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那么多年，在哪兒！

    伊勒德漢話夠溜的，謝紳背著小饅頭默默跟在伊勒德身后，聽他調(diào)笑漢人吃不上飯還非要讀書。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紳聽出一點(diǎn)北京腔來。伊勒德在北京呆過？還是教他漢話的是北京人？

    謝紳的確沒什么好換的，就一身老破棉襖，都快結(jié)成板了——謝紳實在是沒辦法洗澡。這個酷寒的天氣燒洗澡水需要的木柴數(shù)量非?？植?。建州樹多，可是森林邊緣那些都是有主的，自己進(jìn)老林子伐木運(yùn)不出來不說，運(yùn)出來新伐的木頭沒辦法燃燒，必須劈開晾曬很久，否則只有煙不生火。這個雪泥地，上哪兒曬木柴？謝紳苦中作樂，估計女真人這個發(fā)型也是衛(wèi)生需要了，他以前的頭發(fā)到腰，這可怎么洗。

    謝紳拿伊勒德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小饅頭漢話聽不懂幾個詞，被伊勒德念睡了。謝紳未曾婚配，并不會照顧孩子?？墒峭萍杭叭耍约合胍裁?，小孩子應(yīng)該差不多。謝紳甚至想辦法從飲用熱水里勻出一點(diǎn)來給小饅頭擦洗。

    小饅頭小肚子一響，摟緊謝紳。謝紳安慰他：“待會兒就吃東西?！?/br>
    鄔雙樨遠(yuǎn)遠(yuǎn)看見旭陽中邪了似的沖出茶棚，李在德想追出去，一轉(zhuǎn)臉看見鄔雙樨。鄔雙樨低聲笑：“怎么了？”

    李在德聲音有點(diǎn)抖：“我知道手指腳趾凍壞有多疼了?！?/br>
    鄔雙樨臉色一變：“你手指腳趾怎么了？靴子脫了我看看！”

    李在德難過：“腳趾沒事，手指……指甲掉了?！?/br>
    鄔雙樨嘆氣：“我從早上就愛看你的指甲不對……還真是凍傷的。剛才那個旗總跟你說什么了？”

    李在德吸一口涼氣，再吐出來：“他跟說，遼沈戍衛(wèi)軍不是撤退的，是全軍覆沒的。他出來送信，所以只剩他一個了?！?/br>
    鄔雙樨半晌沒說話。

    “傻狍子，當(dāng)兵的命苦。不光命苦，還命賤?！?/br>
    第61章

    李在德感覺背后有什么拱他。一回頭，是旭陽的馬星云。李在德不會相馬，就是感覺星云又威武又精神，棗紅色的皮毛比一般馬更油光水滑。被旭陽養(yǎng)得好，一對大黑眼睛冒光，特別靈。星云好像想跟李在德說話，李在德摸摸它的大臉：“旭陽可能看到認(rèn)識的人了，大男人一個丟不了。”

    鄔雙樨舔舔嘴唇，心想他丟了才好：“喝熱水喝得我肺葉子都要漂起來了。你餓不餓？”

    李在德立刻解下包袱，遞給鄔雙樨一只饅頭，一臉驕傲：“我備著呢?！?/br>
    鄔雙樨大笑：“謝了?！?/br>
    李在德很焦急：“不管遇上什么人，也不能說跑就跑。咱們在這里等他，免得走岔了?！?/br>
    鄔雙樨溫和：“好?！?/br>
    李在德突然坐直，睜圓眼睛，土撥鼠似的十分警覺。鄔雙樨驚訝：“你怎么了？”李在德倏地站起，繞過桌子兩步跑出茶棚。鄔雙樨氣急：“你干嘛去？”

    李在德在人群里東張西望，原地打轉(zhuǎn)，他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叫他。鄔雙樨不得不跟著起身，旭陽丟了他不在乎，李在德不能丟。李在德伸手一搖：“你們怎么在這兒！”

