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周志勛一副懶怠模樣，沈文有點(diǎn)惱，扯了周伯言過來：“你看看小勛，就算是咱們現(xiàn)在——他也不能這樣……你跑哪兒去，該看書啦！”

    挽住沈文的手，周伯言笑著安撫：“不用管了，小子自有小子的前程，咱們啊，只看著就好啦！難道咱們的兒子，還會長歪？”

    沈文跺了跺腳，白了他一眼：“你看看，他還和一個小姑娘打架呢！可是出息了……”

    “我看沒什么不好嘛！小姑娘也不像吃了什么大虧，倒是小勛——你看他那手，快被咬成豬蹄了！小孩子，多打打架也好，嗯，被小姑娘打打更好……”

    氣得輕推了下周伯言，沈文轉(zhuǎn)身進(jìn)屋：“不和你說了！有你這么做爸的嗎？”

    笑著捋了下頭發(fā)，周伯言呵呵直樂：“挺好、挺好，都挺好的……”

    打架不好？要他說，兒子終于不是那么陰陽怪氣，死氣沉沉的是好才對！

    不管到什么時候，只要還有那股精氣神，一切都會好。

    李留弟不知道在周家兩夫婦在她走后還討論過她，總算是能識字了，她心里只剩下興奮高興，全忘了擔(dān)憂周志勛過后會怎么折騰她。

    回去的路上，徐梅一個勁地問她：“他答應(yīng)教你了？那英語呢?。磕莻€周志勛雖說是沈教授的兒子，可英語也不大好吧！要不，你去和沈教授說還是讓她教你英語吧！”

    眨了眨眼，李留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吧！要不我跟著周志勛再學(xué)學(xué)，我現(xiàn)在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背不全，咋好意思去找沈教授呢？”

    徐梅目光忽閃，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不知為什么又咽了回去。

    第二十章 利用還是真心

    “留弟，你在這等一下，我取了東西就出來……”

    知青點(diǎn)外，徐梅剛說完就反悔了，一把拉住李留弟的手，進(jìn)了院：“你還是進(jìn)來等我吧！”

    李留弟沒吭聲，目光卻是望向另一頭。

    知青點(diǎn)雖說男女知青的宿舍是分開的，卻離得很近，站在女知青宿舍這邊就能清楚地看到那邊的男知青宿舍。

    她這么一眼掃去，就看到有人從屋里走出來，雖然只是匆匆一掃而過，卻看得出那是一男一女，正在拉扯著爭論著。

    很顯然，徐梅也看到了，這才拉了她進(jìn)院，看李留弟往那邊張望，徐梅還小聲叮囑：“別往外頭說去?。　?/br>
    李留弟眨眨眼，咬了下嘴唇，沒吱聲。

    她倒沒想過往外頭說什么，可真心想和主角之一的何海燕說點(diǎn)話。

    下鄉(xiāng)知青在農(nóng)村一呆就十年，甚至更久的都有，有很多知青年紀(jì)大了就在農(nóng)村安家落戶了，要說知青和農(nóng)村人戀愛，也不算是什么事兒，可何海燕和郭志國兩人的戀愛可真是大事兒。

    李留弟還記得知青大批返城時發(fā)生的那些事兒，剛才一看到郭志國和何海燕兩人在男知青點(diǎn)拉拉扯扯的樣子，眼前立刻就閃現(xiàn)過何海燕被拖上岸已經(jīng)泡得浮腫變形的尸體。

    那個曾被說是二生產(chǎn)隊(duì)最漂亮的姑娘，就那么跳進(jìn)河里淹死了，肚里還懷著一個已經(jīng)成形的胎兒。

    一尸兩命，讓何海燕成了村里人人唾罵的不要臉的蕩婦，哪管何家人哭得多傷心，照樣往他們家門口吐口水，倒好像自己是多干凈的人，連走過何家門前的路都嫌臟。

    那時候，有人說何海燕肚里的種是郭志國的，那會兒李留弟半信半疑，郭志國不像是那種喪良心的壞人，可現(xiàn)在，她倒是有些相信了。

    雖說兩人從來沒公開說過談戀愛了，可現(xiàn)在這么拉拉扯扯的，明顯就是兩人真的有事兒，李留弟還記得上輩子無意間看到過何海燕把自己做的布鞋塞給郭志國，可見那些說何海燕喜歡郭志國的傳言可能都是真的。

