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寒風此時此刻化成了銳利的刀子,直往人臉上割。街上的景色變成斑駁碎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馬蹄落地清脆的響聲。 寶珠不覺得顛得慌,也不覺得害怕。那御馬訓練有素,諸祁又緊緊的將她摟在懷里,所以除了新奇,沒什么別的感受。她頭上挽著的青絲被風吹起,帶著淡淡皂角香氣,直往諸祁鼻尖上鉆。諸祁皺眉,心里卻愉悅至極。 等馬停下來的時候,江寶珠驚覺,諸祁把她帶到了城墻。這是真正的城墻,十分高大,仰著脖子發(fā)酸了,才能看見頂端。有生之年,江寶珠還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 她瞪圓了眼睛看著他:“這是城墻吧?我聽我爹爹講過。城墻外是不是別的地方?” 諸祁嗯了一聲,小心翼翼把寶珠從馬上抱下來。 日落了,城門已經(jīng)落了鎖。兩旁是旋轉木梯,分別有帶刀侍衛(wèi)守著。棚子里點著蠟燭,一個侍衛(wèi)湊著燈光看向來人,分辨出來連忙驚呼:“太子殿下?!” 眾人連忙一齊跪在地上。 諸祁淡淡吩咐:“免禮?!?/br> 一個侍衛(wèi)頭子模樣的人迎上來,恭敬道:“太子是來城墻上看?需不需要下官派人保護?” 諸祁搖頭拒絕,說完便拉起寶珠的手,緊緊的攥在手掌心里往上走。到了墻上,城里城外一覽無余。 城墻里是千家萬戶,星星點點的光暈。城墻外是萬里平川,浩浩蕩蕩的山河。 江寶珠吃驚,指著城里的星星點點問:“那是什么?莫不是燈籠?看起來倒是和星星一樣亮!” 諸祁溫柔的拉過她的手,握在了手掌心里,牢牢地抓住不在放開。江寶珠奇怪,這人怎么總是喜歡抓她的手?她也沒有掙扎,只是安安靜靜的縮在旁邊,像只兔子似的。 天已經(jīng)擦黑了。朦朧的視線里,江寶珠朝外望去。廣袤的平原一望無際,盡頭是高山,在夜幕中潛伏著。那太陽只落了一半,山邊的天色還是緋紅的。 寶珠恍然大悟,脆聲說:“我知道了。山的那邊肯定是別的城,住著別的城里的人。和我們都一樣。” 諸祁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幾許察覺不到的哀傷。他愈發(fā)攥緊了寶珠的手,不知道是說給寶珠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邊……有我的母親?!?/br> “我小時候經(jīng)常獨自一人爬上城樓,看著遠方。就在山那邊?!?/br> “珠珠……” 諸祁視線愈發(fā)堅定,攜著她的手登到最高處,俯瞰遠處一片蒼茫暮色。 “南邊是江南,北邊是胡狄。遲早有一天,我會將它雙手奉上,送到你面前?!?/br> 諸祁一字頓一字。 風刮的越來越大,寶珠鼻子發(fā)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諸祁把身上的鶴氅脫下來,披在寶珠肩膀上,裹粽子似的裹得嚴嚴實實。 兩個人在城樓待了足有半個時辰,月朗星稀,像是撒了一層白霜鋪在地上。寶珠身上有鶴氅,但還是覺得冷,只能瑟縮了身子,緊緊的挨著身旁像是個大熱爐子似的諸祁。 那股熏香離得近了,他轉頭看她。寶珠正仰著頭半張著小嘴數(shù)星星,星辰落到眼睛里,亮晶晶的。她臉蛋白皙光嫩,又透著抹緋紅。似乎是察覺到了他有些炙熱的視線,寶珠不解的朝他看過來。 色授魂與。偏偏是最純凈的一雙眼睛,就活生生的在諸祁心里勾起了火。那火越燃越旺,終于是忍不住,諸祁緊緊的攬過來寶珠的腦袋,在她白皙的臉頰落下輕輕一個吻。 寶珠瞪著眼睛看著他。 四下寂靜。 諸祁心里叫罵一聲,又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嘴唇找到她的唇畔,緊緊貼上。 好涼,又好甜。諸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像是幼時吃進嘴里的乳酪,香甜可口。他控制不住自己,親吻變成了撕咬,寶珠支支吾吾要推開他,諸祁反而加大了摟著她的力道。 風往一個方向吹,又換了一個方向。旗子被寒風吹起,發(fā)出烈烈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諸祁才放開她,只是手臂仍然緊緊的摑著她的一截細腰。 江寶珠呼吸急促,唇畔有些紅腫,眼底已經(jīng)含淚。淚花薄涌,她想了想曾經(jīng)看了的畫本子里的話尖聲控訴:“你怎么能這樣!