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凜近來閑適，傍晚時(shí)找諸祁來飲酒。

    冬日里湖面結(jié)了冰，還有些許殘雪。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諸祁將身上的鶴氅脫下，取了暖手爐來。身邊有婢子燙酒，裘凜坐在對面石椅上吊兒郎當(dāng)賞景。

    半響裘凜才開口：“我昨日里去醉茵樓，聽里面的姑娘說，你看上了江家二小姐？”

    諸祁睨他一眼：“怎么又去那種地方？”

    裘凜呵了一聲：“我和你不同，家中無人管教。一個(gè)人自由自在的多好，省了許多煩惱?！?/br>
    看諸祁面色淡淡，裘凜燃燒起熊熊八卦之火：“是真的當(dāng)真是江家二小姐江寶珠可我聽說……”

    諸祁面色未變，說：“你聽說什么？”

    看他這副樣子，裘凜打個(gè)哆嗦，不敢說話了。他連忙打著滑頭：“也沒什么。來來來，喝酒?！?/br>
    冰天雪地，酒被燙的正好。入喉一片辛辣，叫人不由得長舒口熱氣。

    諸祁喝了酒，看著凍成冰的湖面。

    他站起來，望向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天上飛過幾只歸鳥，一如當(dāng)時(shí)景象。

    “當(dāng)年我只有十歲，眼睜睜的看著母妃在夜晚投湖自盡了。”

    第11章 燈會(huì)3

    “那湖水那樣冰涼，不知道母妃冷不冷?！?/br>
    “她穿著素日里最喜歡的素色雙夾對襖，發(fā)髻是有只彼岸花模樣的金釵。她臉上帶著笑，把我摟進(jìn)懷里道：'祁兒日后一定要好好的，懂事些，別惹你父親生氣。'”

    “我那時(shí)才幾歲，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我眼睜睜的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進(jìn)冰涼的湖面，臉上還依舊帶著笑容。”

    “讓人詫異的是我竟然沒有哭。就那樣在冰天雪地里打著哆嗦，腦子都不靈光了。夜深人靜，除了潺潺的流水聲，沒有其他聲音了?！?/br>
    “我就開始沿著湖面走?！?/br>
    “走了半響，天都要蒙蒙亮了。我懷疑自己這是在干什么，為什么不去找母妃她又去那里了”

    “天上飄了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湖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br>
    “我閉上眼睛，狠心跳進(jìn)了湖里?！?/br>
    “湖水就四面八方涌過來，層層將我包圍。冰涼刺骨，手腳都開始抽搐。我覺得我就要死了?！?/br>
    “死了也好，死了就什么事情都沒了。也不會(huì)在晚上瞧見母妃偷偷的望著自己流眼淚，也不會(huì)瞧見父皇怎樣欺負(fù)母妃。”

    “我心里是恨他的。”

    “意識(shí)逐漸模糊了，突然就看見一團(tuán)穿紅色袍子的人跳進(jìn)湖里。他還是她在湖水里根本看不清楚。但是能看出來她水性也不好，七手八腳的掙扎著，卻一直朝我游過來。”

    “離近了，才看清楚那是個(gè)小姑娘，年齡和我相仿。臉圓圓的，眼睛很大?！?/br>
    “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她?！?/br>
    “直到她的手攥住了我的手?！?/br>
    “再后來就沒有印象了。暈倒之前，我瞧見了她耳朵后面有顆小小的紅痣，我還奇怪來著，這個(gè)人真是好心腸，也好傻。自己都不會(huì)游泳，就下來救我。”

    “醒過來之后就已經(jīng)在宮殿里了。一眾丫鬟婆子都圍著我看?；屎竽锬镞业氖譂M臉擔(dān)憂。而父皇只是冷冷的在一旁垂眸看著我，說：'我竟然不知道你這樣能耐，和你母親一樣。'”

    “我看見皇后娘娘抹了抹眼睛，攥著我的手問：'祁兒，怎么樣了？還好嗎？'”

    “我沒有說話。”

    “母妃在哪里？我問?！?/br>
    “皇后娘娘的眼淚便落下來了。”

    “一眾丫鬟婆子也陷入了沉默。”

    ”我終于知道了，那冰天雪地里不是夢?！?/br>
    “我又開口問：'救我的人是誰'？”

    “皇后娘娘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恍恍惚惚里聽見了一句江家小姐?！?/br>
    “我覺得我腦子亂糟糟的，疼的很?！?/br>
    “父皇將所有人都驅(qū)走，冰涼的眼神落到我身上，仿佛能夠從我身邊看見別的人的影子?！?/br>
    ”我恨他。”

    “我發(fā)高熱，幾天之后才徹底康復(fù)?！?/br>
    “自那之后我就不愛笑了?！?/br>
    諸祁眼眸冰涼，唇角緊緊的抿著。

    這是一段從來沒有聽過的往事。裘凜聽見他這樣說，沉默了半響，才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句話都沒有說，又好像有千言萬語。

    諸祁回過神來，唇角勾起一抹笑：“我是不是太矯情？”

    裘凜搖頭，嘆了口氣，給他滿上了酒。

    諸祁將視線落到杯上。

    “后來那日我與她見面，才看清楚了，寶珠耳朵后面是有一顆紅痣的?！?/br>
    裘凜心下了然，但也是十分吃驚，原來是這樣。是因?yàn)榻瓕氈橛讜r(shí)救了諸祁一命。說起來這還是緣分。是命中注定也說不準(zhǔn)。

