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第33章 連日大雪, 今兒好容易放晴, 又過完了年, 城中各處重新忙碌起來,路上也漸漸有了些人。到底是一年過去,新的一年來臨, 該奮斗的依舊不敢放松。 初四早上城門剛開沒多久, 一隊五、六騎人馬便晃悠悠出了黃泉州的城門, 不緊不慢的沿著民道往西邊去了。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jì), 長得倒是頗斯文俊秀,穿的也是綾羅綢緞,頭上戴著翠玉冠, 手上戴著大金扳指, 身上披著黑貂裘,腳踩白底黑皂靴, 鞋面用金線繡著一圈兒蝴蝶,晃在日影兒下頭明光閃閃,鞋尖還綴著一顆老大的珍珠, 瞧著就價值連城的樣子。 后頭跟著的隨從也都穿著一色的青色掐邊棉襖,帶著黑色棉帽, 很是齊整, 想來是個大戶人家。 只是他弓腰駝背又眼神空泛, 眼底下還透著烏青,怎么看怎么叫人不舒坦。 路上的雪有些化了, 馬蹄踩下去便濺起烏黑的泥水,高的已經(jīng)夠到馬肚子。跟著的幾個隨從生怕回頭少爺再鬧起來,便滿臉堆笑上前道:“少爺,您瞧這爛泥路甚是不好走,莫要弄臟了您的好鞋和新衣裳,咱們還是回去吧。” “對呀,”另一個也趕上來賠笑,“想也沒甚好耍的,今兒老爺擺宴待客哩,仔細(xì)問起您來,不如早些家去吧。” “少爺有什么事只管打發(fā)我們?nèi)プ鼍褪橇?,何苦勞動大駕親自走一遭?” “都閉嘴!”那少爺沒好氣的呵斥一聲,抬手便朝頭一個說話的小廝身上抽了一鞭,“老爺我還就去定了!誰舍不得幾身衣裳不成?” 這一下便將小廝外頭棉衣抽破了,飛出來好些棉花,那小廝吃痛也不敢出聲,只是縮著脖子硬抗,額頭迅速憋出一層冷汗。 其他幾個隨從一看就都跟著打哆嗦,哪里還敢開口,俱都收了聲,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頭。 那少爺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何曾走過這樣爛的泥路?其實也有些不高興,只又好面子,也受夠了自家父母一天到晚的嘮叨,眼下出都出來了,自然不能無功而返。 “什么破路!”他黑著臉罵道,“那什么姓諸的老東西連個路都不知道修,還不如叫我爹戴那烏紗!” 說著,又眼神怨毒的道:“老子奈何不了姓諸的臭丫頭片子,難不成還不敢對付個開客棧的臭娘們兒?真當(dāng)我王家無人了么?”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明知展鸰與諸錦交好還堅持過來,擺明了是要借著收拾展鸰來打諸錦和諸清懷的臉。 一行人踢踢踏踏走了一段兒,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片宅院,王公子瞇著眼睛瞧了會兒,用馬鞭指著問道:“便是此處么?” 一個隨從狗攆似的躥了出去,不多會兒又跑了回來,氣喘吁吁的道:“正是哩!” 王公子重重一哼,想起來這幾日自家妹子私底下的咬牙切齒的控訴,雙腿一夾馬腹,“駕!” 展鸰給客棧員工們放假是到初五,今兒才初四,故而還是只有他們幾個。 從初二開始,客棧也開始零星有人光顧,這會兒正有一隊打西邊來的香料販子過來歇腳。 正好展鸰苦于佐料不齊備,順道要了些,便抵了飯錢。 她挑好了之后,席桐便一聲不吭的替她拎到后廚,又分門別類放好了,一轉(zhuǎn)頭就見展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里都憋出淚花來了。 “困的話你先去睡會兒,我?guī)湍愣⒅??!