    腳步一頓，李留弟有那么一瞬想沖去男知青點(diǎn)，大聲告訴何海燕不要信面前的男人，可只是這么腳步一頓，徐梅就回頭來叫她：“進(jìn)來啊……”

    遲疑了下，李留弟看看男知青點(diǎn)那頭仍在拉扯的兩人，到底還是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她能去說什么？和何海燕說她會跳河自殺？還是告訴郭志國知青會返鄉(xiāng)，讓他別和何海燕戀愛？不管她說哪個，都會被當(dāng)成瘋子挨一通臭罵吧？

    想到何海燕會死，李留弟同情她，可真的現(xiàn)在就沖過去說那些事，她又沒有那樣的勇氣。

    在心底嘆了口氣，李留弟略一回神，就聽到裊裊的歌聲：“我并沒有醉，我只是心兒醉……”

    歌聲戛然而止，在炕上聚在炕桌邊上的幾個女知青慌亂藏著收音機(jī)，還有人急著抱怨：“徐梅，你怎么帶外人進(jìn)來也不吱個聲??？要是丟東西可怎么辦？！”

    李留弟皺眉，這是在說她會偷東西？！只是，嚷這么大聲，怕不是因?yàn)槭裁磁聛G東西，而是怕她去大隊(duì)上告密吧？

    現(xiàn)在這個年代，聽歌就是樣板戲、紅歌，像鄧麗君這樣的臺灣歌曲，全是靡靡之音，要是被聽到了，絕對是要被批斗的。也難怪這些女知青要躲起來偷聽，還要怕被人告密了。

    可你們偷聽就偷聽唄，干啥還說啥丟東西的話？

    沉下臉，李留弟雖然沒有說話，卻明顯表示出不滿。

    她是徐梅帶來的，徐梅自然要維護(hù)她：“說什么呢？注意點(diǎn)影響啊！許麗萍，你也下鄉(xiāng)三四年了，老鄉(xiāng)們就是咱們的親人，有你這么說話的嗎？還丟東西，你丟什么東西了？！”

    被徐梅說的許麗萍眉毛一掀，也不讓份：“怎么不丟東西了？連水都有人偷呢！”

    “看你這話說的，水是大家伙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許麗萍瞪眼，眼角卻是往旁邊飄去，一旁的孫燕吐出嘴里的瓜子皮，不緊不慢地說了句：“水是大家伙的，可灌進(jìn)我暖瓶的那就是我自己的。今天借著機(jī)會把話說清楚了，沒我允許，別人少動我的暖瓶，我這人不愛別人用我的東西……”

    孫燕這么一說，立刻屋里就有人不樂意了：“咋的，不就用你點(diǎn)水嗎？多大點(diǎn)事兒啊？犯得著說是偷嗎？”

    “我什么時候說偷了？”

    “你沒說，可許麗萍說了?。≌l不知道許麗萍那就是你的嘴，要不是你在她面前說了，她會說？！你當(dāng)俺們都傻呀？”懟孫燕的姑娘撥高了嗓門，一聽就是東北姑娘，不過幾句，就往前湊，大有伸手的意思。

    “都消停點(diǎn)吧！有什么可吵的??！”突然一聲低喝冒出來，一直在炕上躺著的一姑娘坐起了身：“不就一個小妞兒嗎？你們犯不犯得上啊？還借著人小妞兒的事兒捏起來，也不怕丟人……再說了，不就聽了個歌兒嗎？有什么??？！那頭屋里還聽美國之音呢！披頭士貓王哪首都沒落，就是批那也先批他們不是？”