    兩個瘦條少年泥鰍一樣在人群里鉆來鉆去，鉆到李在德身邊。矮一點(diǎn)的那個說話慢悠悠，一嘴粵腔：“聽說有市啦，想來看看~”

    李在德拉著宣幼清的手：“小廣東的地圖畫得怎么樣？”

    宣幼清很驕傲地一仰下巴。

    “冼至靜呢？不是讓你們?nèi)齻€一起行動？”

    宣幼清皺皺鼻子：“他說要去換點(diǎn)東西，我們來茶棚這里等他?！?/br>
    整個工部巡檢隊，李在德最擔(dān)心宣幼清這個小廣東。年紀(jì)最小，氣候飲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今天一看，黑了不少，眼睛亮亮的。李在德摸摸他的腦袋，表情甚是慈愛。

    鄔雙樨在一邊忍不住笑，吭哧一聲。

    謝紳抱著小饅頭東張西望，伊勒德漫不經(jīng)心：“找什么呢。餓了？”

    小饅頭倒確實餓了，小手摟住謝紳，在他頸窩使勁蹭。這一大一小語言不通，全靠肢體語言。小孩子和小動物區(qū)別不大。謝紳老家養(yǎng)貓，小貓餓了就踩奶，小饅頭餓了就蹭謝紳。

    伊勒德嘲諷歸嘲諷，掏塊面餅給他們：“吃吧。熱水得自己買。”

    這面餅為了存放本來做的時候就少放水，伊勒德帶了些許時日，差不多風(fēng)干得磚頭一樣。小饅頭看謝紳，謝紳點(diǎn)頭，小饅頭用小手接過面餅，冒出倆字：“謝謝?！?/br>
    謝紳親他一下：“聰明?！?/br>
    伊勒德嗤笑：“就你來回教，猴都訓(xùn)練出來了。”

    小饅頭把面餅塞謝紳嘴里，謝紳往后一仰：“我不吃，你慢慢啃?？胁粍釉蹅?nèi)ベI水?！?/br>
    小饅頭很懂事，表示不要買水，不要花錢。

    謝紳正在找朝鮮商人。朝鮮商人買賣山貨，就算沒開市他們也敢進(jìn)建州。伊勒德打量他：“你，看山貨？你買得起人參還是貂？”

    謝紳微微一驚，表情波瀾不興：“買不起，過過干癮總可以吧？”

    “以前沒見過正宗老參啊?！?/br>
    謝紳繃著面皮：“就見過騙子拿曬干的蘿卜冒充千年老參。”

    伊勒德大笑。

    小饅頭安靜地在謝紳懷里肯面餅，突然往謝紳身后看。謝紳好奇轉(zhuǎn)身，看見一個高個子青年慌慌張張跑過去，明顯是晏軍的打扮，心里呼噔一下。是他？謝紳下意識想追那個年輕人，伊勒德在后面叫一聲：“干嘛呢?！?/br>
    謝紳穩(wěn)定心神，不對。剛才那個年輕人他不認(rèn)識。上次的朝鮮商人明明說冼至靜會來……

    謝紳轉(zhuǎn)過身：“走吧?！?/br>
    小饅頭黑黑的眼睛看著那個高個子軍官漫無目的扎進(jìn)人群，消失不見。

    人越來越多，一點(diǎn)不輸趕廟會，肩撞肩。得虧伊勒德魁梧，走在前面開山劈石地辟出條路來，謝紳和小饅頭不至于擠死。買賣山貨的朝鮮商販過去不少。沒有。沒有山海關(guān)那一邊的人。謝紳心急如焚，小饅頭終于啃不動面餅，用小手安慰謝紳。

    伊勒德在前面忽然道：“咦，這參不錯。你看看，是不是蘿卜干？”

    謝紳一回神，差點(diǎn)跟伊勒德撞上。伊勒德指著一個山貨攤：“我看還行。”謝紳一驚，冼至靜竟然就站在這個攤位前面。

    冼至靜看謝紳一眼，又看他懷里的小娃娃以及伊勒德，倒是很平靜。伊勒德只是低頭翻人參，特別識貨地檢查人參的枕部，以防人參是以次充好拼插起來的。謝紳吞咽一下，他和冼至靜中間隔著伊勒德，要怎么繞過去……

