過最后一代戚家軍的軍威,不得不覺得,冥冥之中的天道像是跟他開了個善意的玩笑。 “另一個呢?!?/br> 周烈一愣:“什么另一個?” 王修笑:“鄔雙樨啊,最近他在做什么?” 周烈道:“小鄔將軍檢查京郊衛(wèi)所訓練去了,您找他有事?” 王修搖搖頭:“沒事?!?/br> 王修和周烈都記得初遇鄔雙樨時他的風流神采。只愿時光別磋磨掉他的銳氣,靜待該來的時機,他依舊是少年將軍的心性。 正沉思,驚天動地一轟響嚇王修一跳:“什么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