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攝政王舉著風燈,在影子里頭看那碩大的畫——坤輿萬國全圖。 世界真大。 這幅圖一直在宮里壓著。自從鄭公的海圖日志被燒,連這幅圖都被緊緊鎖著,生怕皇帝看到,再興勞民傷財之事。雄偉壯闊的世界的畫影,不見天日。 李奉恕把它找了出來。 明明祖先早已知曉世界有多大。 明明祖先都明白廣袤的大晏在寰宇中也只是一隅罷了。 明明祖先早就知道墨加西亞,金加西蠟,還有那成堆成堆的白銀。 可為什么我們卻偏偏不記得了呢。 李奉恕舉著風燈,坤輿萬國全圖被懸著,太大太大,微弱光線無能為力,找不到它的邊際。李奉恕看著地圖出神。 那么大的世界。 那么小的大晏。 王修端著一碗米湯進來,糯糯的米香縈繞?!澳氵@兩天入迷了,魂要栽進這幅圖里。” 李奉恕轉過身來,跟那巨大的地圖比起來,連攝政王都小了——他在燈下微微一笑:“你看看這圖,看看……” 那巨圖的四角伸進無盡的黑暗里,無限地延伸,無限地擴大。王修放下碗,微微翹起唇角:“看什么?” 李奉恕指著東邊一點,低聲道:“在大洋那一邊,有銀子,煤炭一樣的銀子,不似大晏那可憐的,摻著諸多亂物的銀,真正的凈銀,已經(jīng)被泰西蠻夷挖了幾十年上百年的銀子……” 王修的眼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所以?” 李奉恕道:“我要去,大晏要去!” 王修輕笑:“去干什么?” 李奉恕道:“寇可為,我復亦為;寇可往,我復亦往!” 王修剛要說話,忽然街上一片嘈雜。李奉恕蹙眉:“外面鬧什么?” 王修道:“這兩天你看這地圖都傻了,也不知道。坊間在傳狐女夜行,黑鬼入戶呢?!?/br> 李奉恕道:“什么亂七八糟的?!?/br> 外面吵鬧聲越來越近,魯王府的門子不得不出去看了看。一隊巡夜的軍士擎著火把,如一條火龍涌進王府巷,嚷嚷著請攝政王暫時離府避一避。 李奉恕在里面聽得莫名其妙:“什么?” 大承奉驚慌地跑過來道:“殿下,不好了,值夜的巡兵東廠番子說,有個黑影跑進咱們府了!” 忽然蒼天一聲雷,大承奉更說完話便一下坐地上。 更大的雷聲滾滾過去,連李奉恕都明白了。冬雷夏雪,大災大冤,大苦大難,大悲大慘。 雷聲未停,甚至出現(xiàn)霹靂,王府內(nèi)仆人王府外兵士全都跪下,磕頭。一閃一閃天裂一般的閃電下只站著李奉恕和王修。 李奉恕走出游廊,抬頭看著寰宇震怒的天,一字一句:“懸圃,取我披掛來?!?/br> 王修微微一趄身。 王修幫李奉恕穿上太宗皇帝黑甲,他神往地看著李奉恕手持長槍的英姿,灼灼的圓眼睛里映著天空一閃一滅霹靂的光。 李奉恕一攥長槍:“有什么,沖我來吧。” 李奉恕命內(nèi)侍打開大門,自己大馬金刀坐在正堂,讓那值夜的都進來。 王修淡淡的聲音在滾滾的雷霆霹靂中聲聲入耳: “該搜搜,該找找,找不到誰也別想離開?!?/br> 一個旗官苦著臉:“殿下不知道,我們是真看見黑鬼進來了。要不然我們犯不著真的來找死……” 李奉恕并沒說話。忽然誰慘叫一聲:“鬼??!” 李奉恕手持長槍一躍而起,沖出大堂。院子里黑影躥過,王修差點叫出來,李奉恕揮槍一挑,正挑在那黑影上。李奉恕冷喝:“裝神弄鬼!” 