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今天不當(dāng)值，落衙早，先到家，對著家里的一狗一馬犯愁。街面上又開始傳了，攝政王得了一匹龍馬。上回老李一槍砸下黑鬼來，說黑鬼是龍子。僥幸未被飛玄光這匹瘋馬摔死，飛玄光又成龍馬了。真不愧是老李，狗要超大的狗，馬也要超大的馬，還都是黑的。老李自己也是超大的人，平時(shí)一身兒耐臟的黑，這下仨真像兄弟了。反正龍性本yin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正瞎想呢，門口有馬車聲，他迎出去：“回來這么早？我正想要不要去皇極門……這啥？”

    李奉恕跳下馬車把皇帝的臉從斗篷里扒拉出來亮給王修看：“皇帝?！?/br>
    王修差點(diǎn)昏倒：“你就這么抱回來了？”

    李奉恕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說要親自教養(yǎng)皇帝么。

    王修壓低嗓子怒罵：“也不能直接抱回家??！人家娘不抽你！”

    李奉恕最近天天抱著皇帝繞著皇極殿溜達(dá)，拉拉雜雜幾十號人跟著，快成皇宮一景，太后要抽他早抽他了。李奉恕也覺得奇怪，皇帝在他懷里睡得格外沉，上車下車這么折騰，愣是沒醒。

    皇帝在李奉恕懷里蹭臉。黑鬼沒見過小孩子，特別好奇蹭過來。王修怕黑鬼嚇壞皇帝，把它往邊上牽：“老李你快把陛下抱進(jìn)臥房，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他著涼！”

    大奉承迎出來，一看李奉恕把皇帝抱回來了，腳一軟，許久不見cao練的魯王府一陣忙亂。李奉恕倒挺不以為意，一只小兔崽子而已。

    王修用湯婆子燙被窩，仔仔細(xì)細(xì)燙半天。李奉恕抱著小胖子在屋里溜達(dá)：“差不多行了。晚上我睡哪兒?！?/br>
    王修心急火燎：“宮里怎么沒人跟著出來？你睡哪兒不行，皇帝還在咱們家過夜？”

    “我不讓宮里的人出來。我睡你那里吧?！?/br>
    王修燙好被窩，李奉恕把皇帝放在床上，王修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外衣和鞋子都脫了，掖好被子。大概都是攝政王的氣息，讓小皇帝很舒適，團(tuán)在被子下面繼續(xù)呼呼大睡。

    剛把小皇帝安頓好，富太監(jiān)心急火燎地就來了。大概不想太明顯，只領(lǐng)了幾個(gè)人：“圣人要接皇帝回去……”

    李奉恕一偏臉：“睡著呢?！?/br>
    富太監(jiān)進(jìn)李奉恕的臥房，第一眼看見皇帝搭在被子上的小手。他眼睛一熱，多久沒看見皇帝睡這么安穩(wěn)了？小臉紅撲撲的。富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把皇帝小手塞進(jìn)被子，實(shí)在舍不得叫醒他，只好打發(fā)人回宮：“回稟圣人，就說老奴在這里伺候陛下醒來，萬無一失?！?/br>
    魯王府在準(zhǔn)備晚膳。魯王一向吃得簡單，用料實(shí)在即可，不需要花頭。說實(shí)在的，刁鉆的做飯工藝魯王他也吃不出來，因此魯王府菜是菜香，rou是rou香，大米熬粥的香味在浸染的夜色里慢慢氤氳。富太監(jiān)領(lǐng)著幾個(gè)內(nèi)侍不吃不喝在臥房里盯著皇帝，皇帝砸吧小嘴醒來。餓了。

    王修袖手走進(jìn)臥房，笑瞇瞇：“晚膳準(zhǔn)備好了。吃過再走？”

    富太監(jiān)著急回宮，皇帝陛下自己坐起來，非常迷茫地?fù)碇蛔樱骸傲迥?？?/br>
    王修還是笑瞇瞇：“陛下，魯王在書房?！?/br>
    皇帝吧唧跳下地：“我要去書房?！?/br>
    富太監(jiān)連忙給皇帝穿衣服：“陛下當(dāng)心著涼！”

    皇帝陛下要去書房找攝政王，富太監(jiān)立刻跟著。王修往前一站：“內(nèi)官別忙，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富太監(jiān)顧不上了，緊著要去追顛顛跑的小皇帝。王修伸手抓住富太監(jiān)的胳膊，臉上還是笑的：“內(nèi)官，在這魯王府里，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富太監(jiān)怔怔，王修逼近：“嗯？”

    富太監(jiān)終于想起自己是內(nèi)官總領(lǐng)，臉色終于要變，王修低聲道：“內(nèi)官不想想，也許皇帝陛下在魯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呢?！?/br>
    魯王府格局簡單乏味，小皇帝自己找到書房。他推開門，看到六叔正站在一幅巨大無比的地圖前面。李奉恕手里舉著燭臺，轉(zhuǎn)身看見皇帝，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皇帝很久沒睡得這么踏實(shí)，兩只眼睛晶晶亮：“六叔在看什么？”

