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旭陽默默點頭。 兩人對著也無話,旭陽轉(zhuǎn)身要出門,鄔雙樨叫住他:“唉?!?/br> 旭陽轉(zhuǎn)回身,低頭看鄔雙樨。 鄔雙樨趴著,盯著旭陽看:“一直也沒問你。你……怎么看韃靼?” 旭陽也看鄔雙樨,微微仰起下頜:“什么怎么看?!?/br> 鄔雙樨低嘆:“萬一開戰(zhàn)……” 旭陽就那么站著,伸開手,坦蕩蕩迎著鄔雙樨的目光。 鄔雙樨挑眉,旭陽伸展雙臂:“你看我的鎧甲?!?/br> 晏式甲。 鄔雙樨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論跡不論心。多謝?!?/br> 旭陽垂下眼睛,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出門。 鄔雙樨趴著,自言自語,如果“跡”也沒人信了,那要怎么辦。 鄔雙樨沒有感染,好得很快。旭陽告辭,返回廣寧衛(wèi)。鄔雙樨自己找了個由頭去大連衛(wèi),在港口坐著。他現(xiàn)在落個毛病,總是咳嗽。大夫說是那個帶倒鉤的箭頭鉤傷了肺,很難痊愈。鄔雙樨現(xiàn)在都不想照鏡子看到自己。臉上有疤,腳上缺腳趾,肺還有毛病。 他坐在港口,看大海。 磅礴,雄渾,平靜,暗流洶涌。 他想那只傻狍子,就在海對岸。不知道在做什么?想著想著,鄔雙樨大笑,笑得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嗔道:“明明是只傻狍子,怎么那么招人,你怎么那么招人,嗯?” 他說話聲音不大,仿佛情人間溫存時的調(diào)情。再大聲傻狍子也聽不到。海太大了,風(fēng)一吹,全都散了。 港口的人很好奇這個年輕英俊臉上卻又大疤的將軍??偪人裕诤_?,什么都不說。第三批船要開走,正好大連衛(wèi)往登萊送圖紙,鄔將軍詢問能不能幫他帶一封信。帶一封信倒是不難,可是寫什么? 鄔將軍懸著筆在紙上停了半天,瀟灑落拓地寫了三個字: 都挺好。 第93章 李在德沒事就愛去海邊坐坐。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 李在德小時候最煩背詩,覺得矯情。現(xiàn)在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詩這樣好,自己被思緒堵得千言萬語說不出口,早有人替自己抒發(fā)了。海太大了,永遠(yuǎn)看不到邊際??墒呛5哪且贿叴_確實實有個人,是最威風(fēng)俊美的少年將軍。潤澤的海風(fēng)拂過將軍的身邊,跨過廣闊的汪洋,替將軍摸摸李在德的臉。 自從收到那三個龍飛鳳舞的“都挺好”,對面再沒來消息。李在德把那三個字疊起來,再包一層紙,時時揣在懷里,熱熱地護(hù)著心口,摸一下,就能聽見那人用遼東口音調(diào)笑地喊“傻狍子”。 李在德懷念遼東砍刀一樣的凜凜風(fēng)雪,寒徹心肺,刻骨銘心,撩起將軍火紅的披風(fēng),像傾城雪野中燃起的大火。 “嘿?!毙V東一拍李在德的肩,活活潑潑地在他身邊坐下,“你又來發(fā)呆呀~” 李在德揉揉小廣東的腦袋:“想不想家。” 小廣東用小腳丫撩海水:“有點。冼至靜最好了,提前回京了?!?/br> 李在德笑:“他家里有事,不得不提前回去?!?/br> 小廣東玩了一會水:“他們叫你去跳舞?!?/br> 李在德含笑:“又是那幫葡萄牙軍官?” 小廣東點頭:“夏天了,屋里熱。” 燃篝火不是更熱。李在德心想,那幫泰西人也是會玩兒,繞著篝火又唱又跳。他們彈一種像琵琶的六弦琴,聲音比琵琶硬,彈出來的舞曲節(jié)奏又碎又流暢,十分歡快。好像那個叫索維的領(lǐng)隊彈得最好,手指翻飛,“重攏快捻”,還挺精彩。 “你怎么不去跳?!?/br> 小廣東盤著腿:“不好玩?!?/br> 李在德蹙眉,這些泰西老粗,是不是看小廣東長得嫩,欺負(fù)人了。 小廣東臉蛋紅紅:“他們老是把我當(dāng)成姑娘照顧。” 李在德無話可說,捏捏小廣東的后脖頸子。