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能戴手表那是特得意的一件事，表盤、表帶天天擦，有事沒事都得擼起袖子顯擺顯擺。

    孫燕就因為這塊從上海戴來的“上海表”，在知青點(diǎn)還有生產(chǎn)隊里那就是個名人，按李留弟上輩子老了時候的流行說法，戴著上海表、梳著兩條辮的孫燕那就是一個白富美，怎么能讓男人不愛？

    “5、4……”

    孫燕倒數(shù)秒的時候，張國慶已經(jīng)竄出五百多米，張國慶跑得很快，早先在學(xué)校時還是運(yùn)動員，要不是覺得自己跑得快，也不會一時興起非要和卡車賽跑。

    可人再快，又怎么能跟汽車賽？！

    張國慶卯足了勁跑，聽到身后眾人的叫喊聲還很得意，但不過轉(zhuǎn)瞬，他就聽到汽車轟鳴車，似乎只不過一瞬間，那輛上海車就追了上來。

    扭了頭往后看，可不真是追上來了，也不過就差半個車身，就會超過他。

    那些“加油”聲，變成了哄笑聲，似乎所有人都在笑他張國慶的自不量力。

    腦子“嗡”的一聲，張國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身體就那么沖了出去，在卡車追過他的一瞬間，跳起抓住了車門，堪堪踩在了腳踏板邊上。

    司機(jī)生氣地大喊，張國慶卻只是大笑：“跑得再快能怎么著？就是個鐵疙瘩！還不是得讓我坐？！”

    他存心想要讓卡車載他一段，等快到終點(diǎn)進(jìn)再跳下去搶個第一，可他還沒得意完，就覺得車身一晃，他的腳一個沒站穩(wěn)，人就載了下去……

    “啊……”眾人尖叫，然后是刺耳的急剎車聲。

    站在后排的李留弟個子小，看得不真切，只是看到人們呼地一下往前涌去。

    徐梅叫了一聲，也跟著跑過去，她怔了怔這才跟上。

    等到了跟前，才聽到張國慶的慘叫聲。

    還有人在叫：“沒死、沒死……可是撿了條命……”

    是真的撿了條命，被車輾過，卻只輾過腿，沒有輾到身體，張國慶只斷了條腿。

    卡車司機(jī)嚇得臉色發(fā)白，一疊聲地叫：“我都說不比了不比了，你們非逼著我比——你、你們都看到了，剛才是那個小孩突然竄出來的，就是那小兔崽子……”

    是看到了，老李家的傻小子，這會兒還在傻乎乎地抹鼻涕呢！誰還能和個傻子計較啊？

    “還在那兒說什么啊？趕緊的，把人送公社??！”郭志國吼起來。

    生產(chǎn)隊這里沒有醫(yī)護(hù)室，要有個什么病什么痛的就得送去公社的醫(yī)務(wù)室，那里有赤腳醫(yī)生，要是實在動不了，也可以去請赤腳醫(yī)生過來，上次李留弟暈迷不醒就是請了赤腳醫(yī)生許大夫過來的。

    這時候也沒人再哄笑了，一起七手八腳把張慶國搬到車上。

    張慶國面無血色，卻還是苦笑著說：“看來這回我是輸慘了……志國啊，你的新鞋我不能要了，也好，省得那姑娘不樂意……”

    郭志國沉著臉不說話，一臉的嚴(yán)肅。

    不只是他嚴(yán)肅，剛才看熱鬧的人剛才笑得多大聲，這會兒就多嚴(yán)肅。

    大半的男知青都跑步跟著卡車往公社去了，剩下的要不去上工，要不就湊在一起說剛才那事兒。

    孫燕兩片嘴皮上下飛，瓜子皮吐了一地卻不影響她說話：“我就說那個張慶國最愛嘩眾取寵，你看看，鬧出這樣的笑話，可不是丟了咱們知青的臉！”

    “孫燕，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徐梅氣得吼了聲，轉(zhuǎn)了頭摸摸李留弟的頭和聲道：“留弟，你先回去吧，jiejie先回去幫著你張大哥收拾一下——公社上八成治不了……”

