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鋪天蓋地的謝意聲中，突然響起一聲嘆息。

    “唉?！?/br>
    聲音不大，卻穿過了人山人海，清晰在樂景他們耳邊響起，不亞于平地起驚雷的震撼。

    蘇簡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尋找說話人，幾秒后，自城門內(nèi)走出來一群道士和和尚。

    為首的分別是一個披著紅色袈裟的老和尚和一個白胡子藍衣道長。

    老和尚慈眉善目，老道不怒自威，看起來都不是善茬。

    路清靈在心里嘆了口氣。

    早在他們對上紫云真人時，路清靈就已經(jīng)用秘法向宗門求援了，修士瞬息千里，他們能這么快趕過來也不奇怪。

    只是……

    路清靈沒想到他們竟然贏了。這樣他們過來不僅還沒意義，反而還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她難掩擔憂的望向樂景，道宗那邊還好說，關(guān)鍵是佛宗那邊……樂景身為佛子，不僅沒有悲天憫人活人無數(shù)，反而還大開殺戒，即便她知道樂景殺人是為了救人，但是……畢竟還是殺人了。

    老和尚向他們走來，匍匐的人群情不自禁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樂景閉了閉眼睛，在短暫的沉默后，他避開老和尚痛惜的目光，微微低頭，雙手合十闔眸嘆笑道：“師傅，好久不見。”

    他的腦海里再次回想起老者的臨別贈言：‘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老衲會親手解決了你，算是全了我們師徒一場的情分?！?/br>
    老和尚，惠通復雜的看向他最出色的弟子，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嗎？”

    “不是！”蘇簡搶先回答道：“是我，我……”

    “是我殺的?！睒肪鞍戳税刺K簡的胳膊，示意他噤聲，他坦然回視老和尚眼中的失望，平靜回答：“他們該死?！?/br>
    惠通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幾十歲，他嘆息道：“你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br>
    少年淡然一笑，說不出的風光霽月清朗無雙，“師傅是來殺我的嗎？”

    惠通點點頭：“我是你師傅。”所以我不能看著你一錯再錯，墮入修羅邪魔道。

    他望著佛子，忍不住婆口佛心勸說道：“你身為佛子，本是奪天地造化孕育而生，命格貴不可言，若你安心修行，來世可證菩提，人間對于你而言不過是鏡花水月，看破后即知萬者皆空，你還要繼續(xù)執(zhí)迷不悟嗎？”

    樂景笑了一下，“我明白師傅的好心……我只是忍不了。”

    對啊，忍不了。

    不僅是傻子忍不了，他也忍不了。

    在亂世中，人命宛如草芥，一陣風吹來就能倒下去一片。人性在時代的擠壓下茍延殘喘，足以讓幾千年文明蒙羞。

    他只是想要生活在一個自由的世界里。

    惠通搖了搖頭，“生死有命，王朝的興旺更迭自有定數(shù)，你一時的義憤根本無法改變什么?！崩虾蜕斜硨χ被某牵f道：“人力終有極，你就算護得了這一城，難不成還能護得了這個天下？”

    樂景笑了，他的目光緩緩劃過城樓上面神色各異的面孔，眸光澄澈，宛如赤子。

    他如何不明白惠通口中的道理。

    華夏自古以來就有三百年一輪回的說法。

    能超過三百年的朝代屈指可數(shù)。

    華夏也不乏被蠻夷入侵的歷史。

    但是華夏太偉大了，她的文明也太偉大了。這么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優(yōu)美文字，璀璨思想的文明，不是落后淺薄的草原文明能抗衡的。所以最后那些草原部族無一例外都會被華夏同化。

    夷狄入華則華之。

    這些馬背上的民族放下刀弓下了馬，開始說起漢語飲起茶。

    所以這次的蠻子入侵不過是華夏浩瀚歷史中不起眼的漣漪，若干年后不過是華夏史書上寥寥幾筆。而華夏，始終是中華民族的華夏。

    但是……

    但是啊……

    “師傅，你看看他們?！睒肪皼_著城樓上下渴盼的百姓遙遙一指，“他們不通術(shù)法，不修長生，在亂世中，他們就是火燭，一陣微風就能吹滅?！?/br>
    惠通平靜回答：“人死如燈滅，不僅是凡人，我輩修士也是如此。”

    “可是火燭雖小，卻能照亮他人，若是億萬萬支火燭一起燃燒，那么定能照亮萬古長夜，照亮上下幾千年的文明！”少年專注著凝視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百姓，眼中有不熄的大火：“我知道我現(xiàn)在無疑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是……”少年一字一句堅定回答：“有些事總是需要有人去做，我的力量雖然微小，但是若是能點燃火種，鼓舞千千萬萬個人奮起反抗，那么我此時的行為就是有意義的?！?/br>
    “曾經(jīng)有個人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br>
    “我想試試?！?/br>
    “我想知道螻蟻之力能否捍天?！?/br>
    少年的眼中燃燒著的火焰幾乎灼傷了惠通，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樂景的執(zhí)著和用意。

    他的所作所為不是出于淺薄的同情，而是憤怒，對命運，對天道的憤怒。

    他想挑戰(zhàn)天命，想反抗凡人、乃至修士的宿命。哪怕墮入修羅道萬劫不復也在所不惜。

    “……哪怕你會萬劫不復，生死道消？”

