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弗拉維爾不知道說什么。 小鹿大夫趴在床邊很認真地設想:“全都禁止用火器怎么樣。” 弗拉維爾覺得他可愛,只是看著。 小鹿大夫一歪頭:“你會講巴別塔么?!?/br> 弗拉維爾揚起眉毛。 “你講一講。雷歐講得結結巴巴,我還是聽出點意思來。說不定是真的哦,所以我才聽不懂你家鄉(xiāng)的話,我們之間不了解,互相誤會?!?/br> “誤會不了?!备ダS爾冒一句。 小鹿大夫疑惑:“???” 弗拉維爾沉默。 小鹿大夫疲憊至極,下巴頦兒頂著床,眼皮越來越沉。弗拉維爾突然覺得時光很溫柔,這樣進入永恒也不錯。他剛想伸手摸摸小鹿大夫的頭發(fā),門口雷歐怪聲怪調一叫:“小鹿大夫~” 鹿鳴迷迷糊糊轉頭:“什么啊……” 雷歐從門跳出來,臉上帶著詭異兇邪的鷹嘴鐵面罩,驚得鹿鳴坐著一蹦跌在地上。弗拉維爾躺在床上字正腔圓喊了三個字:“你大爺!” 鹿鳴坐在地上看著雷歐的面具發(fā)呆。與其說是面具,不如說是鐵頭盔,整個造型是一只烏鴉頭,有兩只眼睛的位置,口鼻部正好是突出的鳥喙,鳥喙上有整齊的細小洞眼,似作呼吸用。 雷歐尷尬了:“那個……我想開個玩笑,你嚇著啦?” 弗拉維爾眼睛都紅了:“誰讓你把它拿出來的!” 鹿鳴墊著腳伸手去夠雷歐的頭盔:“這是什么?” 雷歐聲音在頭盔里發(fā)悶:“殮尸人的頭盔,弗拉維爾家祖?zhèn)??!?/br> 弗拉維爾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鹿鳴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頭盔會讓他反應這么大。弗拉維爾的傷口再崩開就不可收拾了,雷歐自知闖禍,手足無措用葡語道:“咱們一個船來的誰不知道誰底細?你至于這么激動?” 弗拉維爾簡直爬起來要跟雷歐拼命。鹿鳴伸手掐住弗拉維爾的麻筋:“躺回去!” 弗拉維爾關節(jié)一麻,被鹿鳴制住。兩人體型懸殊,仿佛一只小兔子制住一只狼。弗拉維爾用葡語大罵雷歐,鹿鳴更莫名其妙:“怎么了?” 弗拉維爾萬念俱灰。 他恨這個頭盔。做成個烏鴉的樣子,站在死神鐮刀上,活該被詛咒。他報名參軍,就想拜托它,父親病危臨終前讓他發(fā)誓要帶著它!這種如影隨形的,無處不在的羞恥感。 雷歐更加尷尬:“我們兩家都是殮尸人,鼠疫一鬧我們就去收尸體,政府給錢……” 鹿鳴點頭:“原來你們祖上是仵作呀。那和我們醫(yī)生還有點淵源?!?/br> 輪到雷歐疑惑:“仵作?” 鹿鳴很認真地研究起鐵頭盔,他打開鳥喙:“這里面是……薄荷,艾草,胡椒,還有……” 雷歐咧嘴:“基本上沒有固定搭配,什么東西避味兒塞什么。你知道鼠疫的尸體啥樣子……” 鹿鳴眼神一閃一閃地看著這個鐵面罩。不管第一個做出它的人是為了什么,烏鴉是死神的代表也好,殮尸人地位低下的標志也好,甚至單純的“避味兒”也好,他都是一個天才。 薄荷清頭目除風熱,艾草利陰氣辟風邪,胡椒治五臟冷風破寒除邪。 就這樣罩在口鼻上! “我們就想不出來?!甭锅Q很激動,“我們就沒想出來!” 弗拉維爾轉過頭看鹿鳴舉著詭異的鷹嘴頭盔又蹦又跳:“弗拉維爾你的祖上太了不起了,簡直是天才!比我們還聰明吶!這個頭盔借我用幾天行嗎?我想讓師伯和爹爹看一看。會還的!” 小鹿大夫蹦蹦跳跳去寫信,雷歐瞪著眼睛:“我聽不懂他說什么,你明白他為什么高興嗎?” 弗拉維爾忽然笑了:“巴別塔?!?/br> 雷歐震驚:“我連你也聽不懂了!” 小鹿大夫本來沒想那么多,只是想寫完信把頭盔一塊送回京。第二天他走出營地大門,突然看到那么多皮開rou綻慘不忍睹的人默默望向他。 孔有德的叛亂部隊。 沒人管,傷兵自生自滅。 第78章 殘肢斷骨血rou模奄奄一息的人默默地望向小鹿大夫。明明茍延殘喘,眼神guntang得仿佛殷殷祈禱。 小鹿大夫呆住了。他打算去萊州城里找驛站往京城寄信和鴉嘴頭盔,一早出營門,迎面來那么多掙扎著從地獄中向他伸手的人,他們乞求小鹿大夫能拉他們一把。雷歐跟在后面一看也傻了,這么多人?他結結巴巴:“小小小鹿大夫怎么回事?” 鹿鳴迅速冷靜下來:“不知道,也許有人告訴他們我這里可以給他們治傷。雷教官,我不去城里了,麻煩你找人幫忙,把他們抬進來?!?/br> 雷歐頭皮一炸,他就算是番佬也知道那些都是叛軍,全世界叛軍的下場都一樣,不被清算死是好的,哪有就這么找上門來的!他們葡萄牙教官隊也是正規(guī)軍!雷歐難得精明一把:“我去那什么,請示請示弗拉維爾,他是領隊?!?/br> 小鹿大夫點頭:“拜托了?!彼D身回營房放下信和頭盔,背起藥箱,一溜小跑奔出營地,查看傷勢。 雷歐跑進弗拉維爾房間,弗拉維爾正在想辦法刮胡子,他不能原諒自己胡子拉碴地面對小鹿大夫。雷歐一愣:“你起來了?” 弗拉維爾一手扶著墻一手利索地大刀闊斧刮臉:“馬上就好,你不要聲張,小鹿大夫不高興?!?/br> 弗拉維爾一貫貪靚,不過雷歐現(xiàn)在顧不上這個:“今天一早上,營地門口圍了一群傷兵,孔有德叛軍的傷兵,還不少,小鹿大夫非要抬進來,怎么辦?” 弗拉維爾胳膊不能抬起很久,刮兩下歇一會兒:“那就抬進來?!?/br> 雷歐著急:“那是叛軍!你忘了咱們在海上怎么處置叛軍了么?一刀殺掉都是仁慈。為什么要收留叛軍?” 弗拉維爾很平靜:“小鹿大夫說要收治,就收治?!?/br> 雷歐眨巴眼睛看他:“那些長官們問起來怎么辦?” 