大庭廣眾,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 諸祁被逗笑,眼底有了笑意,不像之前那樣冷清。他掐住她的腰間rou,揉搓著反問:“大庭廣眾?這周圍除了我們,便沒有別人了。光天化日?珠珠你抬頭看看,哪里有太陽呢?那明明是月亮?!?/br> 江寶珠一下子被問懵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諸祁看著她的眼睛,兩個人視線交融。他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深,又故意板著臉嚇她:“有沒有王法?珠珠記住了,我,就是王法?!?/br> 諸祁在寶珠面前自稱“我”,從來沒有自稱過“本殿”。寶珠當然沒有注意過,可是這里面的意義卻是極大的。至少,諸祁真心與她親近。 看著寶珠呆呆愣愣的樣子,諸祁又騰出一只手來揉她的臉。他比她高太多,寶珠只能氣鼓鼓的仰視他。 月朗星稀,兩個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極長,似乎交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江家已經(jīng)炸開了鍋,二小姐自從晚膳時間就出門去了,這到這個時辰了居然還沒有回來。私塾里,長廊上,大街里。二小姐平日里喜歡去的茶館飯店都找零錢,可就是沒有人。 正廳里,聽見寶珠失蹤了,江遠政一個頭兩個大,坐在主位上質問聞夢:“二小姐到底去哪里了?!你怎么這樣愚笨,連個人也看不??!” 聞夢跪在地上滿臉焦急,眼里也急出了淚花,抽噎著回答:“奴婢……午時還見二小姐在廚房來著……奴婢一轉頭二小姐就沒影了,奴婢也沒往心里去……” 老夫人面色凝重坐在一旁呵斥:“哭什么哭?還不出去找人?二小姐身份尊貴,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覺對饒不了你們!” 聞夢起身抹了抹眼淚,點頭跑出去。下人們也手忙腳亂的出去找了。 徐氏在一旁悄悄擦眼淚。寶珠這孩子雖說一向頑皮,但也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里擔憂,眼淚不自覺涌出來。劉氏站在一旁悄悄看熱鬧,她甚至惡毒的想,若是江寶珠死了才好。 一屋子人各懷心思。 諸祁把江寶珠送到大門口。 寶珠要把身上的鶴氅脫下來還給他,卻被諸祁摁住手。 第8章 榮寵 江寶珠摸了摸有些腫脹的唇畔,火辣辣的,嘶,好疼。她心里記恨,狠狠地瞪了諸祁一眼才轉身。連邀請人來家里坐坐的客氣話都沒說。 月華依舊。諸祁負手而立,靜靜看著那抹身影慢吞吞的走進大門里,駕馬離開。 聞夢一臉淚水,出門還想繼續(xù)找人,一抬頭便看見寶珠。她又哇的一聲哭出來了,連忙撲過來大喊:“小姐,您去那里了?我……奴婢可擔心死了……” 寶珠疑惑的看著,拍了拍聞夢的小腦袋:“我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說完就往正廳里走。 江遠政盯著這個不讓人省心的二女兒怒火中燒,又不好發(fā)作。他看見了江寶珠身上披著的男子鶴氅,便皺眉厲聲呵斥:“大半夜的知道回家了?你可真是翅膀硬了。還有,身上的衣服是誰的?” 昏黃燈光下,江寶珠發(fā)絲有些凌亂,仔細一看唇畔微腫,眼睛里也有水痕。 徐氏和老夫人都是過來人,看寶珠這副樣子心底了然,又怕別的男人欺負了她。徐氏左看右看,這件鶴氅看起來尊貴,也不像尋常人家的衣物。 寶珠老實回答:“衣服是諸祁的?!?/br> 諸祁是誰?當朝太子,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稱他大名?聽見寶珠這回答,一屋子人都愣住了。難不成寶珠這樣受寵!?真是令人詫異。 ************************ 到了祖上定的祭祖日子,一大家子人從早上便開始忙活。 江寶珠嗜睡,起的一向晚。她縮在淡色被子里,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屋里點著熏香,香氣繚繞,被漏進窗戶縫兒里的日光穿透,那瑞腦消金獸都被照的發(fā)亮了。 聞夢敲了敲門,里面沒有應答。她便開口叫喚:“小姐?起床了,老夫人找您呢?!?/br> 江寶珠嚶嚀一聲,睜開朦朧睡眼,先是揉了揉眼皮,一時半會兒搞不清她在哪里。