    諸祁命婢子取了他的五弦琴來。

    這琴是古時(shí)便有的，只有五弦。彈奏極為困難。京中沒幾個(gè)人會(huì)彈奏，彈起來聲音裊裊，也是極為動(dòng)聽。

    諸祁指尖輕撫，音符便緩緩而出。時(shí)而激烈，時(shí)而幽緩。琴聲傳出，似乎能夠看見茫茫江面上空無一人，四面皆是雪白，水天一色。

    只見一人身披黑色鶴氅，負(fù)手而立，在這茫茫天地之間，似乎只有一點(diǎn)墨。

    太過于孤寂悲涼。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

    一曲終了，語音緩緩繞梁，久久不散。

    裘凜驚覺，不由得心里悲傷。抬手抹了抹眼睛，臉上早已經(jīng)一片濕濡。

    諸祁把手放在琴弦上。那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細(xì)長。他又說：“沒什么好可憐的。在這世上誰又是容易的？”

    裘凜嗯了一聲，定定的看著他。似乎想要從他臉上找到幾絲悲傷的情緒?？墒撬l(fā)現(xiàn)，這位年輕太子臉上一片清明。連眼神亦是干干凈凈，半分情緒也無。

    *************

    到了花燈會(huì)，街上熱鬧至極。

    年老婦人背著籃子，父親背著年幼的孩子。幾個(gè)穿著漂亮衣裙的小姐提著花燈籠，嬉笑著拉著手結(jié)伴而過。

    江寶珠心里早就泛癢了，老早就拿出漂亮的衣裳，疏好發(fā)髻，戴上紅玉寶石梅花耳墜子，拉著聞夢到了大街上。

    看街上這么多人。聞夢皺著眉頭擔(dān)憂道：“小姐，這么多人。怕是不安全。我們還是回去吧，再說也沒有同老夫人稟報(bào)，我這心里總是發(fā)慌……”

    寶珠大眼睛四處亂轉(zhuǎn)。她掐著聞夢的手，大聲喊：“怕什么？我們兩個(gè)結(jié)伴而行。沒事的。祖母那里，你不說，我不說，還怕有第三個(gè)人知道嗎？他們以為我們兩個(gè)早就歇下了!”

    聞夢還是擔(dān)心，但知道小姐愛玩的性子，只是緊緊的攥著她的手。

    路人見了這樣一個(gè)嬌媚美人紛紛都吃驚駐足，這是哪家的女子，這樣貌美。偏偏她自己還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好看，那股青澀風(fēng)情，驚艷萬分，看起來便勾人，一笑足以傾倒眾生。

    一個(gè)買糖葫蘆的伯伯見了她，眼前一亮，連忙把人叫過來：“姑娘，來串兒糖葫蘆嗎？”

    江寶珠立即擠了過去，看著中間草柱子上整齊擺列的糖葫蘆。老伯伯笑說：“來一串吧。山楂又大又紅，外面裹著的這層糖是專門熬制的，又酸又甜，好吃的緊。”

    江寶珠眼里放光。

    聞夢知道小姐喜歡吃，連忙問：“老伯，這糖葫蘆多少錢一根？”

    賣糖葫蘆的老伯連忙開口：“三文錢?！?/br>
    聞夢便從香囊里掏出來了三個(gè)銅板，遞過去。江寶珠臉上帶著笑，眉眼彎彎挑了一串大的。

    糖葫蘆吃進(jìn)嘴里酸酸甜甜。寶珠咬一口，聞夢咬一口。兩個(gè)人繼續(xù)逛。又瞧見一處攤子賣花燈，江寶珠挑了一個(gè)荷花，聞夢挑了一個(gè)梅花。

    街上人來人往，不知什么時(shí)候就有幾個(gè)賊眉鼠眼的匪徒跟上了兩個(gè)人。

    為首的那個(gè)打扮倒是富貴，吃的肚子滾滾，一臉壞相。雖說此處人潮擁擠，但這人一眼就看見了嬌俏靈動(dòng)的寶珠。他平日里風(fēng)花雪月的地方逛多了，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青澀嬌媚的女子。一顰一笑仿佛印在了心尖兒上一樣，不由得心癢難耐。

    小弟見他停住，就諂媚一笑：“爺，您看上了？”

    那胖子瞇起眼睛，伸出手指著江寶珠說：“去，把那女的給我弄過來?！?/br>
    隨從點(diǎn)頭哈腰：“好嘞?！?/br>
    那人就擠進(jìn)人群里，虛張聲勢咳嗽一聲：“喂，我們爺叫你過去一趟?！?/br>
    他對著寶珠說，寶珠卻不知道他在向自己說話，一直朝人群里面打量有什么好玩兒的物件兒。

    小弟干咳一聲，失了顏面，又說：“那個(gè)穿紅色的!我們爺找你!”

    江寶珠看了一眼自己穿的緋色衣裙，抬起頭像看精神病一樣看著他。

    周圍兄弟轟笑。

    小弟又喊：“說你呢，聽不見啊？”

    寶珠歪頭上上下下打量他。癟三被看的心虛，剛要發(fā)作，胖子就從遠(yuǎn)處搖頭晃腦的走過來。

    “北方有佳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胖子笑瞇瞇的湊過來，把小廝推到一邊：“對姑娘別那么粗魯?！?/br>
    江寶珠看他第一眼就不喜歡。

    長的像什么啊，豬頭rou似的流著油。

    江寶珠收回視線，挽住聞夢的手轉(zhuǎn)身要走。

    胖子被無視，有些生氣了，大喊：“站住!對，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