毕┌櫫税櫭迹行┬奶邸?/br> 昨兒半夜,展鸰的騾子和他的馬不知怎么又隔空打了起來,戰(zhàn)況之激烈空前絕后,直接就把各自的棚子給扯塌了。 當(dāng)時眾人已經(jīng)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前后兩聲轟然巨響,頓時就給嚇出白毛汗,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翻身起來。 原本以為是有歹人想趁過年人少渾水摸魚,展鸰和席桐就都抄了匕首,悄無聲息的摸了出去,結(jié)果就看見素日里一天不打仗難受的騾子和馬在大雪夜里瑟瑟發(fā)抖地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畫面和諧又詭異。 展鳩席桐:“……” 回去吧,啊,回吧!就該讓這倆牲口凍死算了,大半夜的瞎折騰個什么勁? 倒是知道厲害,拴著的韁繩斷了也不敢往外跑,只是一嗓子一嗓子的接著叫喚,然后瞬間摒棄前嫌相互救命。 兩個主人又檢查了周圍一遍,確定不是天災(zāi)人禍,而真的是畜牲惹的禍之后真是哭笑不得。 席桐摸著自家大黑馬的腦袋嘆了口氣,“你呀你,可叫我說什么好?” 展鸰都不想管自己丟人現(xiàn)眼的騾子,你有本事折騰,這會兒有本事扛凍啊,大半夜的,非得吵得人不得安生。 這就是欠揍! 她將匕首熟練的耍了個花,大雪映襯下的月光格外皎潔,照在匕首上白慘慘一片,然后皮笑rou不笑的說:“天冷了,倒是想弄個皮褥子?!?/br> 那騾子聽沒聽懂展鸰不知道,反正是瞬間老實了許多,兩只耳朵都耷拉著,大冷夜里抖得更厲害了。 席桐笑著搖頭,“大約是這幾日爆竹徹夜響個不停,他們兩個也沒怎么經(jīng)歷過,嚇著了,故而鬧了點小脾氣??靹e罵嚇唬它了,瞧著怪可憐的。” 那騾子就抬頭看展鸰,一雙大眼睛里果然水波盈盈,既委屈又有點控訴和羨慕: 瞧瞧人家,都是做主人的,差別怎么就這么大? 展鸰沒稀搭理它,卻也順勢收了匕首。 也沒有第三個應(yīng)急的牲口棚,突然塌了一時無法可想,只好先將他們牽到院中,好歹風(fēng)雪小些,再厚厚的蓋上油氈布,倒也不比牲口棚差什么了。 只是這么一折騰,展鸰和席桐也走了困,再也睡不著,索性對著火爐烤地瓜,又將豆腐干灑水刷面醬烤著吃,閑聊到天亮,撐得直打嗝。 那會兒倒是不困,可現(xiàn)在忙了一陣,睡意卷土重來,難免有些疲倦。 “不了,”展鸰去用涼水拍了拍臉,連打幾個哆嗦,果然清醒許多,“一天兩天也沒什么,以前又不是沒熬過,現(xiàn)在睡下可就起不來了,到晚上又該睡不著?!?/br> 席桐也就不勸了,跟她一起對著窗外雪景發(fā)呆。 以前他們倆都太忙了,忙的沒有功夫思考,現(xiàn)在忽然閑下來,做的最多的事兒就兩件:一個是吃,再一個就是發(fā)呆。 人生中能有從容發(fā)呆的時刻,真的太幸福了。 這些對普通人而言最平平無奇的事,曾經(jīng)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向往…… 展鶴這小東西如今身子骨越來越好,咳嗽的也少了,入睡之后便如小豬仔一般,輕易叫不起,昨兒夜里睡得倒好,這會兒精神百倍的抓著席桐送他的小馬駒到處跑,紅暈的臉上滿是健康的神采。 “快過來,仔細(xì)摔著。”看他這樣,展鸰也頗有成就感,伸手拍拍自己和席桐中間的位置,又往旁邊讓了讓,小家伙便乖乖爬了上來。 展鶴一直都是快樂的,這會兒也不例外,左邊看看展鸰,右邊看看席桐,一雙大眼睛里頭就沁了揉碎的星光,亮閃閃惹人愛。 他正是好奇的年紀(jì),看什么沒見過的人和事都想探究一番,如今店里來了客人,穿著打扮與迄今為止見過的人截然不同,他也忍不住探頭探腦的。 