其實小廣東還是想去跳舞的,就是希望李在德在他身后給他壯壯膽,因此眼巴巴地看李在德。李在德無奈:“好吧,咱們一起去玩兒?!?/br> 教官營送走了最后一批傷員,突然顯得有些空。羅林提議慶祝教官營上下一心戰(zhàn)勝了傷病,不如舉辦篝火晚會放松一下。雷歐一想,弗拉維爾也好全乎了,是該熱鬧熱鬧。弗拉維爾養(yǎng)傷的時候無聊在屋里彈六弦琴,屋外窗下總是有人聽,有小小的響動。雷歐跟他開玩笑,這在晏人看來是“知音”,最好最好的朋友,你正好找找你的“知音”。 弗拉維爾沒回答。 雷歐好像把他們之前的不愉快給忘了,只要弗拉維爾遠(yuǎn)離小鹿大夫,他就不再提及。弗拉維爾總是陰著臉,雷歐不管事,羅林興奮得要命,親自安排挖坑搭木柴,整個營地從里到外都是他的聲音。他很大聲地跟小鹿大夫笑:“小鹿大夫會跳什么舞?” 小鹿大夫不知道回了什么,羅林中氣十足的聲音又響起:“我教你唄!” 弗拉維爾陰著臉?biāo)らT而去,雷歐站在原地長長一嘆。 終于挨到入夜,燃起灼灼篝火,怒放的火舌撕咬夜色,野蠻的對比蠱惑人心,大家異常興奮。弗拉維爾一聲不吭坐著彈六弦琴,激昂明亮的舞曲從他指間滔滔而出,更加煽動。 小鹿大夫坐在他對面,很安靜地聽。 弗拉維爾垂著眼睛。 一群人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羅林得意洋洋地搬出一架用紅布遮住的什么東西,神秘兮兮:“知道我翻出什么來了么?”他一掀紅布,“手搖風(fēng)琴!” 一架龐大精密的手搖風(fēng)琴點燃晚會氣氛,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小鹿大夫跟著笑:“我實在不會跳泰西舞,我來搖吧?!?/br> 羅林喜歡小鹿大夫,當(dāng)兵的看見醫(yī)生總是踏實:“您坐著,那個誰你去搖手風(fēng)琴,跳舞什么難的,我不是說了,我教您!” 羅林伸出肘彎:“來,您反方向挎著,然后咱們轉(zhuǎn)圈。一二三走——” 小鹿大夫被羅林帶著轉(zhuǎn)圈,踉踉蹌蹌的。大家又笑又吹口哨。本來應(yīng)該是男女跳,誰讓沒女士,男士和男士勉為其難了。羅林動作幅度大,小鹿大夫都要掛羅林身上。他本身長得嬌小,羅林簡直像在摟著他。大家都笑,突然被劈空“梆”一聲嚇得一靜。弗拉維爾懷里的六弦琴一根線繃斷翹起,晃來晃去。弗拉維爾指甲好像劈了,往下淌血。弗拉維爾放下六弦琴,上前一推羅林,雷歐想攔沒攔住,弗拉維爾示意搖風(fēng)琴的繼續(xù):“我來教您?!?/br> 小鹿大夫也呆了,他想看看弗拉維爾的手,弗拉維爾繃著臉,伸出肘彎:“您挎上?!?/br> 李在德剛好領(lǐng)著小廣東回營地,感覺氛圍又詭異又尷尬。李在德皺眉,這幫鬼佬怎么個意思?欺負(fù)小鹿大夫? 李在德看不清人臉,小廣東低聲幫他分析,不像鬼佬欺負(fù)小鹿大夫,那邊好幾個人拉著那個叫羅林的,不讓他上前,嘴里不知道安慰什么。羅林一臉莫名其妙地惱怒,弗拉維爾看他眼睛卻像噴火。感覺鬼佬內(nèi)訌了。 雷歐站在人群后面,捂著臉。 李在德被小廣東扯著擠進(jìn)人群,小廣東覺得如果真是鬼佬欺負(fù)小鹿大夫,他們要撐小鹿大夫。搖風(fēng)琴的被弗拉維爾的眼神嚇住,回過神兒來立刻開始搖,弗拉維爾緩慢地帶著小鹿大夫轉(zhuǎn)圈。小鹿大夫笨手笨腳終于學(xué)得像模像樣,弗拉維爾才加快速度。氣氛終于緩和,大家偷偷舒一口氣,該唱該跳。小廣東莫名其妙,李在德壓根沒看清。 后來有教官拉著小廣東跳舞,李在德坐在原地鼓掌。 小廣東跳得剛上興致,萊州府陳僉事差人來請李巡檢。大連衛(wèi)第四批船到了。其實就來了一艘,但這一艘拉的火器多,想請李巡檢協(xié)助裝卸。李在德一聽火器就顧不得其他,爬起來跟著萊州府人就走。走兩步回頭叮囑小廣東:“你好好玩,早點回驛館?!?/br> 小廣東撅著嘴怏怏不樂。 雷歐拽著著弗拉維爾硬把他拖到營房門口,一把推進(jìn)去:“你瘋了你!” 窗外的舞會還在繼續(xù),手搖風(fēng)琴的音符一跳一跳,流暢地淌著。