    說著話，就喊一個男知青跟著去幫張國慶收拾行李。

    徐梅的話還真是說中了，張國慶被車輾成了粉碎性骨折，這個赤腳醫(yī)生根本就治不了。

    不過半個小時多，郭志國就跑回來取張國慶的行李，跟著去了縣城。

    等到了第二天，生產(chǎn)隊里就都在議論張國慶的事兒，聽說他的腿傷一時半會治不好，以后能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樣走路跑步都不知道，這回就不再回生產(chǎn)隊，而是送回原籍上海養(yǎng)傷了。

    第十四章 知青的返城夢

    知青張慶國和卡車賽跑結(jié)果被車碾斷了腿這事兒，對生產(chǎn)隊的隊員來說就是個有點(diǎn)離奇的笑話，可對知青點(diǎn)來說卻有些不一樣了。

    一開始知青們是替張國慶受傷著急、難過，可聽到張國慶因為受傷而提前返城，就什么樣的心思都出來了，有羨慕的、有嫉妒的，還有說張國慶是故意受傷好返城的。

    總之，說什么的都有，李留弟到知青點(diǎn)時，就聽到孫燕在說這事。

    現(xiàn)在不像以后，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的人多著，這年代大多數(shù)人都愛留在家鄉(xiāng)，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才過得舒心，一是受戶口所限，二也是少有那么有雄心壯志的人。

    可是偏偏時代就是這樣的時代，上千萬知識青年就這么響應(yīng)號召下了鄉(xiāng)。環(huán)境變換不是所有人都能適應(yīng)的，一開始可能還會覺得農(nóng)村風(fēng)光好啊，看著有山有水的多帶勁，可是不用幾天，從大田里回來，從沒干過農(nóng)活的知青們看著薅草薅得紅通通，還帶著血痕的手，哪怕是個大小伙子，都有想哭的心了，何況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

    時間久了，干各種農(nóng)活干習(xí)慣了，卻又想家，尤其是那些來自遠(yuǎn)方，外省或是北京、上海這樣大城市的知青們，渴盼回家的心就像野草一樣瘋長。

    之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的事兒，讓不少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可是那個名額有限，就像他們二生產(chǎn)隊，知青有個六七十號，可名額只有一個，有啥法子？競爭唄！上回送是讓知青點(diǎn)的知青們自己投票，得票最多的那個被送去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這回呢，張隊長一早就說了，既然你們都是有知識的，那就考個試吧，成績最好的去念書，不管是誰走了，都是憑的實力，別到時候留下的又報怨這個報怨那個。

    有心回城的，這會兒都憋著一股勁呢，可沒想到突然之間，就有這么一個啥也不是，平時只知道打混磨嘴皮子的人先回了城，這讓那些卯著一股勁的人心里頭怎么想？

    李留弟進(jìn)院的時候，就聽到孫燕在冷哼：“要我說啊，要早知道這么容易，那大家伙就都去撞車不就結(jié)了？撞傷了腿就回城，慢慢養(yǎng)傷唄，一月是它，一年也是它，等養(yǎng)好了也就順利留城了，哪還用在這受那罪?。?？”

    一旁或站或坐的女知青倒有不少應(yīng)和的，只有從屋里出來的徐梅，手里還拿著本舊課本，好像根本就沒聽到孫燕說什么似的。

    徐梅不應(yīng)，孫燕就偏偏問她：“徐梅，你說我說的是不是？”

    抬起頭，徐梅掃了眼孫燕，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撞上去就正好是撞到腿呢？萬一撞到腦袋怎么辦？”

    只這么兩問，孫燕立刻卡殼，旁邊的女知青也哈哈大笑：“可不是，這要是正好撞到腦袋可就是燒成灰送回去了！再有個萬一，撞是撞到腿了，可是這腿卻是治不好截肢了，那可不就成了癱美人了……”

    “陳美麗，你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東西……”孫燕氣得直罵，扯著陳美麗就胳肢，兩人鬧成一團(tuán)，旁邊的女知青都笑著看熱鬧，沒誰攔著。

    徐梅卻是看到了李留弟，忙笑著招手：“昨天你也過來了，是不是有事啊？”