大堂里那一伙商人在外漂泊了八個多月,曬得不知脫了多少層皮,黑的跟碳似的,日頭底下都反光,一個個胡子拉碴,乍一看不像人,倒像是黑熊成精多些。莫說展鶴這沒怎么經(jīng)歷過的小娃娃,便是展鸰和席桐,也有日子沒見過類似的野人狀態(tài)了。 席桐笑著捏了捏小孩兒柔軟的耳垂,伸手抓過桌上的堅果盤子,空手捏核桃。 展鶴果然被瞬間轉(zhuǎn)移注意力,小嘴兒張的圓圓的,眼見著果rou一顆顆掉出來,他也跟著抓了一顆核桃,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捏。 展鸰忍笑,就覺得這跟核桃差不多大小的爪子想捏開什么的……哎,探索精神還是值得嘉許的嘛!看來之前夾餃子的鼓勵式教育沒有白費。 努力了半天也沒撼動核桃一分一毫,展鶴垂頭看看自己發(fā)紅的rou手,又不甘心的扒開席桐的大手看了一回,翻來覆去的比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都是手呀! 席哥哥可真厲害! 這大手小手湊在一起的對比鮮明的可怕,展鸰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抱著展鶴圓滾滾的小身子揉了好幾把,又過去給商隊那邊加菜。 這年頭在外天南海北跑買賣可不像后世那么簡單,真得是一步步自己丈量出來,如今這些人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回到中原,一路走來干的最多的就一件事:吃。 吃飯。 吃中原那熟悉的味道! 今兒李氏不在,展大廚親自掌勺,飯菜滋味兒沒的說,一群人委屈了這么些日子,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換了胃,能多塞點是點。 因才過了年,客棧還沒正式開張,菜單便用不上,展鸰只將現(xiàn)有的食材整合一番做了些,也已十分豐盛。 大塊土豆混著豬腿紅燒,下足了火候,燜的爛爛的,湯汁濃稠,滋味醇厚,光蘸湯就能吃下去一個大餑餑。 事先腌制過的麻辣雞鴨切塊配上各色菜干兒,先爆炒,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的燉了一鍋,再下一點粉條,嘶流嘶流吃的滿頭大汗,死活停不下來。 五花rou切成薄片,先大火煸油,然后用辣白菜飛快的炒幾下,既管飽又解膩。 還有各色的炸丸子和炸蘑菇,上頭灑了辣椒面、五香粉,隨手拿個餑餑掰開往里頭一夾,再吃一口店里炒的蘑菇醬,美得很! 在外頭掙扎的這幾個月何曾正經(jīng)吃過幾頓人飯?帶的干糧吃不了幾回就干透了,又冷又硬石頭似的,一口下去干糧皮啃不下了多少,牙卻容易崩壞了。 關(guān)外氣候尤其惡劣,冬日風(fēng)雪極大,中原地方同那里相比竟成了小巫見大巫。又是那樣荒涼,往往一走半個月沒有人煙,只好露宿。水要省著喝,粥也不敢煮了……即便到了繁華的省府,偏伙食還吃不管!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嗨,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可有什么法子呢,不過是為了多賺些錢罷了,回頭孝敬孝敬爹娘,給婆娘、閨女扯幾塊花布,買朵花兒戴戴;把兒子送進(jìn)學(xué)堂識幾個字,若來日果然祖墳冒青煙得了功名,他們這輩子也就值了! 