    李奉恕舉高燭臺，照亮占了一整面墻的地圖：“坤輿萬國全圖?！?/br>
    小皇帝仰著頭墊著腳竭盡全力看，太大的圖，可他又太小。

    攝政王放下燭臺，在皇帝面前半跪下：“上來?！?/br>
    攝政王舉著皇帝把他架到自己肩上?；实垓T著攝政王的肩，攝政王擎起燭臺，燭火在皇帝面前瞬間照亮了整個(gè)世界——所有的國家。

    “好大?！毙』实壅f。

    “很大?！睌z政王回答。

    小皇帝的眼睛里跳躍著火光，攝政王的燭臺在他的眼睛里驅(qū)散黑暗，披荊斬棘。

    “天以日月為綱，地以四海為紀(jì)。九土星分，萬國錯(cuò)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為王者之里……”

    小皇帝輕輕跟著攝政王背誦，聲音稚氣又洪亮。李奉恕微笑：“背得好?！?/br>
    小皇帝很努力地認(rèn)真觀察地圖。他已經(jīng)騎在攝政王肩上，他足夠高度平視這副宏偉的描繪世界的圖畫。

    “宮中也有海圖。我回去就叫人找出來?！毙』实酆芘d奮，“咦，泰西諸國名字有趣，居然有叫葡萄牙的！六叔你見過那里的人嗎？”

    “見過，在登州有葡萄牙教官隊(duì)?！?/br>
    小皇帝很高興：“他們長什么樣？”

    “不似中原人。”

    小皇帝很認(rèn)真地想：“京城也有很多異國人，只是我沒有見過。世界這么大，所以六叔你才要出海嗎？出海以后呢？對這些國家怎么辦？”

    攝政王一只手攥著皇帝小胖腿：“太宗說過啦?！?/br>
    小皇帝疑惑：“太宗說什么了？哦！我知道我知道！”

    攝政王微笑：“說什么？”

    “朕奉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

    小皇帝一只小手按在坤輿萬國全圖上。

    富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伺候在門口。他隔著槅扇，聽到低沉的男聲，和童稚的幼兒聲音慢悠悠地對話。小皇帝騎在攝政王肩上，攝政王托著小皇帝。

    他們面前，是四海河山。

    第46章

    李奉恕把燭臺放回書案，小皇帝忽然很驚奇：“我好像在飛?！崩罘钏∞D(zhuǎn)身，燈影將他高大的身形和小皇帝圓圓的影子投映在坤輿萬國全圖上。小皇帝騎在他肩上，伸開小手，興奮地比劃：“六叔你動一動。”

    李奉恕慢慢踱步。胖胖的小皇帝的影子仿佛笨拙的雛鳥，撲騰著小翅膀在萬國大洋上方飛翔。

    “對，在飛?！?/br>
    小皇帝伸直胳膊，模仿鷹迎風(fēng)盤旋。攝政王緩緩走動，燈影與小皇帝嬉戲，無意間描繪一個(gè)遙不可及的讖言。小小的雛鷹俯視著乾坤經(jīng)緯，自由翱翔。

    小皇帝咯咯大笑。

    李奉恕聽到肩上小家伙肚子叫了。他勉強(qiáng)抬頭：“是不是餓了?！?/br>
    小皇帝抱著李奉恕的頭：“嗯?！笨墒撬幌胂聛怼?/br>
    李奉恕扣著小皇帝兩條小胖腿一路走到門口，一開門，正對上壽陽大長公主。李奉恕略略一驚：“姑姑。”

    小皇帝依舊抱著李奉恕的頭，從一邊的肩膀上方哈下腰：“姑婆?！?/br>
    富太監(jiān)心驚rou跳：“陛下，當(dāng)心磕著額頭！”

    小皇帝鬧：“我不下去！”

    李奉恕被他晃得扶門框：“坐好了！低下頭！”

    總算看叔侄兩個(gè)穿過書房門。李奉恕跟壽陽公主笑：“姑姑有空來看我？”

    壽陽大長公主冷笑：“我剛從宮里出來?！?/br>
    李奉恕想起來好像是說過一句“壽陽大長公主會送皇帝回去”的話。壽陽公主自己生養(yǎng)了，才知道當(dāng)娘的苦：“殿下說把皇帝抱來就抱來，太后差點(diǎn)就驚動皇城戍衛(wèi)司了……我能不過去看看……”

    皇家?guī)装倌隂]有過這種騎肩的造型，壽陽公主仰頭看著，也有點(diǎn)不太接受。要不是太后實(shí)在要避嫌，她自己就得親自殺過來。李奉恕笑：“多得姑姑在后宮周旋安撫?！?/br>
    小皇帝很高興：“姑婆一起用晚膳吧！”

    壽陽大長公主道：“陛下不回宮？”

    李奉恕拍板：“吃過晚飯?jiān)倩厝?，不急這一時(shí)。”

    壽陽大長公主有點(diǎn)生氣：“殿下這事做得未免輕率！”