    李留弟接過徐梅遞過來的點(diǎn)心，沒有說話，只是盯著蛋糕盒子看。

    那上面有小小的黃色花朵，一簇簇的，還有一只老母雞，身下一溜的胖雞蛋，還有“桂花蛋糕”四個字。

    看她盯著看，徐梅就笑了，指著上面的字告訴她：“桂花蛋糕，我媽中秋時從上海寄過來的，你吃吃看，很好吃的?！?/br>
    知青點(diǎn)的知青們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到城里寄來的東西，大概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或是信或是些吃的。

    一般來說都是分給知青點(diǎn)的朋友吃，也有藏著掖著怕人偷拿的，徐梅就是大方的那種，哪怕是李留弟這樣的小孩，她也舍得拿給她吃這么珍貴的點(diǎn)心。

    李留弟心想上輩子她怕挨白玉鳳的打不敢來找徐梅真是最大的錯，明明這是個對她這么好的jiejie，怎么就是不敢親近呢？

    心里這么想，她一眨眼睛，眼淚就掉了下來。

    徐梅倒嚇了一跳，忙安慰她，又哄她吃點(diǎn)心，李留弟咬了小小的一口，那股濃香讓她連眼淚都忘了抹。

    真是香，和糖不一樣，軟軟的，應(yīng)該也是像奶糖一樣有很多奶吧？香香的，還有股花香，大概就是桂花香吧？雖說東北沒桂花，可都說桂花香，要不大娘也不會叫王桂花了。

    一塊蛋糕，她吃了足有五分鐘，徐梅就在旁邊看著，一點(diǎn)都沒有不耐煩，還笑：“看你吃東西真開心，總讓覺得這東西特別好吃?！?/br>
    “好吃??！真的特好吃……”李留弟噎了下，忙哽著脖子說。

    徐梅就笑得更開心，還拿水給她喝，沒說這孩子吃東西時總像是在吃最后一口食物似的，不管是桂花蛋糕，還是黑面饅頭，都吃得格外珍惜，就因為她那種“吃完就沒有了，一定得好好吃”的表情，她才會喜歡看她吃東西。

    喝了口水，李留弟吸了吸鼻子，才帶著點(diǎn)怯意地求道：“徐梅姐，你能教我認(rèn)字嗎？我、我會好好學(xué)的！真的……”

    徐梅失笑：“怎么忽然想認(rèn)字了呢？你媽還是不送你去學(xué)校？”

    李留弟點(diǎn)頭，小聲嘀咕：“要錢的……徐梅姐，我真的特別想認(rèn)字，想像你一樣有學(xué)問?！?/br>
    “認(rèn)字好啊，現(xiàn)在是新社會，怎么能像舊社會一樣，不認(rèn)自己的名字被地主騙呢！”徐梅倒是很認(rèn)真：“不過要說有學(xué)問，姐可真不是……”

    徐梅倒不是謙虛，這年頭真正上學(xué)的日子少，先是當(dāng)紅小兵，再就下鄉(xiāng)，一年里上學(xué)校還得貼大字報，批斗反動派，真正靜下心讀書的還是少。

    “不過，教你這個小鬼應(yīng)該沒問題，說吧！你想學(xué)什么？”

    一聽徐梅答應(yīng)，李留弟忙道：“我想學(xué)數(shù)學(xué)，語文，啊，還有英語……”

    以后英語可是很必需的，她再也不想被人笑是沒知識沒文化的農(nóng)村老太婆。

    李留弟說的認(rèn)真，徐梅卻是“呀”的一聲：“英語啊，姐的英語可是不怎么樣，學(xué)英語，啊，要不，你去求沈教授教你？”