    在北京時冼至靜就認(rèn)識謝紳。畢竟教謝紳蒙古話的就是四哥薛云雷。冼至靜不動聲色，謝紳也沉得住氣。小饅頭吃飽了打個哈欠，揣著大面餅昏昏欲睡。忽而被什么叫賣聲吵醒，睜著眼睛很認(rèn)真地看——賣糖的。渾濁的老糖，不是細(xì)白糖，可是對于永遠(yuǎn)掙扎在饑餓線上的小孩子來說是人間至味。那個渴慕的小表情看得謝紳心酸，在北京這些小零嘴兒算什么呢。伊勒德跟朝鮮商人砍價砍不下來，一起身，把謝紳和冼至靜隔個嚴(yán)嚴(yán)實實。伊勒德轉(zhuǎn)臉看這一大一?。骸霸趺炊歼@個表情？”

    小饅頭想吃糖吃不到，謝紳想見冼至靜見不到。求而不得，失魂落魄。

    “cao，看這楚楚可憐的?！币晾盏掳研○z頭從謝紳懷里挖出來，“不就糖么，咱們買一塊。”

    伊勒德抱著小饅頭去追賣糖的小販，跑兩步轉(zhuǎn)頭叮囑一聲：“站這兒別動，跑散了找不著！”

    冼至靜倒是被搞蒙了，怎么個意思？這個蒙古人怎么跑了？謝紳立刻湊上去，用眼睛掃一圈人群，確定沒什么人在看著他們。謝紳現(xiàn)在是地道女真人打扮，不張嘴看不出來，根本不顯眼。冼至靜不著痕跡地往謝紳身邊挪，謝紳飛快地握一下冼至靜的手，東西瞬間到冼至靜手里。冼至靜若無其事閃開。那朝鮮商人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一眼不看。

    謝紳蹲下看山貨，冼至靜轉(zhuǎn)身離開。

    伊勒德抱著小饅頭走過來：“完事兒了？”

    謝紳手心有汗：“什么完事兒了?！?/br>
    伊勒德下巴一仰：“看中哪個參了?！?/br>
    謝紳咳嗽一聲：“還真是挺像蘿卜干的……”

    朝鮮商人不干了：“你家蘿卜曬干了帶頭枕四肢須子呢！”

    旭陽找了很久，還是沒找到。他找了那么多年，就是找不著。命運(yùn)捂住他的眼睛，制止他追尋。他悵然失魂地走回茶棚，李在德立刻迎出來：“你終于回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突然就跑出去？我們還以為你走丟了……”

    宣幼清一本正經(jīng)地喝著熱水，舉起手來搖一搖：“冼至靜！”

    冼至靜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等急了吧？我也沒找到好山參……咦李巡檢！”

    李在德把旭陽拉回茶棚，按到條凳上，然后非常嚴(yán)肅地勉勵三個小年輕一番：“畫與地圖不可心急，也不可大意，剛才宣幼清跟我講了進(jìn)度，非常不錯。聽說你們想去畫皮島？”

    冼至靜點(diǎn)頭：“宣幼清想上皮島看看?！?/br>
    旭陽和鄔雙樨同時轉(zhuǎn)臉看他們，皮島倆字扎他們一下。方建在時殺了皮島總督，不管為何結(jié)果是皮島失守，給黃臺吉進(jìn)出建州開了大門。攝政王殿下曾經(jīng)罵過，內(nèi)斗就內(nèi)斗，斗完了不知道收拾攤子。及至建州圍京，方建被羈押，鄔湘丟失薊州被一擼到底，祖康差點(diǎn)叛出大晏，鄔雙樨為了奪回皮島凍掉腳趾臉上被砍一刀，一連串人的命數(shù)乾坤倒錯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宣幼清無憂無慮：“可以嗎？”