一群人一面唏噓一面吃的熱火朝天,又時不時交談幾句,暢想這一趟能賺多少銀子,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里滿是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希冀。 恰在此時,外頭又走進(jìn)來幾個人,瞧著十分富貴的樣子,二狗子忙主動上前招呼,又請他們坐。 打頭的王公子眼睛掃過展鸰的臉就有些移不開,吊兒郎當(dāng)?shù)闹噶酥杆敖兴^來伺候!” 二狗子恨不得將展鸰奉若神明,哪里聽得了這話,登時心里就竄出來一股火,才剛要說話,展鸰卻自己過來了。 “你先去盤賬。” 二狗子不甘心,展鸰又瞪了他一眼,這才去了。只到底不放心,也不盤賬,一溜兒煙兒往后去了,準(zhǔn)備找席桐搬救兵。誰知還沒過去呢,就見席桐已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一手將展鶴按在后頭不許他看,一只手微微挑開門簾,面無表情的盯著大堂。 隨從又嘟囔幾句桌椅粗糙,恐硌壞了他們公子的細(xì)皮嫩rou,忙殷勤的拿褥子鋪了,王公子這才勉為其難的坐下,雙眼色瞇瞇的端詳著展鸰,十分放肆。 不曾想這荒郊野嶺的,竟也有這般姿色的小娘子……來之前妹子可沒說呢。 比這更齷齪的人渣展鸰不是沒見過,也不把他放在眼中,且瞧他等會兒做什么妖吧! “有什么能入口的?” 展鸰隨意報了幾樣,對方卻狠狠皺眉,也不開口,自有身邊的小廝跳出來吆喝,“什么,竟都是豬rou?豈不知是賤民才吃的,我家公子這樣尊貴人,哪里能吃那般腌臜的玩意兒!就沒有羊rou牛rou么?” 時人以豬rou為賤,自持身份者往往將其從食譜中剔除,而以羊rou牛rou鹿rou等為尊。 好端端吃著飯,正飄飄欲仙呢,冷不丁就被人罵賤民,商隊那桌立即一陣sao動,才要扭過頭來說理,一看王公子的穿戴和隨扈就怕了,又紛紛轉(zhuǎn)回去埋頭吃飯。 王公子越發(fā)得意,幾個隨從也抬頭挺胸的嘚瑟,十分挑剔。 不過王公子對美人尚有幾分耐心,兼之為了逃避父母嘮叨,大清早沒吃飯就出來了,此刻也是饑腸轆轆,當(dāng)下胡亂點了幾樣。 展鸰轉(zhuǎn)身去了后廚,王公子的隨從才湊上前來道:“少爺,來之前您可同小姐說的是來砸場子的,如今怎的吃起飯來?” “你懂個甚!”王公子嗤笑出聲,又渾不在意道,“這妞兒倒有幾分趣兒。想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待公子我略施小計,還不是手到擒來?等玩膩了,再將她丟給妹子,打殺由她,也不耽擱什么?!?/br> 其實他們兄妹二人平時關(guān)系也不怎么好,只是這次同仇敵愾罷了,眼下自然要先顧自己。 眾人奉承了一回,鐵柱就端上來幾樣簡單小菜并兩盤羊rou包子。 菜是泡菜雙拼和涼拌蘿卜絲,還有幾樣炸貨,都是黑乎乎的粗陶碟子盛著。且展鸰也沒費心擺盤,故而都亂糟糟堆著,越發(fā)不好看了。 王公子立刻拉了臉,指了指另外那桌,“為何他們的菜肴擺滿桌,本公子的卻這般寒酸?!” 莫說冷熱葷素、幾干幾濕,竟是連個正經(jīng)菜都沒有,打發(fā)叫花子么? 鐵柱人如其名,生的高大又黑黢黢的,來客棧幾個月又吃又鍛煉,越發(fā)壯實了,聞言當(dāng)即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慘慘的牙齒,“回公子的話,您是個尊貴人,那些盡是豬rou做的,自然配不上您。小店寒酸,大廚也不在,也只這些了?!?/br> 方才可是他們自己說的,如今又被人原話拿來打嘴,便覺得堵得慌,可偏偏又說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