弗拉維爾研究中華帝國比他老道精深,他琢磨不明白的弗拉維爾全明白。連他都知道山東不僅僅是經(jīng)過一次叛亂,更是一次政治斗爭。宗政長官人不在山東,他的嫡系們把山東收拾了底朝天。教官隊是外鄉(xiāng)人,超然了,沒摻和。孔有德部隊的殘余,宗政長官不發(fā)話,其他人裝不知道,傷兵們有眼色的自己找個地方死。也是山東安逸太久了,太久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事了。擱以前根本不會有“傷兵”出現(xiàn),基本全殲。中華人自己花幾千年制定一套游戲規(guī)則,他們這些番佬真心是只明白個屁。然而中華人也有個好處,從來不拿這一套游戲規(guī)則為難外鄉(xiāng)人。所以弗拉維爾淡淡道:“裝傻你不會???” 雷歐吞咽:“那倒是容易……可是那么多人要花錢的……” 弗拉維爾終于把自己收拾光鮮,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雕刻大師的杰作。他洗把臉,咬著牙扶著墻慢慢走到窗邊。弗拉維爾的窗能看到遠處軍營大門的柵欄。穿著白衣的小鹿大夫背著大藥箱半跪在地上檢查潰爛的傷口,清晨帶著露氣的陽光清亮地籠在他身上,就像……神賜予的榮耀。 醫(yī)生是最接近神的職業(yè)了。弗拉維爾以前從不會這么想。 雷歐當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問了個問題:“這些傷兵是怎么挪到咱們軍營門口的,他們幾乎都動不了……” 弗拉維爾還是很平靜:“小鹿大夫不關心,那咱們也不用關心?!?/br> 雷歐執(zhí)行弗拉維爾的命令。他吩咐教官們出來準備幾個空營房,然后去火器營叫了個管帖,領著一隊五十人來搬傷員,最后翻了翻火器營和教官隊的軍資,翻出來一點點白布,不太夠。 買白布得要錢,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錢,這還沒算上藥材,煎藥的,照顧傷員的。小鹿大夫頭一次知道掩埋尸體其實也是花銷。雷歐一五一十把預算報告給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檢查一個人的殘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東西包著止血,完全化膿,一打開傷處,那股腐爛的腥味沖得雷歐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見蛆了。 看上去純凈清潔的小鹿大夫什么反應都沒有,用他溫柔的眼神安慰傷員:“馬上就好,馬上就好?!?/br> 火器營的人終于把傷員搬進教官隊營地,葡萄牙教官們面面相覷,這是什么意思?平時和晏軍其實沒什么來往,為什么晏軍傷兵突然就都來了?城里其他醫(yī)生呢? 雷歐威嚴地搖搖頭,用葡語吩咐:“弗拉維爾說了,咱們裝傻?!?/br>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門前母親塞了不少錢,他沒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難過。他明白為什么登州醫(yī)藥院辦不下去了。醫(yī)藥院平時靠登州醫(yī)學會籌款維持,軍隊有傷兵或是官府要辦什么施藥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給錢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腳地花銷,登州醫(yī)學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時間也是看在宗政將軍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馬上進城。他要了一輛馬車,直接進城去找萊州醫(yī)學典籍。登萊之戰(zhàn)時萊州醫(yī)學典籍許老先生對他很客氣,也許去求求他有用的? 許老先生壓根沒見他。 許家算是個醫(yī)藥世家,稱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門庭闊氣,小鹿大夫小小一個人干坐在空曠的正堂中,守著一碗冷茶。 許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對著許家正堂高懸的匾額“醫(yī)藥有功”深深一揖,告辭離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許家長子許珩從暗中出來。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給“醫(yī)藥有功”的匾額長揖,他就站在正堂抬頭往上看??戳撕芫?,許老先生才慢慢出來。 許老先生出來,許珩還是仰臉,未免不悅:“看什么呢?!?/br> 許珩放下目光:“看‘醫(yī)藥有功’?!?/br> 許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來了?” “什么都沒看出來。