    眼一斜，姑娘看看李留弟，哼哼兩聲：“我愛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小姑娘聽得懂嗎？沒喝過咖啡吧？真想喝杯咖啡，想去老莫吃牛排……”

    被她一帶，剛還掐架的幾個也都消了聲兒，不一會兒，屋里你嘆一句，我嘆一句，都在懷念回不去的家。

    引起紛爭的李留弟倒是沒人管了，大概真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不怕她去告密了。

    徐梅松了口氣，拍了拍李留弟，又開了柜子取了東西，這才拉了李留弟往外走。

    兩人都沒等走遠(yuǎn)，就聽到里頭有人冷笑：“就知道裝好人！多新鮮啊，誰不知道誰？她哪兒那么好心還送人去和沈教授學(xué)習(xí)，不就是想借著由子讓沈教授輔導(dǎo)她嗎？呸，也不看看自己是哪棵蔥，真以為多做幾道題，明年就能去上工農(nóng)工大學(xué)了？這年頭，上學(xué)的可不全是愛學(xué)習(xí)的！”

    徐梅腳步一頓，拉著李留弟的手都在發(fā)顫了，可咬了半天嘴唇，卻到底還是沒有沖回去吵。

    走出知青點(diǎn)，她才看李留弟：“留弟啊，你、你也覺得我是在利用你吧？”

    第二十一章 這年代談戀愛的方式

    沒有立刻回答徐梅的問題，李留弟轉(zhuǎn)頭看著徐梅，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被李留弟的目光盯著，徐梅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就回避了目光。

    李留弟這個時候才笑了，略偏了頭，她低聲道：“是不是利用有什么關(guān)系？徐梅姐你不是已經(jīng)幫了我嗎？”

    她的聲音不高，可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好像在徐梅耳邊炸開一道響雷，怔怔地看著李留弟，徐梅只覺得自己從沒有認(rèn)識過眼前這個女孩。

    說句真心話，徐梅是真的可憐李留弟。她到勝利二分隊(duì)也有四年多了，可以說對生產(chǎn)隊(duì)家家戶戶都算是了解情況了的。

    像李留弟這樣的，還真是少見，農(nóng)村重男輕女是挺重，可是也沒見哪家的閨女是像李留弟這樣被當(dāng)成使喚丫頭似的使喚的，剛來時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等時間長了才知道這個又瘦又小的小姑娘是個養(yǎng)女。

    李家沒忌諱這個事兒，李留弟是養(yǎng)女人人都知道，而且還是個帶不來好腳頭，害李家生了傻子的煞星。

    這種封建迷信的事兒，徐梅他們那些知青自然是不信的，可村里頭有人信啊！因?yàn)檫@樣的傳聞，李留弟在勝利二隊(duì)就是個沒人待見的小可憐，養(yǎng)母打罵時很少有人幫著她說話，甚至有些孩子還故意欺負(fù)她。

    徐梅就不只一次見過李留弟被那些小孩欺負(fù)，被推倒在地，一身的灰泥，卻咬著嘴唇硬是不哭出聲來。

    那時候，她真是覺得這孩子太可憐了，拉起人，用手帕擦干凈她的手臉，再塞塊糖給她，迎著李留弟崇拜的目光，她覺得自己像是圣母一樣圣潔，就是別人，也說她善良得像天使。

    是的，她可憐李留弟，想要對她好，但就是徐梅自己都不敢否認(rèn)，今天這事兒她是真心想幫李留弟還是只想利用她。

    想去讀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想復(fù)習(xí)英語，在勝利二隊(duì)，她也真是沒有別人可請教了。

    想想沈教授含糊的拒絕，徐梅只覺得心里酸溜溜的。

    不管她有沒有利用，所有人都認(rèn)為她是利用了李留弟呢！可是現(xiàn)在，這個她覺得可憐什么都不懂得的小姑娘，居然說沒關(guān)系，說是不是利用都沒關(guān)系，只要幫到她就好了。