那柄長槍在李奉恕手中活過來,游龍戲海振山撼岳,黑影左躲右躲,被千鈞之力的一槍正正砸中,咔嚓骨裂的響動讓所有人腿軟。 落地一大團黑,趴在地上哀嚎。李奉恕虎撲上前踩住,是一個黑色的怪物。馬駒兒大小,長嘴獠牙。 電閃雷鳴更甚,李奉恕仰天大笑:“我李奉恕從不信命,也不信天!倘若真有天,現(xiàn)在就劈死我,否則我必定逆天改命,我大晏,萬萬年!” 李奉恕最后一句吼出,傾天一個雷砸下來,所有人心里想: 天打雷劈! 王修顧不上害怕,連滾帶爬去找李奉恕。李奉恕好好站著,周圍一尺都給劈黑,包括他踩著的那個倒霉動物,屁股一圈毛都燒焦。李奉恕一橫槍,狂笑:“誰再謠傳大晏氣數(shù),定殺不赦!” 攝政王打死私自下界擾民龍子,蒼天不懲。因為他是大晏的攝政王,有帝星庇佑,大晏國祚千秋萬代福澤深厚。 那天晚上攝政王猙獰無比煞神一般的形象很快傳開。一般來說煞氣越重越辟邪,民間開始有人悄悄供奉黑甲長槍的武人。 第二天連慶站在李奉恕面前,畢恭畢敬。李奉恕道:“去查。京中誰在傳大晏的氣數(shù)。大楚興陳勝王那套現(xiàn)在還管用,呵?!?/br> 連慶道:“那抓住要審?” 李奉恕道:“審不出什么。就地格殺,做得漂亮點?!?/br> 連慶道:“是?!?/br> 等連慶走了,王修道:“那雷可是真往你那里劈了,這不是假的吧?” 李奉恕笑笑。 王修道:“你不害怕?” 李奉恕道:“死便死。大晏如果真的氣數(shù)將盡,我活著干什么?!?/br> 攝政王認定了京中有人在蠱惑人心??蓻]想到,皇上終于繃不住了。那兵器相搏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近到,皇帝的床前。 第15章 皇帝連續(xù)半個多月半夜驚醒啼哭,太后也繃不住了。皇帝那一身小奶膘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減下去。 晚上皇帝再次驚醒,哭著要叔叔。太后差人來請攝政王的時候,魯王府也雞飛狗跳。 那天攝政王一槍砸下來的怪物僥幸也沒給天雷劈死,屁股上焦了一圈毛,前爪受傷,縮在一邊委屈地嗚嗚著舔前爪。叫聲倒是像狗,長得著實難看,長嘴獠牙像野豬也像狼,一雙眼睛蛇一樣綠色的豎瞳,瞧著牙根酸。還又肥又壯,四肢頗長,站起來乍一看像一匹肥胖的馬駒兒。毛發(fā)倒是生得好,油黑油亮的。 攝政王自己都鬧不清楚這打了個啥玩意兒。 怪物縮在院子里嗚咽,仆人們死也不敢去接近它,太嚇人了。攝政王牙疼似的嘖嘴:“這是個啥?” 王修道:“殿下乃星君下凡,五邪不侵,自己去看唄?!?/br> 李奉恕道:“什么玩意兒?” 王修沖他呲牙笑。 那邊仆人們忽然驚叫一聲,那怪物呼噔站起來了,大半人高。李奉恕走過去,面無表情看著那東西??戳税胩煨」治锊磺椴辉高韲R宦?,在他面前趴下了。 李奉恕一挑眉:“趕出去。” 王修道:“不好吧。出去嚇著人呢?” 李奉恕轉身要走,王修看了一眼擠成一團兔子似的仆人:“……再說也沒人敢趕它?!?/br> 李奉恕道:“看身形食量少不了,養(yǎng)不起?!?/br> 這幾日李奉恕為銀子上火,一提到錢王修就不去趟雷池了。他機靈一動,從旁邊抽了一根蔥扔到怪物面前。怪物嗅了嗅,打了個噴嚏,吃起來。 