只記得幼時父親您告訴我,治病救命,只是醫(yī)藥之功,人無功,人貴在有心,有心則可借醫(yī)藥之功。人無恒德,不可為醫(yī)?!?/br> 許老先生慢條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亂,父親讓兒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謝父親高瞻遠矚,讓兒子看到如此精妙的醫(yī)術。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確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br> 許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話直說吧?!?/br> 許珩握緊雙拳:“所有醫(yī)家都不收治街上的傷兵,父親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親不如幫個忙?” 許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這些傷兵,是怎么回事?!?/br> “叛軍嘛!”許珩聲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軍,等宗政長官回來了,要殺要處決都有軍法。咱們做大夫的,放著他們傷處活活潰爛死,難道是本分嗎?” 許老先生根本沒看他。 許珩據(jù)理力爭:“父親,瘍科平時掛礙最多,風俗倫理,全都纏著醫(yī)生的眼和手。這么許多年了,瘍科幾無精進,兒子幾乎沒有見過一次真正的傷患!這次如何不是一次機會,跟著小鹿大夫校正瘍科許多偏誤?” 許老先生動氣:“誰礙著你行醫(yī)治病了?非要跟著去治叛軍?” 許珩咬牙:“父親,靈樞經(jīng)中說‘夫八尺之士,皮rou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其中骨骼臟器各種尺寸均有記載。反而是戰(zhàn)國時代到如今近兩千年,瘍科解剖之術可有丁點進步?兒子行醫(yī)數(shù)年,縫合刀傷機會都罕有,更別說可以‘解剖視之’!” 許老先生不輕不重一拍桌子:“放肆。” 許珩真的是決定放肆一回了:“自幼父親教導兒子背大醫(yī)精誠,兒子決意遵循父親教導,踐行對藥王的誓言,所以離家?guī)滋?,父親不要責怪?!?/br> 許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長揖。揖醫(yī)藥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轉身就走。許老先生面上不見喜怒,對著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許夫人這時候才敢出來:“老大這就走了?你也不攔一攔……” 許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許珩默默觀察城里乞討乞求救治的傷兵很長時間。這些是運氣好的,能撐到進城。還在城外的,早爛透了。 “你不懂。” 許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性子倔,你就幫幫小鹿大夫唄,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會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許珩送去的! 許老先生長長一嘆。 許珩一撩前襟,抬頭挺胸,走出家門。家門口早等了幾個背著包袱的年輕人,許珩道:“既然諸位都決定了,咱們這就去?!?/br>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隊營地,繼續(xù)趴在桌上。人手不夠,錢也不夠。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聽見很吃力的腳步聲,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緩緩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頭一看,弗拉維爾。他一著急,眼淚就下來了:“你怎么起來了?” 弗拉維爾微笑,聲音沉而柔和:“營地都在忙傷員,我來看看你?!?/br> 小鹿大夫吞咽一聲,平穩(wěn)聲音:“哦,哦……給你們找了這么大一個麻煩,對不起哦……” 弗拉維爾扶著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難過,我們幫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維爾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強一笑,笑出個鼻涕泡:“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