    這、這哪兒是一個小可憐說出的話？

    怔怔地看著李留弟，徐梅只覺得自己該重新評估這個不太愛說話的小姑娘，或許，這個她以前覺得有點(diǎn)笨的女孩遠(yuǎn)比她想得更聰明，也更看得高，要不然怎么會說出剛才那句話？

    “留弟……”低喚了聲，徐梅半蹲下身，平視著李留弟的眼睛，想要說些什么，卻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徐梅……”

    徐梅和李留弟同時扭頭看去，李留弟還沒有想起這人是誰，徐梅已經(jīng)忙站起身，笑著招呼：“文軒，是你??！是——來找我？”

    “嗯，”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笑著推了推眼鏡框，看起來很是靦腆：“我想問你借一下字典?！?/br>
    徐梅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回頭看了眼屋里，又遲疑：“我得先送留弟回家，一會我回來再拿給你好嗎？”

    “沒關(guān)系……要不，我和你一起送吧！”年輕男人帶著幾分討好地問著。

    徐梅笑笑，牽了李留弟的手走出院子，卻沒和年輕男人并肩走，而是帶著李留弟走在前面，男人也沒有追上前來，只是慢了半步跟在兩人身后。

    李留弟就一直回頭去看戴眼鏡的男人，她回頭回得太頻繁，男人忍不住低頭看身上是不是哪臟了，還下意識地去摸臉。

    徐梅也有些羞惱，扯了李留弟好幾下，李留弟這才回過頭，眨眼著，低聲叫出來：“胡文軒！”

    啊，她想起來啦！這個男人不就是那個考上北大的知青嘛！

    在知青返城的兩個多月前，胡文軒考上了北大，趕在知青大返鄉(xiāng)之前回了城，她隱約記得胡文軒返城的那天，很多知青送他，不知道是因?yàn)楹能幙忌系氖潜贝螅€是因?yàn)榭吹胶能庪x開，知青們觸景生情，想到自己了，總之那天哭得很多，連跟著去的何海燕也痛哭失聲，還是郭志國把她送回家的。

    然后過了兩個月，何海燕就跳河自殺了，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李留弟之所以還能記起胡文軒這個人，也是因?yàn)楹魏Ｑ嗟氖聝骸?/br>
    因?yàn)楹髞泶謇锶苏f郭志國要不是和何海燕有事兒，怎么那天會是郭志國送的何海燕回家呢？

    那時候何家還要找郭志國拼命，可知青們都返了城，他們又上哪兒去找人？到最后還是就那樣不了了之了，何海燕就那么白白死去了。

    想到那些事，李留弟只覺得心里堵得慌，垂下頭去不吭聲。

    徐梅卻當(dāng)李留弟是被她扯生氣了，不由扯了她的手一下，又低頭看她。

    被徐梅用探詢的眼神看，李留弟忽然就笑了。

    不管徐梅是不是利用她，她不在意，至少，徐梅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哪怕不全是真心，她也領(lǐng)情。

    扭了頭，李留弟忽然就問：“胡大哥，你咋不走快點(diǎn)？”

    “??？”胡文軒似乎有些嚇到，根本就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李留弟就扯著徐梅的手，往后拖了半步，到底是和胡文軒并排了。

    徐梅目光一轉(zhuǎn)，臉上就飛上兩片紅暈，胡文軒目光掃過，也不覺低下頭去。

    李留弟看在眼里，不禁偷笑。

    她也是打從這年代過去的，自然知道這年代要談戀愛的人是怎么樣的，哪怕已經(jīng)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一對小情人逛街時還是一前一后的，最多就是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還得怕讓別人看出眼底的情意綿綿，省得被人逮著說閑話，哪兒會像后世那些小年青，在大街上就摟摟抱抱甚至抱在一塊堆開啃呢？

    老了的時候進(jìn)城去，李留弟就在街上見過，當(dāng)時就差捂眼睛了，才知道電視上也不算瞎演，現(xiàn)在的人可不都是那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