    攝政王淡淡道：“我只是好奇，我這魯王府是什么龍?zhí)痘ue，還是我李奉恕是什么洪水猛獸?！?/br>
    壽陽大長公主在花廳喝茶，小皇帝終于肯下地讓內(nèi)侍們伺候晚膳。富太監(jiān)看魯王府的晚膳粗糙簡陋，無非是白粥醬菜，根本沒有能吃的東西。當(dāng)中擺著最大一盤是……蔥絲？翠綠嫩黃倒是可愛，好賴碼得挺整齊的。王修用面餅卷了蔥絲遞給李奉恕，李奉恕一手拿著卷餅蘸醬咔嚓一咬，富太監(jiān)看呆了。攝政王這不似作偽，可是堂堂王府晚飯用得著吃成這樣？

    依著李奉恕的脾氣，晚飯就這樣。壽陽大長公主不用，他也懶得搞什么花頭應(yīng)付皇帝和太監(jiān)。小皇帝張著嘴看六叔雪白的牙齒鍘刀似的清脆咬蔥絲，一臉仰慕：“大伴我也要?！?/br>
    富太監(jiān)連忙：“陛下，那是蔥……”

    小皇帝著急：“我知道！”

    富太監(jiān)凈手，用面餅細(xì)細(xì)幫小皇帝卷了，心里感嘆，這位祖宗平時(shí)一點(diǎn)蔥姜蒜都不吃的，用膳之前還得專門撿干凈了。富太監(jiān)卷好了，小皇帝學(xué)著攝政王，十分豪氣地一蘸醬，吭哧吭哧啃，爭取也嚼出那么清脆的聲音來。

    李奉恕喝了兩口粥才覺得哪里不對，王修站著。他看王修：干嘛不坐？

    王修怒視他：趕緊吃！

    小皇帝難得吃東西這么痛快，啃了一個(gè)大卷餅，喝了一碗粥。富太監(jiān)摸摸鼓鼓的小肚子：“陛下，晚上不好吃太多?！?/br>
    小皇帝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李奉恕。李奉恕伸手穿過餐桌，捏捏小皇帝的臉。壽陽大長公主從花廳過來，看著這一幕，眼睛一熱，看向別處。富太監(jiān)垂首，略略動容。

    “回宮吧?！贝箝L公主說。

    小皇帝也困了，趴在富太監(jiān)肩上，對李奉恕搖手。李奉恕和王修送他們，壽陽大長公主站在朱漆大門口，仰頭看燈籠下立著的李奉恕，心里也迷惑了，他像誰？不像宣廟，不像景廟，也不像成廟。

    “太后那里我慢慢安撫。她性子左，但也不是不通情達(dá)理。我開解開解，總歸能跟她講明白。”

    李奉恕微笑：“多謝姑姑?！?/br>
    壽陽大長公主捏捏李奉恕的胳膊，鐵打的似的：“進(jìn)去吧。”

    她能幫的忙，也就這樣了。

    馬車駛離魯王府，小皇帝靠著壽陽大長公主打瞌睡。她慢慢拍著小皇帝，轉(zhuǎn)頭向后看越來越遠(yuǎn)，貼著地面壓下來的夜幕，蒼茫中仿佛只有一個(gè)燈火明亮的魯王府，只有一個(gè)的燈籠楹下高大的人影。

    也許你能……扛得起天。

    自從女真圍京后，周烈臨危受命重振京營，期間得了陽繼祖點(diǎn)撥，把三千精銳艱難擴(kuò)充到一萬人。作為一個(gè)西北軍官，已經(jīng)是極限。他看出攝政王無人可用，所以竭力推舉，盡快從北直隸提人。一個(gè)陸相晟根本不夠，長城豈是一個(gè)周烈，一個(gè)陸相晟能鑄起的？周烈焦慮得夜不能寐。輪到他給攝政王宣講，他花足了心思，甚至根據(jù)象棋琢磨出一個(gè)更具體更直觀的法子。得虧工部匠作間的李在德對他無條件崇拜，愿意幫他做東西，要不然他這個(gè)異想天開的玩意兒誰都弄不出來。

    周烈趕在宣講前一天去工部找李在德，看他做好了沒。李在德小伙子人不錯(cuò)，就是眼神太差，誰都認(rèn)不出來。周烈拎雞崽子似的按住他的肩：“小先生?！?/br>
    李在德渙散的眼神瞬間集中：“周將軍！”

    周烈站在匠作間里，周圍兵荒馬亂到處是噪音，他不得不提高嗓音：“小先生忙?。俊?/br>
    李在德很興奮：“您要的東西我托人做好了。您來看看！”

    周烈看遠(yuǎn)處搬家似的忙碌：“你們在做什么？”

    李在德興沖沖：“魯王殿下命令軍器局組個(gè)二十人的巡檢隊(duì)去遼東巡檢火器，我是隊(duì)長，明天就出發(fā)。幸虧您早要了東西，您晚幾天我們就來不及做了?！?/br>
    周烈想起陽繼祖奏請工部派人到遼東檢修火炮來。李在德領(lǐng)著周烈穿過人群和各種工具，指著一張桌案上精巧的山川地形和木制微型營寨軍人：“您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