李奉恕冷哼:“識貨?!?/br> 王修道:“那是,外面人都說攝政王打死了龍子呢?!?/br> 李奉恕道:“你看它像我兄弟?” 王修咳嗽一聲。 那怪物顯然很喜歡攝政王的蔥。李奉恕道:“養(yǎng)著吧?!?/br> 于是這怪物就在魯王府住下來了。也沒特意取名字,就叫黑鬼。鬧不清楚啥品種,但是好養(yǎng),啥都吃。當然最愛吃rou。前爪的傷得醫(yī),攝政王一槍不是開玩笑的。魯王府請來的獸醫(yī)一看黑鬼就抖篩子,連續(xù)請了四五個結結巴巴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李奉恕心煩意亂,骨傷最怕延誤,長錯了位還得砸開。他親自上前摁著黑鬼:“你來。” 獸醫(yī)一屁股坐下。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攝政王和黑鬼誰更嚇人一點。 王修嘆氣。 這邊收拾完黑鬼,宮里來人了。指明要攝政王黑甲長槍覲見。 王修道:“讓你拎著槍進宮?太后今兒糊涂了?” 李奉恕換披掛,王修在一邊幫忙。那天晚上天雷的聲音全北京都聽見,新的謠言沸沸揚揚,攝政王的黑甲長槍儼然成了當年太宗皇帝從天上帶下來的神賜。 “太后讓我進宮辟邪。我也是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有這作用。” 王修神情溫和,沒說話。 給黑鬼治傷折騰一晚上,此刻天還沒亮透,街上都是黑的。李奉恕有點困,騎在馬上閉著眼,反正有人牽馬。到處是燈籠火把,到了皇宮門口李奉恕被透亮的光刺得微微睜眼:“這是干什么?怎么皇宮這么亮?” 站在宮門外的內(nèi)侍道:“回殿下,陛下吩咐所有宮室必須點燈,整個宮城必須亮如白晝?!?/br> 李奉恕有點火,這又要多少錢。 下馬進宮,富太監(jiān)顛顛跑出來。他手下的徒孫把陳駙馬打了之后,李奉恕就一直沒見過他。他看李奉恕的笑容更謙卑了些,帶著討好的小心翼翼。 李奉恕跟著富太監(jiān)走,看到宮中侍衛(wèi)全部脫甲,甚至刀都沒拿,手持木棍。他怒道:“簡直胡鬧!皇宮戍衛(wèi)司的人都死了?” 富太監(jiān)低聲道:“殿下這幾天沒上朝也沒進宮不知道,陛下的意思。陛下自打上次風寒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好,這幾天晚上一直聽見兵器相搏的聲音,還有吶喊……” 他不說還好,李奉恕倏地聽見金甲撞擊摩擦的聲音。他驚疑地四處張望,所有侍衛(wèi)都沒穿甲,也沒有刀。 那聲音細細碎碎,遠遠近近,一時貼著耳,一時隔著山。刀砍劍劈,rou搏廝殺,仿佛都能看到那鋪天蓋地的血。 李奉恕抬腳進了養(yǎng)心殿,奶皇帝面目青白,小小一團縮在床里面抱著被子瑟瑟發(fā)抖。太后在一邊垂淚,兩只眼都是腫的。 嚇的。 這小胖子是給嚇的。 李奉恕看奶皇帝兩眼無神,一身胖rou所剩無幾,不免有點心疼。他站了半天,突然舌綻春雷大喝一聲:“李啟烆!” 所有人都一哆嗦,太后眼前一黑,差點仰過去。 皇帝看他,眼神里竟然清明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