    第十五章 我不想讓兒女丟臉

    一聽到徐梅說沈教授，李留弟就苦起了臉。

    這位沈教授，就是周志勛的mama，之前剛被下放時，三天兩頭被揪出來斗，現(xiàn)在好些，可也仍是跟著隊員們一起下田賺工分。

    那可是位教授，聽說從前是在大學(xué)里教大學(xué)生的，可現(xiàn)在卻是和隊里的農(nóng)民一樣靠兩雙手干活，而不是靠頭腦。

    要說沈教授，就和徐梅她們這些女知青一樣，那就是和他們生產(chǎn)隊里別的女人不一樣。雖說沈教授也得小四十的人了，可剛下放來的那會兒，看起來也不比現(xiàn)在的徐梅大幾歲，只是幾年過去，頭發(fā)上有了白頭發(fā)，眼角也有了皺紋，臉上也不像剛來時那么細(xì)粉白嫩。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和鄉(xiāng)下女人不一樣，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哪怕是她被批斗時都沒有高聲叫喊過半聲，眉眼間天然帶著一種李留弟說不出的味道，如果說徐梅這些女知青那是剛剛綻放的花朵，渾身的青春活力勾人眼目，那沈教授就是已經(jīng)盛開過的花朵，雖然已接近春末，卻別有一番味道。

    可就是這樣一個說話輕聲細(xì)語，從沒高聲說過話的女人，卻讓李留弟覺得有些發(fā)怵。

    事實上不只李留弟一個怵沈教授，鄉(xiāng)下孩子本來就頑皮，三天兩頭惹禍那是平常事，哪怕是被自己mama揪著耳朵大聲吼，淘小子們都能梗著脖子笑嘻嘻，可要是被沈教授輕描淡寫地瞥上一眼，就立刻覺得渾身不得勁，犯了天大的過錯似的。

    大概是因為沈教授是個老師，還是個教大學(xué)生的，孩子怕老師是天性吧？李留弟從前那么覺得，可是活了一輩子早就不那么想了。

    怕沈教授，大概只是因為她那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實在是太與眾不同了吧？

    現(xiàn)在，她是真的相信大人們說沈教授沒嫁人時是資本家大小姐的事兒了，不只是大小姐，還留過洋，喝過洋墨水，一肚子的學(xué)問。

    大人們說周干部可惜了，要不是娶了這么個黑五類，八成現(xiàn)在還在京里當(dāng)大官呢！

    沒有人知道周志勛的爸爸周伯言是個什么官，哪怕是生產(chǎn)隊長都不知道，可是所有人都覺得他一定是個大官，哪怕他不是個有架子的人，看到人也笑呵呵的，下地還書呆子似的記個筆記，可隊員們就是覺得這人肯定是個大官。

    李留弟也這么想的，心里對這對大官高知的夫妻不是一般的敬畏，現(xiàn)在徐梅讓她跟著去向沈教授請教，還真的讓她怕了。

    到底拗不過徐梅，被她牽著手帶去了周家。

    周家住在生隊隊邊上，再往前去，就是上山的小路了。

    這地方?jīng)]哪戶隊員樂意住，聽說早些年沒解放時住這破草屋的一家子是被山上餓壞的狼吃掉了，連個骨頭渣子都沒剩。

    雖說現(xiàn)在解放了，沒聽說過狼跑下山的事了，但這又破又亂的草屋誰肯來??？

    周伯言一家下放到了勝利二隊后，就一直住在這間破草屋里，大概就相當(dāng)于大隊上的牛棚了。

    還沒走近破草屋，遠(yuǎn)遠(yuǎn)地，先就看到了一片將要開敗的掃帚梅，這花又叫波斯菊，東北常見，夏天時成片成片地開，也不用太打理，白的粉的紅的看著鮮艷喜人。

    雖說現(xiàn)在快到季了，可還是有沒開敗的，遠(yuǎn)遠(yuǎn)地一打眼就覺得舒心——那是個什么詞來著，四個字的，啊，心曠神怡——好像是這四個字吧？

    李留弟在心里胡思亂想的，忽然記起在周伯言一家住進(jìn)草屋之前，這里可沒有這片掃帚梅花，都是半人高的雜草。

    地里的草還薅不完，誰會管這山邊邊的雜草？

    進(jìn)了院，還沒見著人，李留弟就先聞到香，淡淡的香，再要聞又聞不見，扭了頭才發(fā)覺院里擺著兩盆黃色的菊花。

    原本破敗得讓人連避雨都嫌破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老柳樹下一張木桌，還有一本攤開的書，顯然書的主人剛才還在看它。

    哪怕是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常年被批斗被輕慢，這對夫妻都沒有失去對生活、對美、對知識的感知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