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這時候聞夢已經(jīng)把今日要穿的衣服拿出來了。 梳洗妥當了,看著鏡中寶珠嬌顏,聞夢心中愈發(fā)覺得自己家的小姐就是和別人家的不一樣。別人家的小姐美是美,但卻木訥。而寶珠一雙眼睛里充滿靈氣,是個靈動美人。越看越喜歡。收拾完畢,聞夢又拿了串帶著珠子的鳶尾花簪子給寶珠帶上。 江寶珠對這些女兒家愛美的東西一向沒有興趣,只是坐在鏡子前乖乖的讓聞夢打扮。換上鮮艷衣裙,唇上點著花瓣豆蔻。聞夢有一雙巧手,江寶珠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果然有些不一樣了。但是哪里不一樣又說不出來。 丫鬟婢子在外面清掃打點,園子里漸漸有了聲響。 到了早膳時間,正廳里吃飯的圓桌上早就擺好了餐點。先是輔食,一些開胃的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兒。再上正餐,八寶焗鴨,鮮湯排骨,云吞面,薄皮大餡小籠包子,還有許多素菜,擺列整齊,散發(fā)薄薄幽香。 老夫人今日氣色很好,穿一身暗棗色套裙,慈眉善目的坐在主位。身旁依次坐著江遠政,徐氏劉氏,江寶珠這些小輩兒在最末。聞夢和月榭等丫鬟站在一旁為主子布菜。 老夫人笑著開口:“今兒個是個好日子,也是個大日子。你們都吃飯,吃飽點,祭祖的時候別餓著自己?!?/br> 眾人齊齊應允:“是。” 劉氏猶豫開口:“這……寶月……” 江寶月自從害了瘋病,就一直在房里縮著不出來,思及至此,老夫人嘆了口氣:“罷了,月兒就留在家里。翊兒和珠兒去就成?!?/br> 她又轉頭看著寶珠,滿眼慈愛:“珠兒今日可要多吃點?!?/br> 江寶珠喜笑顏開,點了點頭。 用了早膳之后便開始祭祖。江寶珠在祠堂里給列祖列宗磕了頭,又聽了族里世家大伯的交代。 畢竟江寶珠是要做太子妃的人。里面不少東西都是忌諱,尤其是宮墻里那種深不見底的地方。老夫人和徐氏不禁擔憂,拉著寶珠的手又交代了幾句話。 江寶珠聽的頭暈腦脹。這些道理其實她都懂,又得挨好長時間的訓。 江遠政晌午要去宮里上朝。他沉聲開口:“寶珠,圣旨說是十五夜團圓之夜進宮面圣。你也不要怕,太子命兩個資歷長的嬤嬤來府上教你禮節(jié),一定要好好學。別誤了太子的一片心意?!?/br> 江寶珠滿口答應。 她還想傍晚溜出去在街里玩耍一番,沒想到宮里的兩個嬤嬤來的那樣快。傍晚時間就做出宮的馬車到了江府。 一個嬤嬤頭上戴著紅色珠花,喚作方嬤嬤。一個嬤嬤頭上戴著翠色珠花,喚作柳嬤嬤。兩個人都是宮里伺候了一輩子的人,面色嚴厲,對著寶珠行禮。 江寶珠連忙裝模作樣的說了一聲:“起來吧?!?/br> 兩個嬤嬤對視一眼,搖了搖頭。這江姑娘確實是年輕嬌媚,可是禮儀形態(tài)的還差著遠,必須好好教導一番。 江寶珠的苦日子來了。 她終日里自由自在,哪里受過這樣的約束。方嬤嬤和柳嬤嬤尋了塊干凈敞亮的屋子,叫寶珠頭上頂著手腕大的小碗走路,還不許掉下來,如果掉下來就得挨柳條打。她就這樣頂了一天,黃昏時候路都不會走了。 “腰,別扭!”方嬤嬤面色嚴厲,出聲呵斥,拿出細柳鞭子啪的一聲打了一下腰。 寶珠哎呦一聲,僵直了腰。 “屁股,別這樣像塊木頭似的,活泛點!”柳嬤嬤出聲呵斥,又拿柳鞭子啪的一聲打了一下臀。 江寶珠扭腰又撅臀,頭重腳輕。終于是忍不住了,珍珠似的淚珠子紛紛往外滾落出來。方嬤嬤面色一凜,可沒有憐惜,反而更嚴厲了。 徐氏一直在屋外來回走動,時時向里張望。聞夢在一旁攙扶勸解:“夫人,您都在這里站了一個下午了,快回房間歇歇吧?!?/br> 徐氏簇起眉頭:“這宮里的嬤嬤這樣嚴厲,寶珠又天性爛漫,叫我怎么放的下心來呢?” 正說著話,從屋里嗖的一下跑出來個人影撲到徐氏懷里。聞夢定睛一看,不是江寶珠又是誰?江寶珠被柳鞭子打的紅了眼框,看見徐氏就放聲大哭起來:“娘親……我不學了……我不想做太子妃……” 徐氏心疼,卻別無他法。只能勸道:“珠珠,過了這幾日就好了,進宮面圣可是大事,你怎么能松懈呢?” 江寶珠只是抽噎搖頭,心里愈發(fā)嫉恨起諸祁來。若不是他,她也不用受這么大的氣! 好不容易晴朗的天氣又變的陰冷下來。北方簌簌,空氣干燥又寒冷。諸祁正坐在皇后娘娘宮里議事,忽然鼻子一癢,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皇后詫異:“莫不是天氣寒冷得了風寒?梨燈,快去傳太醫(y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