    李在德看鄔雙樨。

    鄔雙樨面無表情：“可以。”

    必須趕在天黑之前趕回各自的衛(wèi)所。李在德和三個小的擁抱道別：“都注意，別凍傷。隔幾天給總兵寨送信，到日子就回去?！?/br>
    宣幼清點(diǎn)頭。

    大廚換了好些花椒八角，樂呵呵地趕驢車，這幾天口淡，可是能多放點(diǎn)味道了。李在德坐在雪橇車上學(xué)旭陽拉長調(diào)，嚎半天，鄔雙樨忍不?。骸澳氵汉仁裁茨兀俊?/br>
    李在德得意：“蒙古英雄史詩?！?/br>
    旭陽淡淡：“胡說?！?/br>
    李在德大笑：“就是胡唱的?！?/br>
    鄔雙樨看旭陽一眼：“你再把狼招來?！?/br>
    李在德要回嘴，大廚的驢子突然不動，怎么趕都不走。旭陽的星云特別不安地刨雪地，鄔雙樨的馬也開始焦慮。旭陽臉色一變，控著韁繩強(qiáng)令星云繞著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遠(yuǎn)處森林里隱隱的狼嗥幽幽地傳過來。一聲疊一聲，不是一只，是一群！

    李在德扒著雪橇車邊兒張著嘴：“真來狼了啊……”

    旭陽喝道：“老實呆著！等會兒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別從車?yán)锍鰜?！?/br>
    鄔雙樨騎馬走過來：“真來狼了?！?/br>
    大廚冷汗?jié)L滾，他看見老伙計驢子四肢發(fā)抖。動物的直覺遠(yuǎn)比人強(qiáng)，他相信驢子的反應(yīng)?！耙耍一钸@么大年紀(jì)，沒真見過狼啊！”

    鄔雙樨其實也沒見過，行軍打仗大部隊進(jìn)出狼不會自找晦氣。旭陽控著星云來回踱步，李在德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驚膽戰(zhàn)起來：“旗總，很嚴(yán)重哦……”

    旭陽對著鄔雙樨冷笑：“走了這么多衛(wèi)所都沒見過狼，這是被什么人引過來了。”

    鄔雙樨咬牙：“雪封大山一冬天，狼群餓極了可不就豁出去了?！?/br>
    旭陽拔出腰間斬馬刀，雪亮的寒光在長長的刀身上流過：“你的意思是，冬天還得養(yǎng)著狼不成！”

    鄔雙樨手里提著長槍：“人和狼都減少傷亡，有何不可！”

    旭陽一攥斬馬刀：“敢來就殺?！?/br>
    李在德只顧著害怕：“那那那那那怎么辦……”

    旭陽一揮刀：“大廚趕緊駕車走。驢子不動抽著打著也得往前走！我們跟在后面?！?/br>
    李在德小臉煞白看鄔雙樨，鄔雙樨笑著搖搖頭：“沒事?？熳??！?/br>
    旭陽手里的斬馬刀轉(zhuǎn)一圈兒，用刀背輕敲星云馬臀：“走。”

    狼嗥聲一層一層一浪一浪打過來，李在德那眼神都看見遠(yuǎn)處森林的陰影里出現(xiàn)一點(diǎn)一點(diǎn)熒熒的光。

    ——狼的眼睛。

    李在德本來就怕狗，這下更完蛋，鵪鶉一樣團(tuán)在雪橇上牙齒打顫，心里念叨，就這么死了太可惜了，要是這回不被狼吃了他要干一件事……旭陽繞著緩慢前進(jìn)的驢車前進(jìn)，觀察四周，仔細(xì)聽狼嗥聲判斷狼群離得有多遠(yuǎn)。鄔雙樨扛著長槍，跟在驢車后面，溫柔地看李在德：“怕什么，我不在呢么?！?/br>
    李在德心里熱乎一下。

    旭陽問：“帶火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