    “哪怕我會萬劫不復，生死道消?！?/br>
    在想明白這一刻的同時，惠通幾乎都要發(fā)抖了，他也控制不住用惋惜的目光注視著樂景。

    這就是他們的佛子啊。

    “你太傲慢了?！被萃ㄕf：“你就是你，不是他人，你有什么資格為別人做決定？難不成你的想法就是對的嗎？你可知，因為你的任性和傲慢，可能會造成生靈涂炭，無數(shù)家庭妻離子散，無數(shù)百姓曝尸荒野，導致更大的災禍和罪業(yè)？”

    樂景點頭：“我知道?！蹦嫣於杏衷趺磿且环L順？通往自由的道路是用尸體鋪就的，和平必須要用戰(zhàn)爭手段才能實現(xiàn)。

    惠通點了點頭，眼中失望之色更重，“你知道，可是你還是選擇這么做了。”

    “因為……”少年指著城樓上下受傷的百姓，莞爾一笑，眼中燃燒著明澈的火焰，“師傅你看，斧子劈開的天地間，到處是不愿意做奴隸的人。3”

    這個民族從來不缺“寧可站著死，絕不坐著生”的傻瓜。正是這些傻瓜組成了這個民族的五千年的風骨。

    作者有話要說：

    1《詩經(jīng)秦風無衣》，這是秦國抵御西戎入侵的戰(zhàn)歌

    2臧克家《有的人》

    3節(jié)選自知乎用戶回答的一句話，前文有注明，不再贅述。

    第115章 我佛慈悲（23）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br>
    “我想知道螻蟻之力能否撼天。”

    “哪怕我會萬劫不復，生死道消?！?/br>
    “……斧子劈開的天地間，到處是不愿意做奴隸的人?！?/br>
    說這話的少年火熱雙眸里躍動著噴薄欲出的朝陽，那般絢爛, 那般耀眼, 讓人戰(zhàn)栗不已。

    秋風疏朗, 城池荒涼, 一望無際的碧藍晴空之下是尸山血海，少年負手佇立其間，眼神清澈, 血衣獵獵, 恰似純凈和污濁的分界線。

    梅瑛梁呆呆的注視著挺拔如松的少年, 一場由少年掀起的突如其來的龍卷風席卷了他的大腦, 有什么陳腐、循規(guī)蹈矩的觀念被攪碎, 又有什么嶄新、蓬勃、不屈不撓的精神誕生了！

    一瞬間, 似乎連風都停下了腳步, 于短暫又漫長的靜默中, 梅瑛梁清晰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臟處雷聲濤濤，咆哮不止。

    他沒想到……沒想到當年在街頭偶遇的落魄孩童竟然擁有如此凌云破天之志！

    自梅瑛梁在有蘇城與樂景的那次相遇起, 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

    十年對于修士來說不過彈指一瞬, 不值一提。但是毋庸置疑的是, 這十年來, 少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個一團稚氣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了豐神俊朗、勇敢無畏的少年。

    唯有那雙眼睛數(shù)十年如一日。

    想起他之前還誤會樂景是個返老還童的老怪物，現(xiàn)在只覺得可笑。

    暮氣沉沉的老怪物是不可能擁有樂景這般的眼神的。

    這是一雙獨屬于少年人的明亮眼眸。

    天不怕, 地不怕，世間沒有少年人畏懼的事物。若天不公, 少年人就把天捅個窟窿，若地不平，少年人就把地劈成兩半。萬古長夜中，少年人會燃盡所有熱血化身火燭取暖，明日煌煌時，少年人會背負黑暗匍匐同行。

    這是只有少年人才能擁有的勇敢無畏和熱血風骨。

    梅瑛梁突然很羞愧，在羞愧中，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

    他來自民間，也是凡人的兒子，少時也有濟世安民，興國安邦的志向，哪怕他后來拜入仙門，也時常下凡懲惡揚善。

    他是從什么時候變了呢？

    大概是在他所在的村落被土匪屠殺干凈，而他卻被師尊嚴令禁止復仇時。

    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凡人，修真者插手凡間事，有違天時。

    師尊還說，凡人壽元有限，縱使他當時救下了他們，也不過是一時，凡人早晚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去世。和壽元悠長的修真者相比，凡人太渺小脆弱了。

    師尊還說，他的復仇其實沒有什么意義，因為土匪也是凡人，或早或晚都會死。最后只有身為修真者的梅瑛梁能長久活下去。

    在修士眼中，凡人恰似蜉蝣，朝生暮死。

    所以梅瑛梁的復仇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凡人終究是要死的。

    可是就在剛剛，有個少年想讓螻蟻撼天。

    為此他不惜拋棄所有榮光，渾身浴血，為了救早晚會死的百姓而入了修羅道。

    這種行為愚蠢嗎？

    應(yīng)該是愚蠢的。

    可是為什么，梅瑛梁此時卻渾身戰(zhàn)栗，心臟砰砰直跳？

    為什么看到人山人海匍匐在地的百姓時，他卻熱血沸騰，忍不住熱淚盈眶，忍不住……心向往之。

    梅瑛梁知道，樂景身為佛子，天生宿命通，能看穿累世宿命和因果。他說不定是在場所有人中最明白宿命的殘酷和不可違抗的人。

    但是在面對那必然的、幾乎已成定局的命運，樂景卻因為“忍不了”而選擇了奮起反抗，哪怕身死道消也在所不惜。

    而他呢……