弗拉維爾拒絕回答,推開雷歐要出去,雷歐給他一拳,弗拉維爾嘴角瞬間沁血。他用拇指蹭一下嘴角,冷冷看雷歐。 雷歐揪著弗拉維爾的領(lǐng)子,壓著滿腔怒火低聲背誦:“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彼娌考ou抽搐,“弗拉維爾,你就不害怕么。你不害怕我害怕啊。神看著呢?!?/br> 弗拉維爾閉上眼,又睜開,一把推開雷歐,整理領(lǐng)子。 你不害怕么。 我怕啊。 祂看著。 弗拉維爾長長地,嘆息。 他推門出去,篝火晚會扔在繼續(xù),音樂罪惡地隨風(fēng)搖曳。 “弗拉維爾!你別繼續(xù)下去了!” 弗拉維爾用指關(guān)節(jié)蹭一蹭嘴角,沒回應(yīng)。 雷歐氣得擂桌子:“你簡直被魔鬼迷惑了!” 卡洛斯慌慌張張跑來找弗拉維爾:“篝火那邊的人說你在這兒,……你怎么了?被揍了?” 弗拉維爾冷著臉:“什么事?” 卡洛斯神情激憤:“滿剌加給澳門傳信了,咱們的船為什么沒如期順著季風(fēng)到達(dá)?因為被荷蘭佬搶了!” 弗拉維爾全身一抖:“你再說一遍?” 卡洛斯咬牙切齒:“咱們的船隊被荷蘭佬搶了,船上的貨物一點不剩,全沒了!” 弗拉維爾后退幾步,雷歐見狀馬上來扶他。他們祖國的貨物交易本來就緊,這一季的季風(fēng)期船隊被搶,貨物鏈一斷,無法跟大晏交換貨物,無法跟倭國交換銀子,就是說前兩趟航線,將近十年都白跑了,血本無歸! 雷歐徹底急了:“能確認(rèn)是荷蘭人干的么?” 卡洛斯點頭:“都在信上了,荷蘭人也沒打算瞞著咱們!” 雷歐眼睛血紅:“這也太欺負(fù)人,太欺負(fù)人……” 弗拉維爾扶著門框,手下死勁握著木頭,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兩只指甲劈了,血流不止,順著手指往下淌。 “既然如此……”弗拉維爾眼睛微微一瞇,既然如此…… 卡洛斯急得想哭:“咱們怎么辦?離得澳門都遠(yuǎn),更別說滿剌加……” 弗拉維爾冷笑:“離澳門遠(yuǎn),可咱們離北京近啊?!?/br> 卡洛斯和雷歐一愣,弗拉維爾放下手,指甲掀起,他無知無覺,面色重回平靜:“咱們這里,這兩天,不是來了個皇族,據(jù)說是攝政王的堂弟?!?/br> 卡洛斯張著嘴看弗拉維爾:“上尉,我覺得你……越來越像一個中華人了……” 上次一幫笨蛋從船上卸大炮摔壞了一尊虎蹲炮,李巡檢大發(fā)雷霆。再不出息也是皇族,跟攝政王一個姓,這一頓發(fā)作下來把陳僉事都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凡大連衛(wèi)火器過來,必跟李巡檢請示。大連衛(wèi)的船到的晚了,陳僉事還是去請了李巡檢。李巡檢對他的行為表示了贊賞,然后親自組織人手去船上卸火器。卸火器之前,李巡檢站在港口上訓(xùn)話。他聲音不高,極具威嚴(yán),而且絕對不會重復(fù)。但凡出錯,不必在他眼前晃,自己去萊州府監(jiān)獄領(lǐng)罰。 跟船來的還有大連衛(wèi)的水師,李巡檢顧不上他們,心里眼里只有火器。這次來的火器多,李巡檢的人手不夠,得用大連衛(wèi)水師。李巡檢看水師從船中下來,隨意對一名官兵道:“叫你們管事兒的挑點機(jī)靈的來搭把手?!?/br> 被他叫住的士兵非常高,戴著大帽低著頭,帽檐遮臉。天太黑,李在德又實在看不清,忙的打轉(zhuǎn):“做什么愣著?快去?!?/br> 士兵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帽檐下面?zhèn)鞒鰜?,李在德剎那間全身一激靈。 “李巡檢,好大的官威?!?/br> 那士兵抬起臉,帽檐下一對寒星生輝的深情的眼睛。 “傻狍子?!?/br> 作者有話要說: ※: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圣經(jīng)》和合本,《利未記》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